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砚半睁着眼,眼里却了无生气。
姬珧很害怕,失却的恐惧让她有些着急地找到父皇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父皇……”她学着魏长骆教她的话,声音甜蜜软糯,可尾音里却带了一丝哭腔,“陪珧儿说话,珧儿怕……”
母后走了,父皇的三魂七魄也随着母后一起归入黄泉,从此只剩下一副躯壳。
可那天过后,父皇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重新回到朝堂,将张家关进大牢,下旨满门抄斩。
然后他拖着这副躯壳,辛苦地将她拉扯大,看着她出嫁,最后撒手人寰,就像是完成自己人生里最后一件任务。
他没想到,自己女儿挑选驸马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要是知道他死后,他的宝贝女儿被那个贱男人欺负成那样,绝对会扒开棺材板,从皇陵里爬出来弄死他。
要是知道欺负他宝贝公主的贱男人,就是害死他心爱女人的贱男人的儿子,他怕是得把张家人都挖出来鞭尸。
那恐怕也不解恨。
那要是母后知道了,又会怎么做呢?
可惜姬珧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她将灯火点燃,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昏黄的光亮投在大帐中,一地的黑白棋子随意散落,外面传来呼号的风声,连大帐都在晃动,姬珧坐回到贵妃榻上,松了松领口的铠甲:“张云安,还真是傻啊……”
虞弄舟微微抬头,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姬珧的手搭在膝头上,嘴边满是笑意:“江则燮把他当棋子,他竟然还做梦自己要做皇帝,要不是蠢到家了,张家也不会死得这么惨。江则燮倒是很有先见之明,把你从张家带走,也许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毕竟那么大一个谋逆的罪名,江家却摘得干干净净,可见他不是没有准备的。”
姬珧顿住话音,膝头上的手一顿,她抬眼,看着虞弄舟:“江则燮骗你至此,你不想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虞弄舟神色不变,问道:“杀了他,然后呢?”
姬珧哑然失笑:“然后的事,问你自己啊,问本宫做什么?”
他向前一步,有些焦急地开口问道:“你原谅我了?”
姬珧眸光骤冷,唇边的弧度渐渐抻成一条线。
“本宫已经饶了你一命,你想讨价还价?”
她没有明说,语气却在提醒他如今的处境。
虞弄舟攥紧手心,沉默良久,以一种极其生硬的语气质问道:“我骗了你,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那你呢?”
“你就能问心无愧吗?”
姬珧好整以暇地偏了偏头,洗耳恭听。
“你明知那天为你解毒的人,不是我,”他伸手在自己胸前指了指,无神的眼底渐渐染上一层猩红的颜色,“我从来都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不是?”
姬珧忽然从硬榻上站起身,厚重的铁靴发出碰撞的声响,她走到他身前,借着灯火能看到他双眸里的倒影。他以为她要回答他那个问题,可却紧接着听到一声脆响,虞弄舟偏着头,脸颊上浮现红色的掌印,掌风随之再次袭来,他这次抓住她手腕,挡下了这一巴掌。
姬珧嗤笑一声:“你还是想错了,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本宫是公主啊,我为什么要选啊?你费尽心机也要掌握兵权的目的是什么?在不知道真相之前,你做的那些事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夺得皇权,有一天站在那最高处,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以前我的眼界太窄了,只能看到一个你,我付出十分真心,却要担着你狼子野心的风险,何苦来着?别说我不是退而求其次,就算是,又怎样,我对不起你了吗?”
她一字字一句句掷地有声,虞弄舟张嘴欲说什么,姬珧已不耐地甩开他的手,一声令下,外面忽然涌进来几个金宁卫,武器纷纷横在他身前。
姬珧甩了甩手腕,把护甲重新戴好。
“有人要杀你,你看看清楚,现在可以仰仗的人是谁,我打你左脸,你要记得把右脸也伸过来,听懂了吗?下次要再敢以下犯上,我拿来第一个开刀的人,就是长安。”
虞弄舟身形一顿,苍白的脸血色尽褪,他本就重伤在身,此时更是有些摇摇欲坠。
姬珧不再看他,伸手一挥,金宁卫便将他带了下去,帐帘掀开,正好跟外面的十二打了个照面,十二侧偏着身子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高高扬起,等人都走了,他才快步跑上前来。
“什么事?”
十二将手中的信递上去:“是裴将军的信!”
姬珧不动神色地坐回去,将信接过,拆开之后看了看,眉头渐渐皱紧。
十二不确定地看着公主:“殿下,裴将军那边没有什么事吧?”
“嗯,”姬珧淡淡应了一声,一边看着信纸深思一边轻道,“汾阳内乱,总兵霍北圻追击汾阳巡阅使一路到荆河县,跟云翼军碰上了。”
“谁打谁?”十二震惊不已。
“霍北圻,打刘振奇。”姬珧重复一遍。
“那裴将军怎么样?”
姬珧合起信函:“救了刘振奇,霍北圻跑了。”
十二彻底傻了:“可霍北圻不是咱们的人吗?刘振奇是驸马的人啊!”
姬珧将信放在炭盆里烧了,燃起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幽暗丛生。
“虞弄舟跳反了,有人要杀他,我们的人私下拥兵而起,差点悄无声息地度过涉江……”
她忽然起身,匆匆行出大帐,十二跟着跑出去,迎面看到玉无阶冒着寒风走过来,一看到二人,他脚步一顿,随即笑道:“正要告诉你一声,宣三郎醒了。”
姬珧脚步未停,只道:“正好。”
然后闷着头向前走。
玉无阶忽然扯住她袖子,姬珧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就见玉无阶嘴角挂着笑意,道:“最近要运到繁州的那批□□和银子,货有些多,我得亲自去看看。”
军帐肃正,军律严明,黑夜中只闻篝火燃着的噼啪声。
姬珧眨了眨眼,回身正对他:“你亲自去?”
玉无阶点了点头,姬珧与他对视一眼,神色了然,她对他摆摆手,转身去了宣承弈的营帐,匆匆留下一句话:“既然这批货很重要,等林不语回来,细细商议。”
第86章 全都给她。
夜沉如渊, 寒风卷雪,一袭烈焰红袍在皑皑白雪上拂过,匆忙的脚步带上了飞溅的雪花。
到了宣承弈帐外, 姬珧未做停留, 一手撩开帐帘,霜风夹杂着干松的寒气一下倒灌进大帐。
她的脚步本来有些急, 厚重的黑靴却在门口陡然停下。
抬眼看到硬邦邦的床上趴着的人,不知为何, 姬珧竟然心生后悔, 恼火自己的心急, 也有种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
宣承弈正醒着, 一双黑眸灿若星辰,又幽沉如夤夜。
他趴在床榻之上, 手臂交叠,下巴搭在上面,偏着头看过来, 眼底充满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看着她,不像以往那般藏着欲说还休的情意, 反而平静得过分, 深邃的瞳孔中映着她的影子, 好似沉甸甸地压着许多诘问, 却又此时无声胜有声。
姬珧的心莫名慌了一下, 被那个眼神看得背后生寒。
她来这是有重要的事想要问他, 但姬珧心里清楚, 她其实也想看到他安然无恙地醒来。
宣承弈昏倒前的那一刻应该知道了她是早有准备,或许他现在已经猜到,自己的后背上的伤只不过是她一次冷静又漠然的试探。
结果当然是好的, 宣承弈跟那些月柔族神教的人没有勾结牵连,可也同样证明姬珧的刻意试探甚至是拿他性命做赌的行为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要是那一剑再深些,毒再烈些,他也许就死了。
姬珧会在心底里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地权衡利弊,只是人非草木,她的心更不是石头做的,宣承弈的心坦露得非常清晰明了,他对她的忠诚就如别在脖颈上的刀,稍有不慎就会尸首分离,所以不容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对她来说是谨慎,对他来说却是苛刻。
然而都已经这样了,她仍觉不够。
连她自己都清楚自己的冷血和多疑。
她不会后悔那时那刻做下的决定,不代表事后她不会感到愧疚和抱歉,只是那些说来无用的情绪不会被她表露出来。
比起让对方接受原谅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她更想让对方记住她的手腕,认清她的为人,大家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做事,该利用就利用,该割舍就割舍,没有无畏的感情牵绊,这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感情是会坏事的,她早有体会。
姬珧撩帘的姿势僵持片刻,变幻的情绪却很快就归于平静,甚至在这之中,她的脸色一眼能望到底,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跟随的人被她横手挡在外面,姬珧放下帐帘弯身进来。
宣承弈只是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挪回去,然后直直地看着前面默不作声,从姬珧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生了闷气却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受气包。
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况且是宣承弈那样的人,刚到公主府的时候,他可是宁愿饿死都不吃她的一碗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脾性渐渐被磨平了。人一旦没有了棱角,就会沦为平庸,慢慢就很难被人看到,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被人珍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现在倒是有些从前的影子。
姬珧走过去,在床榻边停下,高束的长发垂在脑后,红披风尾端的雪粒渐渐融化,她一身寒气,很快就被帐内的滚滚热潮搅散。
她在那站了一会儿,床上的人一句话都没说,如果不是进来时看到他往她那里看了一眼,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她进来。
静谧无声的夜落针可闻,耳边只有阻挡在外的风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姬珧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见他果真没动静,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结果刚踏出一步,背后就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姬珧回身,就看到宣承弈一手撑在床前,上半身已经起来,露出紧实的胸膛,被子悬在身上要掉不掉,脸上闪过急色,在和她视线相撞时又变成愕然。
他碰翻的是床榻边上放着的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喝了,剩下些残渣。
沉寂片刻,宣承弈忽然开口。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丝虚弱,也有些急切,最后一个字都变成了气音,嘶哑地从嗓子里挤出来。
姬珧的目光从碎裂的瓷片上移开,慢慢落到他半皱的眉上,唇角微微勾起:“我以为你不会说话了。”
宣承弈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抬头看着姬珧,又快速地偏过头挪开视线,好像极不情愿面对,但这样的闪躲并没有维持很久,他终究还是重新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她:“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直接取了我的性命。”
他是有些生气的,因此语气稍显强硬,姬珧一听便知他已经知晓了背后那一刀的用意,她笑着转过身,披风裙尾划出一道弧线,没有心虚和愧意,她只是一句话反问回去:“那你想死吗?”
宣承弈未动,指尖在掌心里蹭了蹭。
再开口时心底都是苦笑,他叹一口气,先后靠去,口齿一张一合:“不想。”
“天裂谷追来人,我总要掂量掂量自己身边这些,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不站在我的位子上,不会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战战兢兢。”姬珧走过去,眼皮耷拉着,看着说的是示弱的话,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战战兢兢”的感觉。她走到床边坐下,压到了被角,宣承弈滑到手臂上的被子彻底掉了下去。
他身上一凉,冷风像是直接钻到了肺里,激起一阵咳嗽。
他扶着胸口吸气,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可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他往心里去了,摔惨过一次的人,都害怕在同一个地方再次栽倒,她不是不信他,她只是不信任何人,而这种不自知的孤独就像是绕颈的绳索,连他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自己呢。
宣承弈觉得这似乎是个死结,要破开这层壁垒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他还没开始气他用自己的性命做赌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先替她疼起来了。
宣承弈手挡着唇,背过身去,似乎是害怕过了病气给她,咳嗽才刚平复下来,后背的伤处忽然覆上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掌心的温热燎起背后的疼痛,他疼得轻吸一口气,偏过头看她。迎上他的目光,姬珧的动作瞬间轻柔了许多,她看着他,水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红唇半启:“还疼吗?”
是关切的语气,温柔到让人头脑发昏,宣承弈刚要说话,她另一只手忽然落到他肩膀上,拽着他的衣领向后扯。神情一动,他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
宣承弈的眼中透露着不解,姬珧眼中却是坦荡:“我看看你的伤。”
军帐中空荡荡的,烛火只将床榻边这几寸的地方照得亮堂,背后都是无尽的黑暗,宣承弈眉心轻蹙,有几分犹豫,姬珧不管他,移开他的手,慢慢撩开他的上衣。
他的肩很宽,蝴蝶骨像张开的羽翼,后背正中的阴影像一道沟壑,白色的绷带紧紧箍着肌肤,殷红的血迹渗透了绷带,是一条长长的刀痕,绷带上下能隐隐约约看到黑色的纹路,像是印刻在铁卷之上的图腾,因为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她伸手一触,那人的肌骨猛然一缩,像是全身都绷紧了弦,姬珧没有发觉他的异常,只是滑动指尖,慢慢移到那双凌厉的狼眸上,圆润的指头带着丝丝凉意,临摹的动作像是猫爪子在心头抓挠,宣承弈抓紧了膝头的衣裳,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姬珧的注意力都在他背后那个半遮半掩的图腾上,轻轻开口道:“你身上的狼纹,是从小就有的吗?”
宣承弈慢慢松开攥紧衣服的手掌,微微偏过头,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却是沉声道:“是。”
“没想过自己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图腾?”她将掌心放上,眼皮半掩,有些迷离地看着那个狰狞凶猛的狼纹。
“没有,”宣承弈答得干脆,好似对自己身上的秘密全无在意,只是因为他看不见背后的姬珧在做什么,覆于他身上那只手的触感才异常清晰,越是不在意,就越是无法忽视,终于有几分忍耐不住了,他轻轻吞了口气,伸手要把衣服穿上,“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