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灯暖,昏黄幽深的烛光透过琉璃罩倾泄在床沿边上。外头起了狂风,大雪悠悠飘散,簌簌白雪荡着寒风纷飞起舞,门窗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姬珧守在床边,不知何时睡着了,恍恍惚惚地看到眼前落下一层阴影,她倏地睁开眼,抬起头来,却看到姬恕双眸迷离地坐在床上,手里钻着被角,而大部分被子已经披到了她身上。
姬恕张了张嘴,嗓音哑得发不出声,只听出他唤了一声“皇姐”。
姬珧即刻从脚踏上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姬恕额头。
他像是刚醒来,浑圆透亮的大眼睛里还藏着数不清的困倦,眨眼间都有几分迟缓,脸颊也红红的,是那种不正常的红,姬珧摸了他额头,的确发觉有些热。
她低了低头,尽量跟他保持平视,一手抚在他肩上,放低了声音,不住地问:“身子难受吗?渴了吗?肚子饿不饿?”
姬恕看着她,眸中的困顿慢慢褪去,他摇了摇头,用极低的气音回答她:“皇姐,我没事……”
哪像个没事的样子。
姬珧瞋了他一眼,命外殿候着的魏长骆去把太医叫过来。
她想给他倒杯水,刚要起身,袖子却被人牢牢抓住,姬珧回头看他,姬恕眼睛闪了闪,又跟姬珧摇了摇头:“皇姐,我不渴……”
他长了两岁,这两年来已经鲜少同她撒娇了,姬珧教他如何为帝,如何掌政,如何像个大人,他便真的一点点收敛起所有属于孩子天真的顽劣性情,做一个沉稳果决的帝王。
尽管他今年只有十二岁。
皇家给他们成长的时间总是太少了。
每个人都是被逼迫着摒弃属于普通人的与生俱来的权利,哭的权利,示弱的权利,喊疼的权利。
姬珧看他紧抿成线的唇,忽然有些怔忪,惊异自己是否逼他太紧了。
她坐了回去,轻轻拨了拨他的发。
“累吗,先躺一会儿吧。”
姬恕攥着她袖口,再次摇了摇头,却是沉下一口气,嗓音沙哑道:“今日朕不能临朝了,皇姐代朕去,昨日大部分奏折,朕已在宣武殿作了批复,皇姐先看一看,剩下的替朕批复吧,辛苦皇姐了……”
他声音虽虚弱,却是尽力用了下旨的语气。
等说完这段话,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姬珧,道:“我不会偷懒,待身子好些,会立即重拾政务。”
他低声说着,似乎是怕她责备他。
姬珧想起自己从前对姬恕,虽然心中疼爱,也多放在心里,因为他是皇帝,便极为苛刻地要求他上手朝政,若有病啊灾的成为他逃避政务的借口,就会严厉地斥责他,不让他有半分松懈。
以至于像今天这个样子,中了毒,热还未退,反而还在担心她会责骂他。
姬珧有些心疼,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正好太医过来了,为姬恕把了脉,因为姬恕已经有了表征的病情,也好对症下药,这次倒是没有疑问,煎好药后,姬恕一声不吭地都喝下了,折腾了半宿,直到金鸡报晓,他才又重新躺下。
姬恕不想周边围着太多人,姬珧便命人都退下了,只留她一个。
人躺在床上,因为药力开始发挥,姬恕脸上已经又满是困倦,姬珧给他掖了掖被角,下意识拍着被子,哄他入睡。
姬恕看着她,低声问:“皇姐,恕儿是不是很没用?”
姬珧手一停,随即恢复如常,她挨近几分,反问他:“怎么会这么说?”
姬恕道:“我总是不让皇姐省心……”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前朝总是有大臣说我已经能独当一面,他们不知道,没有皇姐指点,我什么也不是。”
姬珧眉心跳了一下,看着姬恕纯真的脸,忽然发觉他好像早已经不是那个粘在她身边不肯离开的皇弟了。
她细声细语地安慰他:“……怎么会呢?你已经比许多人做的都好了。”
“可是皇姐,”他忽然抬眸,眸中真挚如星河流淌,又带着一丝渴求,“恕儿距离皇姐心中真正的明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皇姐切不可因为前朝大臣的胡言乱语,就疏于对恕儿的管教。不管外人如何说,我知皇姐永远是为了我,为了大禹好。”
他说这话时,眼中澄澈如洗,黑眸中却埋藏着望不及的深邃,姬珧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最终为他抚平了被角,轻道:“我知道了。”
“睡吧。”
姬恕这才闭上眼睛。
……
等他睡熟过后,姬珧去了宣武殿,将姬恕未看完的折子批复完,又翻看一遍他已经批阅好的,令人欣慰的是,那些批语基本上无可指摘。
上朝前,姬珧把贺朝叫到跟前儿,道:“不用找是谁下的毒了。”
贺朝皱了皱眉,略有不解地看了姬珧一眼,姬珧却没有要做解释的意思,径直去了太极殿。
姬恕罢了三日早朝,都是姬珧替他上的,皇帝身体抱恙,先皇明确留下圣旨要求代陛下监国的长公主殿下垂帘听政,大臣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揪着生病的皇帝强行让他来上早朝。
三日里月柔与烈火罗国边境线的军报呈递于御前,同时还有烈火罗国同意参加大禹国宴的答复,上书烈火罗国的使团已经开始启程,不日便会抵达金宁。
此次国宴,除北胤不来参加之外,周边列国都会派使团前来庆贺,姬珧这次还特地命二王入京,到时金宁城一定会非常热闹。
姬珧盯着姬恕将一碗黑漆漆苦哈哈的药吞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边嘱咐宣蘅:“这次负责接待烈火罗国使团的任务,本宫交给了监察院,你呢,则代表本宫的旨意,同监察院一起,把使团一应衣食住行都安排好了,不要出什么差错。”
宣蘅在旁边认真听着,姬珧吩咐什么,她便记下什么,都交代好了,姬恕突然放下药碗,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朕未记错的话,宣爱卿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二。”
宣蘅怔了怔,缓慢地点点头。
姬恕看向姬珧:“这就是皇姐的不是了,云御史与宣侍郎十二大婚,十六就是国宴的日子,这之前要负责接待使团,如何空出时间来举行婚礼。”
姬珧听他一说,也是刚想起来这回事,顿时瞪大了双眼。
她扭头去看宣蘅:“你怎么不提醒本宫?”
宣蘅急忙道:“殿下和陛下都放心吧,不会耽搁的,最多那一天留下,让我们两个拜个堂就好了,等忙完了国宴再休假也不迟。”
宣蘅因姬珧的安排入了六部,大臣们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两年来宣蘅为了证明自己,卯足劲往上爬,从来不曾休息过一日,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慢慢的被人戏称为拼命娘子,倒是的确没什么人觉得她不堪其位了。
眼下为了公务连婚事都能抛之脑后,姬珧也不得不夸赞她一句尽职尽责。
“你与云逍远商量好了便可。”姬珧道。
姬恕也笑:“朕还想喝萱姐姐一杯喜酒。”
私下里一句调侃无伤大雅,宣蘅是姬珧身边的人,姬恕对她也多几分宽容。
“陛下肯赏脸,是我们两家的荣幸。”宣蘅也大方回应。
午后宣蘅出了宫,回了一趟公主府。
那场大雪过后,倒春寒也很快就过去了,十里春风吹遍金宁,这两日积雪消融,到处是焕发的生机。
她换了身轻薄的衣裳,在桃园转角碰到了一袭白衣眉清目秀的佟沅,两人碰上头,佟沅怔了一下。
“你做什么去?”宣蘅问。
微风拂过,明明花未开,佟沅却似嗅到了桃花香。
他扬了扬唇角:“有一副图纸要给殿下看。”
宣蘅看他眼底有些乌青,不知多久没睡好觉了,无奈笑笑:“殿下这几日都在宫里,你拿图纸给谁看?”
佟沅又是一怔。
“还没回来呢?”
“是啊!”
佟沅挠了挠后颈,看起来憨憨的,宣蘅推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这是把自己缩在房中多久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黑瞎子。”
两人说笑着,走到阴凉处,佟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等宣蘅调侃了他几句,敷衍地应和几声后,他突然问她:“你真要嫁给云家那个人吗?”
宣蘅微怔,还没从图纸的事转移到自己的婚事上来,愣愣地看着佟沅。
佟沅也看着她,黑亮的眼珠映出她的模样,让人避无可避,他又问了一句:“你真心喜欢他吗?”
宣蘅半天才回过神来,好奇地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佟沅“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玉佩抛到空中又握住,重复着这个动作,道:“因为我看你很冷静,也不像要出嫁的样子。”
宣蘅闻言就笑了:“那出嫁该是什么样子?”
“就是惴惴不安,羞涩,又兴奋,担忧,又恐惧。”
宣蘅听完,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我不会胆怯。这两年多的时间,我就是在学如何变得不再胆怯,怎会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次是佟沅笑了:“那怎么能一样?”
宣蘅皱眉:“怎么不一样——”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向着她,向前一步,脸在眼前放大,宣蘅猝不及防,见到佟沅微微倾下身,她才发觉这两年来他长了多高,已经足足高过她一头还多。
这样欺身过来,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然而他向前一步仍觉不够,又继续向前,宣蘅被他那双望不见底的双眸看的心底发颤,下意识后撤,直到背后碰到了桃树的躯干,才终于停下,可佟沅仍不离开。
宣蘅脸颊发热,听到了一阵阵擂鼓的心跳声,就在她发觉自己呼吸不畅,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佟沅忽然伸出手,在她领子后拿出一片娇嫩的新叶。
叶子像是打了一层蜡,脆脆嫩嫩的,宣蘅不知为何,却觉得脸上更热了。
佟沅道:“跟了你一路,你没感觉吗?”
宣蘅伸手胡乱推了一把,低垂着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匆匆越过他,直到背影在垂花门处消失不见,佟沅才将叶子握到手中,看着空处笑了一声:“真笨啊,新叶怎么会掉下来……”
笑声里却有几分惆怅。
……
宣蘅从公主府出来,被清风一扫,身上的燥热才褪去,异样的感觉消失之后她也没做多想,想起自己的正事,只身去了监察院。
到了地方才被告知云逍远又不在。
宣蘅只好又去了云府。
除了逢年过节,宣蘅基本不怎么踏足云家,最大的原因就是避免见到周氏,宣蘅这次过来本想直接去找云逍远,谁知正同府外采买回来的周氏碰上,面都见到了,总不能不问好,好都问了,总不能连府门都不进就走。
宣蘅想起自己确实有事需要跟周氏商量,便跟着进去了,到正厅喝上茶,周氏坐在主位上,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有空想起来云府了?”
宣蘅也还以笑脸:“想着许久未见了,今日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
周氏端起茶:“嗯,你念着我就好。我还以为你是心急了,过来催我这个老婆子的,下月十二就是你与云远儿大婚的日子,不必着急,日子总不会长腿跑了的。”
宣蘅正要反驳,那边又来了一句:“况且大婚前夕,未过门的新娘子总是往夫家跑,让人看到了不好,我不是说你,只是怕别人误会,以为我这未来的儿媳妇是个不稳重的人。”
宣蘅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心道果然,果然她就不该顺嘴说那么一句话,跟她进来。
她就应该在云府外面道两声好,然后赶紧走人。
可惜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宣蘅隐下笑意,面无表情道:“伯娘误会了,蘅儿不是要催婚期,不过今天蘅儿过来要跟伯娘商量的事,的确跟婚事有关系。”
周氏便一副果然的样子,等着她说后话。
宣蘅也没犹豫,直言不讳道:“按理来说,朝中官员如有婚嫁,都有固定的休沐时间,但这次我们的婚事正赶上国宴,烈火罗国的使团入京,会交由监察院负责,到时候云大哥一定没有时间休假,我就想跟您商量一下,除却拜堂成亲那日,我们两个大抵都要忙正事,这假就不休了,回门也不必了。左右我父母不在金宁,也用不着回门。”
宣蘅的母亲在去年年底去了来州,找他父亲去了。
周氏听宣蘅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已经确定,将接待使团的任务交给监察院了?”
宣蘅点头:“正是。”
接待使团是个不小的功绩,周氏当然希望自己儿子能沾上光,点头道:“理应如此,大丈夫该以国事为重,累点没什么的,不误了婚期,拜过堂就算夫妻了,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宣蘅也不知该不该接这话,对面忽然话锋一转,笑着对她道:“只不过这跟你也没关系,他去接待使团,你在家里祭祖认亲,不耽误的,婚宴这么大的席面,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你嫁过来,正好帮我。”
宣蘅皱了皱眉,却还维持着体面:“伯娘,我也要接待使团的。”
周氏一怔。
“你?你也接待使团?”
宣蘅笑着点头:“殿下亲自委派的任务,不能推辞。”
周氏的脸当即就沉下来了,每次她一说到长公主,她都觉得她是拿公主在压她,心里一阵别扭。
“这怎么行?你是新妇,嫁过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做,怎能抛下这些去接待什么使团?殿下难不成忘了你是要嫁人的?”
看着周氏前后截然不同的面孔,宣蘅忍不住心头冷笑,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淡淡道:“以国事为重,不是伯娘刚刚说过的话吗?”
周氏拍了拍桌子:“我说的是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你一个女儿家凑什么热闹?”
宣蘅只是面无波澜地看着她,说道:“我与云逍远同朝为官,他为右佥都御史,从四品,我为户部侍郎,正二品,家国大事,孰轻孰重,伯娘难道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