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扯着他衣襟不让他动作,宣承弈本就有伤在身,动一下都牵着伤口疼,扽了两次没扽上来,他额头上却已经出了好多汗。
姬珧仍旧抬着手在他后背上流连,指尖顺着肩胛骨一路向下,语气却一如往常:“你告诉我务必要让裴冽回漠南,应当是知道过不久后月柔会侵犯我大禹边境……我那时困于深宫高台,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后来大禹如何,云城如何,都一概不知,你既然知道月柔会攻打南境,也应该知道别的更为重要的事。”
宣承弈呼吸微乱,胸口像点燃了火,脑海中一片混沌。
但心中更为震动的是,姬珧竟然跟他挑明了一切,尽管她之前躲着他,摒弃他,想让他消失在她的世界中,此时却犹如没有隔阂地提到了她不敢触碰的上辈子。
是想通了,还是将伤口埋于更深处?宣承弈没来得及去想,就听到姬珧冰冷的声音。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她命令道。
宣承弈喉咙滚动,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微微嘶哑,沉厚的声音悦动心弦。
“……虞弄舟坐了皇位,却并没有坐稳,当时大禹内外一片混乱,有很多势力趁机搅混水,他单是要平定内乱就耗费了不少心力。其中最让他头疼的当属‘二王’——淮南王和临滨王,他们手上都有兵马,各自有属地,不像别的草莽势力,能轻易地就被剿灭。”
姬珧靠近些许,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伤口,宣承弈身体一颤,倒吸一口凉气,姬珧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侧脸贴了上去。
宣承弈彻底僵住。
姬珧把着他的肩背,脸上一阵滚烫,心却是凉的,她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到只有咫尺相贴的人才能听到。
“然后呢?”她问。
宣承弈好像听出她语气不对,想要转身看看她,她压着他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不停叫嚣,他竟然都有些顾及不到,只想看到她的表情。
姬珧没听到他回答,声音抬高了几分:“然后呢,我死之后,大禹怎么样了?”
宣承弈忽然有些了然,她原是在担心大禹。
“虞弄舟死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你的两个王叔争抢皇位,整个大禹,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幽幽说道,声音里似是带了几丝嘲弄,这是认真的回答,深思熟虑过后的答案,根本没有谁胜谁负,永远都只有不停歇的纷争,因为她死了,所以那个世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一槌定音的能力。
姬珧的手绕到他身前,在他手心处停住,缓缓握住他的指尖,呵出的气息轻轻散落在背脊上,惑音醉耳:“那你呢?”
宣承弈却不说了。
额头上的汗水无声滑落,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视线慢慢向下移,他看到她的手,也看到了自己的手,光洁的手腕上什么伤痕都没有,却在隐隐作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流逝,将他的热量全部带走,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我不知道。”他说。
姬珧抬头看了看他后脑。
宣承弈心神不稳,嗓音却逐渐沉淀下来,他盘坐在床榻上,笔挺的背如巍峨的山,阴影里的面容瞧不清晰,却有一股藏于岁月如流之中的沉稳厚重,他闭着眼睛道:“我时常会做一些梦,有关上辈子的……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所以,在你去之后,我并不是所有事都清楚。”
姬珧贴着他的身躯,声音是从肌骨中传递过来的,带着一丝丝嗡嗡声,他说得那么自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她却总觉得他有事没说清楚,好像瞒了她什么。
但姬珧有些累,她的眼皮渐渐沉了。
来了他的营帐,见到他安然无恙,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旧事,心中悬着的那颗心好像可以逐渐放下了。
宣承弈感觉到后背上散落着均匀的呼吸,已经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他侧着身回头看了一眼她,借着昏黄的光影,看到她簌簌微颤的眼睫,半沉的眼皮下似是藏匿着无尽的不安和忧惧。
她当然也会害怕,只是她从不示于人前,只有在最放松最安全的时刻,才会下意识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她眼盲的三年,他陪她做了三年的哑巴,无声又黑暗的那段时光,是他们彼此相互陪伴相互依赖着度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宣承弈扶着她的肩膀,慢慢将她搂在怀里,她好像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半梦半醒地抬了抬眼皮,看到他的脸之后,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姬珧穿着铁甲,这样窝着睡并不舒服,可她却不愿动弹,只想静静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里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宣承弈便也不动,手掌揽着她的肩,黑甲上的铁片像冰霜一样浸透肌肤,冷寒入骨,他的怀抱却紧了又紧,满心的埋怨都烟消云散了,她明明没说一句抱歉,没流露出一丝愧意,他却甘心认命。
好像,那么不容易用命换来的一生,只要能这样抱着她,感受她的体温,能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就没有遗憾了,再痛苦也能承受。
两人相拥而眠,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宣蘅并不知姬珧在帐内,她端着水盆,本来是要让她三哥盥洗,谁知刚一掀帘,就见相拥的两人躺在榻上,她动作一顿,急忙退了出去,手上的水盆里有水迸溅而出,声音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宣承弈先睁开眼睛,正好先同宣蘅对视上,宣蘅肩上搭着汗巾,脸上一红,急忙转身走了出去,匆匆离开营帐。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宣承弈才轻出一口气,想要伸手揉一揉麻痹的肩膀,一动就牵着伤口,背上的疼痛彻底让他清醒过来。
还不等他坐起身,身前蜷成一团的人忽然嘟囔了一句话,宣承弈停了停,低头向下看。
姬珧的左手握成拳头搁在嘴边,红唇微张,宣承弈将整个被子都盖在她身上了,她被焐得有些热,连两颊都是红扑扑的,那一句话说得不太清楚,但能看出她是在做梦,宣承弈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矮下身子,将耳朵凑过去。
这样一挨近了,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太紧了。”她皱着眉嘟囔。
宣承弈眉头一挑,又凑近几分,她的呼吸都喷洒在他耳廓上,好像仍觉不够,他不知她做了什么梦,只想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然后便听姬珧接着道:“给我脱了。”
宣承弈纵着眉起身,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许是动静有些大了,姬珧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腿还蹬了一下,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她慢慢偏头,看到模糊的视线里有一个熟悉的影子,那影子渐渐从轮廓变成清晰的面容。
姬珧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本宫怎么睡在这?”
宣承弈的眉头仍未松开,他看着她,帮她把压在侧脸已经贴上脸颊的头发拨开,张口道:“你昨夜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忘了?”
姬珧又没生病,也没喝醉,当然不至于昨夜发生的事都记不住,她只是刚刚醒来,脑中还有些不清醒,加之昏昏沉沉做了一整夜的梦,现在脑子还跟混沌似的。
“记得。”她抚着额头,将浑浑噩噩的脑袋甩了甩,记忆大片涌上来,她也恢复了以往的冰冷。
宣承弈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感觉到灼热的视线,姬珧抬起头,不解地看了一眼他:“怎么了?”
宣承弈问:“做什么梦了?”
姬珧一怔,显然没意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随即脸上一热,好像有赤焰燎过一样,她罕见地率先偏过头去,翻身下榻,稳稳落地之后,她向外走,宣承弈追着她下去,一把拉住她的腕套:“梦见什么了,不能说?”
姬珧瞪大了眼睛回头看着他,他一身单薄里衣,还衣衫不整的,早晨帐中的热气都要散尽了,空气中只有砭骨的阴寒,他竟然还下地来追她。
她忍不住喝问:“你忘了自己受伤了?”
不嫌疼的?还尽问些没用的问题,她腹诽一遍,却有些心虚。
宣承弈不放手,眉头皱得死紧,如丧考妣一样盯着她:“你说‘脱了’,让谁脱了?”
姬珧脑中嗡地一下,头皮发麻,尴尬地想要脚趾抓地,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说梦话了,而且还被人听到。
就算她再怎么放浪不羁,终归还是要脸的。
她一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全身上下就像被火舌燎过一样,饶是她对那些事驾轻就熟,心中仍不免掀起惊涛骇浪,幻想的总比事实更撩人,更何况她从来没跟宣承弈亲近到那一步,这如何能抵得住?
姬珧心中雷霆暴雨,面上不动声色,宣承弈的脸沉得都要滴出水来了,她看着笑了笑,伸手扒住他衣带:“让谁脱,你说让谁脱?本宫身边那么多人,就有一个死活不从,在梦里都硬着骨头不低头,我是想让他千刀万剐的。”
宣承弈愣了一下,才慢慢回过闷来。
他手上一松,放开她的手,迟钝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微微错愕。
姬珧想起他莫名奇妙给自己守身如玉就来气,又恼火那只是个梦,而且还这么快就醒了,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她披上自己的披风气哄哄地撩开军帐走了出去,这次宣承弈没有追过来。
冬日的空气清新又凛冽,扑面一阵寒风,她瞬间又想缩回到军帐内,只是想起要面对宣承弈那张脸,她此时颇有些心虚,便踏着黑靴回了自己营帐。
宣蘅在门口端着水盆,面色不太好看。
姬珧不知道她之前误闯到里面看到不该看的一幕,还以为她是在这里给她准备盥洗的东西。
“不是说了,这种粗活你不用做了吗?”
姬珧这样说着,却让她将水盆放下,冲她招了招手。
宣蘅得了令,伺候她沐浴更衣,梳洗过后,姬珧换了一身黑甲,她坐到桌案后面,看到宣蘅有些心不在焉,便问了一嘴:“有什么心事吗?”
宣蘅吓得一怔,随即端正了脸色,心事的确是有的,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虽然想得通透,可看到三哥把公主抱在怀里,仍不免心生落寞与嫉妒,但她不想让公主看出任何端倪,只好平静道:“殿下多虑了,奴婢没有心事。”
姬珧见她如此,也不再追问,吩咐她把各营的主将叫过来,便自己低头伏在案上写着什么,宣蘅领命退下,出了营帐之后松了一口气。
她真怕公主看透她的心事,虽然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深陷在无疾而终的感情里,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往往是最没法控制的,她摇了摇头,转身往前走。
刚走出没几步远,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宣蘅一回头,就看到薛澜娇穿着樱红罗裙站在不远处,娇艳惹人眼。在军营中,连公主都换下的锦衣华裳,她也跟着换上了行动更为方便的短打小衫,像薛澜娇这样的打扮实不常见,冰天雪地里突然映入眼帘的一抹红着实会叫人眼前一亮,连宣蘅也不免感叹,薛澜娇长相是极好的,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也不压容光。
她走过来,宣蘅面前停下,面带笑意:“妹妹这是要做什么去?”
宣蘅小她几岁,被唤做妹妹不过分,闻言她转过身,如实回道:“殿下要召见各营主将,我去传唤。”
薛澜娇道:“妹妹一个人耽误时间,我也帮你去传话吧。”
不等宣蘅回话,薛澜娇又道:“只是林将军那边……我不方便,东营那边就交给我吧,可好?”
宣蘅看了她一眼,迟疑一下,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姐姐了。”
“都是小事,”薛澜娇笑了笑,“咱们都是在殿下身边服侍的,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不耽误时间了,我这就过去!”
说着,她对她摆了摆手,提着裙摆快步向东营那边走去,宣蘅也转过身,脚步不停下,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她跟薛澜娇没什么交情,也称不上感情好,两人的兄长更是不对付,但薛澜娇来了之后,对她却很热络,经常跑过来跟她套近乎。
宣蘅自认为身上没什么东西可图,薛澜娇也没表现出别的野心,可她莫名就是感觉到不舒服。
姬珧在帐中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桌上铺开的宣纸已经写好了内容,正等着晾干,先到的是林不语的大嗓门,隔着厚厚的军帐就听见他在外面放肆的大笑声,然后又戛然而止,应该是被人说了什么。
很快,林不语就挑帘走了进来,姬珧一抬头,看到他脸上新鲜的红印子,又看到他身后闻人瑛的身影,心下了然,不免失笑,对林不语指了指近处的位子:“林将军不用多礼,坐。”
林不语尴尬地笑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却不敢坐下,而是对闻人瑛小声道:“夫人坐……”
闻人瑛置若罔闻,林不语又重复一遍,两人僵持的时候,别的主将也一个个掀开帐帘进来了,姬珧想了想,对旁边的人招了下手,薛澜娇和宣蘅都已经回来立侍在侧了,前者矮了矮身子,俯身贴耳,姬珧吩咐两句话,她快步走了出去。
说完之后那两人还没坐下。
林不语的笑容有些谄媚,尤其在看到帐中有薛澜娇的身影之后,现在人出去了,他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才褪去少许,他甚至觉得公主就是故意拿薛氏让他难堪,看到夫人黑着脸沉默不言的样子,他心上更是七上八下,怎么做都不是。
“夫人你坐——”
闻人瑛真的没有任何不快,原本她只是气林不语在军中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到公主大帐之前都不收敛,所以动手“提点”了他一下,然后看到薛澜娇在帐中,心里也是连一丝涟漪都没起,偏偏林不语要做出这么心虚的举动,他越是客气越显心虚,越是心虚她就越是厌烦,终于在第五次催促之后,闻人瑛忍不住了,她转头看向林不语,英眉一皱,冷声喝道:“你是将军我是副将,我坐这,难道让你去坐更高的主位?”
林不语顿时一怔,被闻人瑛噎了个正着,更高的主位,整个大帐里也就是公主那个位子了,他哪里敢?
闻人瑛的声音一出,里面瞬间噤声,别的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去看公主的脸色,心想夫妻吵架拌嘴回房里去啊,吵到殿下面前是怎么回事,弄得他们一个个也大气不敢出。
林不语也有些气恼了,感觉面子被丢得是一点都不剩,他不再说话,黑沉着脸一屁股坐下去,再不管闻人瑛的脸色。
他刚坐下,玉无阶就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金宁卫,金宁卫中间站着的是蒙着白布的虞弄舟,最后面跟着进来的是薛氏两兄妹,林不语一看到薛澜娇去而复返,脸色更加难看,他抓紧手心,想要抬头看看闻人瑛,又碍于面子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