她难得跟他说话。
她难得求他点什么。
却偏偏要跟那个人有关。
尽管谁都没提起“他”到底是谁,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
姬砚坐在她背后,看了良久,双唇开阖,是毫无感情的语气,他道:“张云安在你‘死’之后不久就娶了江氏女,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只有你还念着他,只有你还不肯忘了他。”
燕妗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是你让他娶的吗?”
不等姬砚张口,她又不耐地叹了一声,闭着眼皱着眉道:“何况我也生了珧儿,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姬砚眼中翻涌着狂暴的怒意,冰冷的面容压制着狂风骤雨:“那你为什么还要见他?”
燕妗语气平静无波。
“如你所说,我还念着他,不肯忘了他,不在死之前见他一面,我带着遗憾走,死不瞑目。”
“燕妗!”姬砚几乎是咬牙打断了她的话。
她知道什么话最戳他心窝子,什么话最伤人,所以毫不留情地用利剑刺入他的胸口。
可长久的静默过后,他忽然听到被子里传来一声倒吸的气音。
姬砚发怒的双眼立马就慌了。
带了几分哭腔,又极力隐忍委屈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
“我求求你了……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吧。”
姬砚的手心空空如也。
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脸,想擦一擦她的眼泪,可是手停在半途,却始终落不下去。
她大抵是碰都不想让他碰的。
姬砚转身走了出去。
燕妗没听到姬砚的答复,以为自己这辈子到死都无法实现这个心愿了,可是隔天,她却在坤宁宫见到了张云安。
见到了五年之后的张云安。
她记忆里只有与他分别时他的模样,以至于再见面的时候,她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怔地看了他半晌。
燕妗靠在床头,见到他的那一刻,眼眶有些发酸,他站得地方离她不算远,可她却觉得有千里万里之别,尽管他在朝她一步步走进,她仍觉得不够。
张云安的脚步有些踉跄,他快步走到床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嘴里喊着“妗妗”,就像是新婚之夜那样。
燕妗眼前忽然就变得模糊。
不是因为久而不见的拥抱,也不是因为近在眼前的人。
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心愿实现了,心底却一片平静。
燕妗靠在他肩膀,感受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然后将他轻轻推开。
张云安扶着她的肩膀,眼里满是热泪,他长着一张儒雅俊朗的脸,不同于姬砚的锋利,他永远都是温柔随和的,不会让人生出距离,就想多靠近一点,燕妗第一眼见到他时便深陷其中,这许多年念念不忘的也是他的温柔。
可如今却多了点别的什么。
张云安摇了摇她。
“妗娘,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燕妗恍惚间回过神来,神情微怔:“什么?”
张云安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有些焦急道:“陛下那么宠爱你,你一定有机会的!只要让他吃下一点,我们的大业就能成功,到时候,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燕妗仍然没能听懂他的意思:“谁的大业?给他吃什么?”
张云安松开她的肩膀,很高兴地跟她比划着什么:“我们啊!是我们!妗娘,我知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五年之前,我屈居人下,无法反抗皇权,也无法反抗他,可现在不同了,我手上有兵权,我不必再看他眼色了!他那时说,只要张家守口如瓶,就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张家起势了,大禹早已腐朽不堪,只要他一死,我就能把你接出宫去……不,或许也不用,等我哪一天坐上皇位,我直接册封你为皇后!”
燕妗被他说的胸口发烫,脑中像是有一团岩浆,热气蒸腾得眼前模糊不清,她喉咙发甜,忽然涌上来一股铁腥味,燕妗捂着嘴,生生咽了回去。
而张云安好像没看到她的异样,仍旧在无尽的亢奋中,眼前勾画出一副美好的蓝图,伸手可得,那蓝图美得他都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妗娘,我们终于不用再等,这五年也算有了着落,一时的委曲求全不算什么的,陛下宠爱你,这后位就算有意义,如果他只是随便玩玩,不把你放在心上,我给你的东西还真不一定用得上……还有,你不必担心珧儿,她既然是你的孩子,我也会真心对待——”
燕妗忽然一把推开他。
她其实没有多大的力气,可张云安没有防备,仍旧被她推的一踉跄。
稳住步子后他抬起头,略带错愕地看着她,眼里有些惊诧:“妗娘……你……你怎么了?”
燕妗的喉管酸涩到发不出声,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悲哀,悲哀到可笑的地步。
从入宫开始的那天被她摁住的委屈在一点点扩大,她常常觉得自己没有哭诉的人,也便没有哭诉的必要,宫里唯有姬砚对她好,可她当姬砚是仇人,她从未对任何人哭过,哪怕是求姬砚的时候,她都倔强地不想让他看见一滴眼泪,可她现在止不住地想哭,更想笑。
燕妗没想奢求什么,张云安有了江氏,有了孩子,有了新的生活,他们都比她自由,她也没想打破彼此之间的平静。之所以想见一见他,不过是想全了自己最后一点心愿,当年没能好好与他告别,如今人都要死了,难道不能好好告别一场吗?
他们好歹夫妻一场!
可是这算什么啊?
燕妗拄着床边,张云安又走上前来,想要扶住她,她却满眼恶心地拂开他的手:“别碰我!”
张云安身子一震。
燕妗重重地呼吸几口气,将手中的东西用力扔了出去,她不看他,只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张云安没想到她反应会那么大,将东西从地上捡起来,还想塞回到她手里,被燕妗拍开手:“我让你走!”
只一声吼叫就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张云安的脸色也瞬间转暗,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温柔平和的脸好像撕裂了一样,露出里面狰狞的面孔:“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帮我?”
“燕妗,难不成你喜欢上他了?还是这个后位你坐惯了,舍不得了?”
他“呵”了一声,语气里夹杂着让人作呕的轻蔑,好像料到她会如此一样,好像是她辜负了她一般。燕妗瞬间满是后悔,她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呢?她为什么要亲手揭开虚伪的面纱看到他最丑恶的嘴脸呢?她为什么不给记忆里最美好的过往留下几分余地呢?
都知道人心易变,难道性情,品格也会随之改变吗?还是她其实从来都没看清过他,所谓的“张云安”不过是她心中仅存的一点幻想?
是了,仔细想想,奉诚伯府死了正妻再进新人,如果不是张云安妥协了,也不会这么顺理成章。
他们一个把爱当做借口强取豪夺,一个把利当做信条将她拱手送人,现在她都已经这样了,还要榨干她最后一点用处!
张云安忽然抓紧她的手腕,眼神越发冷:“你做、还是不做?”
燕妗好像能听出他后面那句话,如果不做,他也不会让她活了。
她能切实地感觉到他忽然散发出来的杀气。
而张云安,这个她一直放在心上的人,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问过她,过得好不好。
他连她快要死了都不知道。
燕妗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在慢慢抽离,耳边响起嗡嗡的轰鸣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忽然,手腕一松,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与此同时,她还听到一声痛苦的惨叫声。
抱着她的人双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或许是两者都有。
姬砚看着怀里眼神涣散的人,猛然抬眼:“叫太医!”
跟着进来的巧嫣口上应着“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袖子上一紧,姬砚低头,见到燕妗拽着他的袖口,尽力睁大着眼睛,嘴角却有鲜血涌出。
张云安被金宁卫压在地上,满眼的怔忪,方才心口被踹了一下,五脏俱焚的痛让他面容扭曲。
姬砚用袖子擦着燕妗嘴角的血,声音异常冷静:“把他带到大牢里去。”
张云安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用力挣扎,可是他怎么也敌不过金宁卫的压制,大喊大叫地被带了下去,内殿最终归于平静。
姬砚将她抱到床上,燕妗仍不肯松手,姬砚索性就坐在上面抱着她,紧紧地将她揽在怀里。
燕妗顺出一口气,轻声说:“这次看到我的笑话,心里舒坦了?”
她对他说话时总是忍不住带刺。
姬砚蹭了蹭她额角,“嗯”了一声,手臂却收更紧。
尽力抑制的气音散在她耳边。
“怎么办,我现在杀了他都不解恨。”
燕妗没说话,只是呕出一口鲜血,姬砚赶紧抬头,双目赤红地传唤魏长骆:“去,把永昭抱过来,快去!”
燕妗始终不放开他的袖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上面:“总……总要有那一天的……你不是清楚吗……我活不了了……”
姬砚抱着她摇了摇,好像要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你死了,我要张家全族陪葬。”
燕妗笑了笑:“我是不是太傻了?”
笑完之后又道:“随你吧。”
她这一生,最激烈的情绪给的都是别人,对姬砚,永远都只有漠然和随意,她不在乎他的一切,哪怕,他害怕失去她到全身都痛,痛到不能呼吸,她也丝毫未觉。
姬砚知道,她就是想要他后悔,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揽着她肩膀,所有的尊严都不存在了,眼泪无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他静静地抱着她,用极轻的口吻道:“我后悔啊,我最后悔的就是那日在亦廉坊遇见你施粥时,没有让你记住我……等我带兵回来,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燕妗眼里恢复些光亮。
“你原来……见过我?”
这世上有很多决定是会影响人的一辈子的,姬砚那时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被昏庸的父皇丢到战场上,并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所以他没有走出那一步,只是远远地看着。
谁知道,一个错过会用这么多的痛楚来弥补。
姬砚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成了吊着她一口气的救命稻草,很快太医就来了,一剂猛药下去,人是救了回来,但太医也无力回天。
总归就是那几天。
姬砚罕见地罢了早朝,每日守在坤宁宫。
魏长骆牵着永昭的小手,在门口那边站着。
姬珧看到父皇握着母后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抚动,抬头看向魏长骆,水亮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和懵懂。
“母后,要死了吗?”
魏长骆紧了紧手,低头看着她:“不会的,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你骗我。”姬珧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看前面的父皇,眼睛渐渐红了,“父皇从来都不哭的,父皇哭了,母后活不成了。”
魏长骆心中一酸,也跟着红了眼眶。
姬珧含着哭腔问他:“为什么母后不喜欢父皇?”
魏长骆不敢妄议帝后,只能轻轻叹口气,喜欢不喜欢,谁能说得清呢?深情即是枷锁,被套住的都是有情人,像是陛下,像是皇后。
而无心的人总能逃脱这些束缚,过得比谁都恣意快活,无牵无挂。
燕妗临走的时候,手已经握不住东西,姬珧只是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心上,给她一点点温暖。
那是姬珧第一次看到她母后哭。
印象中,她没抱过她,没跟她说过可心的话,没有给她做过衣服,没有给她讲过故事,也没有给她喂过饭,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母亲会做的事。
她很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云,看着蓝蓝的天,看着外面的大树和花草,就是看不见她。
姬珧觉得母后一定是恨死父皇了,才会连带着她一起讨厌。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觉得难过,如果一个人没有母爱也能长到她这么大,就说明母亲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是燕妗临走之前,却满眼都是她。
她唤她“珧儿”,还想要摸她的脸,但燕妗没有力气抬起手来,只能满眼希冀地看着她,眼里都是泪水,舍不得挪开哪怕一眼。
她说:“珧儿……对不起……”
这一生里,谁她都对得起,唯有女儿她觉得亏欠。
姬珧摇了摇头,她觉得母后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因为她看母后过得好辛苦,连自己都活得辛苦的人,怎么顾得过来别人呢?
母后跟她说了好多话,都是囫囵一遍,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姬珧就小声的应着,直到她说了最后一句。
“我的珧儿,好像瘦了……”
姬珧的眼泪忽然就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那时也不懂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每每想到跟母后的最后一面时,总能想起这句话。
她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因为突然觉得在那之前,母后的存在有了真实的感觉,原来母后没有漠视她,她一直在看着她,她知道她瘦了。
燕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摸一摸姬珧的脸,可那只手终究只能停留在半空中,她没能够到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快要坠落时,姬珧忽然接住,然后像父皇那样,握着母后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她很伤心。
母后离开她了,她从此以后没有了娘。
然后她扭头,满脸泪光地寻找父皇的身影,却只看到一个顿时失去所有生息的父皇。
他看到他父皇缓缓转过身,然后走到门前,伸手扶着门框,肩膀慢慢在抖动,她能听到压抑的哽咽声。
那天之后,父皇大病一场,甚至有一次太医院的人面色都很难看,魏长骆不然她听不让她看,只是领着她的手走到父皇病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