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忽然引发一阵骚动,众人脸色都有点难看。
如何?当然不如何。
谁不知道他此举是憋着坏心思呢。
可是穆荻俟话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大禹岂有不应之礼?只是这话不好回啊,答应后打赢了固然是好,若输了呢?把今日宴席上的事拿出去一说,大禹的脸面一定会被踩在烈火罗国的脚底下,可若不应,外面也会传大禹怕了烈火罗,横竖都是坑。
就在众臣心中纠结之时,阶上龙座那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那就比一比。”
在座之人纷纷向上看,说话的人是姬恕,他端坐在龙椅上,虽然身形与尊贵的龙座相比不甚协调,可也没灭了大禹的气势,姬珧支着头看他,嘴边扬着一抹浅笑,也点头随意道:“好,那就比一比。”
陛下说要比,公主说要比,大禹的臣子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大禹自诩东方上国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不能逃避的,他们只能同意。
穆荻俟就等着这句话,他唇角一扬,浅蓝色的眸子里藏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笑,抬起手臂拍了拍手,身后的人拿着他的玉箸走到大殿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动玉箸。
手指那么一拨,玉箸可是极速转动起来,尖端一圈圈扫过,不会武的都提心吊胆地盯着那里,恐怕在自己身前停下,这绝对是一场煎熬人心的考验。
眼见着玉箸越来越慢,众人都秉住了呼吸,姬珧却不是很在意这个结果,看都没看玉箸,反而是随意地在大殿上环顾,最终将视线落在月柔国公主身后立侍的四个护卫身上。
听宣蘅说……这就是她没见到面的四个人了?
“皇姐!皇姐!”
姬珧听见有人叫她,赶紧回过神来,扭头看到姬恕指着下面,对她道:“玉箸停下了,指着青玉先生。”
他说完,守在一旁的贺朝忽然附身过来,在姬珧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玉箸转动时,烈火罗使团的人动了手脚,故意停在青玉先生那里。”
姬珧抬眸,看到众人都向玉无阶看去,玉无阶虽为玉家家主,可在朝没有官职。
但是谁都知道他出自积室山,且是长公主殿下的心腹,所以能来这种场合没人觉得奇怪,玉无阶一身翡翠长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的确跟身穿官府的众臣比起来有些特立独行,显得……不那么庄重,也不那么靠谱。
他坐得那么远,玉箸还指在他那个位置上了,说起来也是不容易。
玉无阶起身,胸前的衣襟垂落下去,若隐若现地露出他里面的肌肤,这一副风流姿态让人看来,更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文弱书生,烈火罗这签抽得“准”,让姬珧都笑了。
于是在寂静的大殿上,姬珧的这声笑就显得尤为明显。
她收起笑意,向后靠了靠,散漫道:“小师叔,你出来吧。”
玉无阶拾着长袖,从席位上走出来,站到大殿中央,穆荻俟笑了笑,让开了位置,露出自己后面站着的十个凶猛大汉,道:“阁下选一个吧?”
玉无阶转过身,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他沉默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在害怕,正在他挑选时,坐在对面的玉镜公主忽然开了口:“王子要找人比武,起码也要找会武的人,选了一个看起来这般斯文的,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吧?”
她说完,在场的禹国重臣虽然不知月柔族人为何要替大禹说话,但还是跟着附和。
姬珧还是面带笑意:“无妨,让他去吧。”
穆荻俟看也不看玉镜公主,在他眼里,这就是烈火罗国的手下败将,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他对着上面的姬珧姬恕二人道:“比武助兴,比武第二,助兴第一,我们烈火罗国不在意结果。”
众人直想翻白眼,你倒是不在意,因为你觉得你们稳赢啊!真是脸皮厚如城墙!
穆荻俟话音刚落,玉无阶已经指了其中一人,那是十勇士最中间的一个,看起来一个人能打两头牛,烈火罗国人的服饰不似大禹这样保守,玉无阶已经算是放浪形骸了,他们是直接袒胸露腹。
那人从后面走出来,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便两脚分开,张开双臂蓄势待发。
玉无阶一手背在身后,岿然不动,谁都不做第一个出手的人,终究是那个勇士等不及了,大吼一声冲过来。
他脚下一动,在场会武之人立刻就意识到他不是只有蛮力,速度也很快,出招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只是掌风飞来时,玉无阶只是堪堪一错步,空着的那只手挡住他的手臂,反手倒扣,抡过那人的上半个身子,直接将人摔了出去。
那人躺到地上,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再去看,玉无阶站在大殿中央,连位置都没变,一只手从始至终都背在身后。
竟然一招制敌。
“勇士!呵呵!”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奚落的冷笑,那个勇士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回去,玉无阶皱着眉,对那人比了个承让的手势。
姬珧笑了,穆荻俟怒了。
他对回去的勇士吼了一句听不懂的话,像是在咒骂他,大禹这边旗开得胜,纷纷举起杯庆祝,连月柔族的公主都笑得灿烂。
一杯过后,穆荻俟亲自拿着玉箸到前面来:“方才是我烈火罗国的勇士技不如人,不如再来一局?”
他说完,手一转,地上的玉箸也转动起来,新一轮的煎熬又开始,但是这次很快,那玉箸竟然在快速转动的时候突然停下。
这次对着的人,谁也没想到,竟然是淮南王身后的薛辞年。
大禹人脸色变了,谁都知道薛辞年不懂武,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邢家人欺负得那么惨。
姬珧皱了皱眉,就在穆荻俟笑着请薛辞年出列的时候,她沉声道:“薛公子不是武者,又瘦骨嶙峋,比这一场怕是没命下来,这一局,算大禹输了。”
她刚说完,忽觉一道锐利视线从某处扫来,警觉地扭头去看,却并未捕捉到那人的目光。
穆荻俟这时候道:“公主说的哪里话,怎会让你的人没命下来,若他真的不行,我的人会收手的。”
姬珧没回应,只是眼中隐有犹豫之色,僵持时,薛辞年忽然从后面站起来,轻声道:“我应战就是了。”
他说完,抬脚走上前,没有一丝一毫地退缩胆怯之意,然后想也不想,随意指了一个人,那人跟刚才的人不同,手里有弯刀,他出列时,薛辞年忽然对旁边的穆荻俟道:“可否让我也拿一样武器?”
“这是自然,怎能让你空手上去?”
姬珧看了看贺朝,贺朝将手中的剑扔给了下面的薛辞年,后者拔出宝剑,单看他拔剑的动作也能看出来他不怎么懂武。
大殿之上异常安静,众人都等着看这场碾压的比试,弯刀勇士一脸横肉,不像刚才那人一样还磨蹭了会,直接挥刀而上。
战斗一触即发,薛辞年却也没像众人想象那般抱头鼠窜或者瞬间被击败,他先是扬起手中长剑挡下一击,虎口被震裂,周遭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弯刀勇士动作单一,只是挥动手中的弯刀劈砍,每一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而薛辞年则一步步格挡,一步步后退,被牵制得很明显,却又没有认输。
就在大家以为或许此局还有转机的时候,弯刀勇士像是瞬间没了耐心,他大吼一声,蓄足了力道,狠狠挥刀劈下,薛辞年扬起手中剑,“锵”地一声响,他竟然没握住剑柄,剑身直接飞了出去!
剑尖所指的方向,赫然是阶上的姬珧!
心提到了嗓眼,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闪过一道黑影,从空中掠下,用剑拨开剑,失控的长剑在空中转了一圈,散掉了力,被一下甩在旁边的红柱上,钉进去三分,发出“铮”的一声巨响。
世界安静了,每个人都心有余悸。
姬恕从龙椅上豁然起身,先看了一眼姬珧,然后怒目看向底下比试的二人:“来人!将他们拖出去!”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还有人没从方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姬珧却是怔怔地看着阶下之人。
那人身穿玄色布衫,头戴帷帽,只露出半个下巴,如刀削斧凿般,清冷出尘,可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尽是凌厉杀意。
一看便是刀尖舔血之人。
薛辞年跪地,穆荻俟告罪,姬恕要金宁卫将他们拿下去问斩,其余人在担忧长公主的安危,就在大殿陷入混乱之时,姬珧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旁若无人地向前走了几步。
到了阶前停下,她似水秋瞳映着彤彤烛火,望向那人。
“你是……谁?”
第111章 疤。
姬珧声音出来的那一刻, 整个大殿忽然安静下来,瞬间变得落针可闻,因此她那句话就显得尤为刺耳, 更似热浪一样掠过耳畔, 生生带起一阵阵扰乱心绪的战栗。
也不知是谁悄悄捏紧了指尖。
高高在上的公主从来都是冰冷无情的,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眼前隔着山海,眸底却眷恋温柔, 尾音里含着十足的引诱, 甚至还有几许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那样明艳浓烈的思念, 那样明目张胆的偏爱。
这绝不是此时此刻,接见外国使团的场合上, 该出现的表情。
那些跟在姬珧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也有些疑惑了,就算眼前这个人救了公主,立了大功, 公主也不应该如此失态吧。
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将视线挪到大殿中央站立的那个人身上,等着他揭开帷帽, 等着他自报姓名, 等着一窥究竟。
然而那人只是握剑看了姬珧片刻, 然后利落归鞘, 隔着靛色轻纱, 隐隐约约看见他古井不波的双眸, 从喉咙中探出的声音极尽冷漠无情, 似冰山雪巅的寒风一般,不掺一丝温度。
“在下斩锋,玉镜公主随身护卫。”
他声音一出, 姬珧瞳孔微缩,眉心肉眼可见地跳了一下,除去月柔和烈火罗国使团中人不明所以,剩下非常少的人,面色都暗自变了变,不敢置信地看着大殿之上的那个人。
这声音……
太熟悉了……
尽管他变化巨大,气质也与从前完全不同,可一个人的声线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这个人就是宣承弈。
在肯定的答案从心底里蹦出的同时,姬珧唇角微不可见地向上一扬,眼尾不期然地露出笑意。
她刚要抬脚行下台阶,背后传来姬恕的声音。
“皇姐!”
姬珧回头,姬恕看了看跪地的薛辞年,和一旁满脸凶相的烈火罗国勇士,问道:“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置?”
姬珧心情晴朗,瞥了一眼薛辞年,目光落到他鲜血淋漓的双手虎口上,面带笑意道:“比武时手下无有轻重,发生意外再正常不过,所幸无人受伤,这一局,就算我们双方打平,如何?”
后半句话是对穆荻俟说的,明显有大事化小之意,算是给烈火罗国一个台阶下。
穆荻俟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面色如土地点点头,应下:“公主说的是,猎鹰下手过重,差点伤及无辜,于武者来说亦是过错,这一局算打平,打平……”
他呵呵干笑两声,姬珧早已经把视线挪了回来。她睇着眼前不远不近的人,撩人的视线像是要将他脸上的轻纱剥开,一眨不眨的双眸里尽是赤、裸裸的野望。
她不知道他为何这副样子,为什么成了玉镜公主的侍卫,又为什么变成了斩锋站在这里,但在她心底的认知中,宣承弈就是她的人,是她的奴仆,是她独占的所有物,哪怕过了两年十年一辈子,这种烙印也休想抹去,所以她一点也没掩饰自己眼中的热忱。
可当她缓缓伸出手,要扯掉他头顶帷帽的时候,他却先她一步偏偏身子躲开了。
姬珧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
这下不仅与二人相熟相知的人眼神诧异,连外国使臣都觉得气氛不对,玉镜公主赶忙站起身,对姬珧解释道:“殿下请勿怪罪,此乃月柔宫廷中专门为皇族培养的臣侍,只有夫主或妻主才能见到他们的脸,否则是为不忠,依照月柔律法,是要处死的。”
姬珧嘴边的笑意有几分凝固,眼底的颜色瞬间就冷了下来,装什么?以为她不知道他是谁?
她不去看玉镜公主,只是紧紧盯着前面,脸上浮现讥诮之色:“臣侍?谁的臣侍?”
既然是看着斩锋说的,自然是问他的话。
对面的人仍是一潭死水,丝毫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他向后撤了一步,微微躬身,然后便要向玉镜公主那里走去,姬珧已经彻底沉下脸,冷声道:“站住!”
上面有金宁十八卫看着,周边还有各种相知相熟的面孔,谁都能听出他就是宣承弈,偏他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即便是刚把他带到公主府的时候,姬珧也没见他这般漠视她,心里哪压得住火?
她说了站住,那人果真身形一顿,却没回头。
姬珧顶着牙关,一字一顿道:“若本宫就是要看你的脸呢?”
此话一出,殿上喧哗声骤起,大臣们脸色各异,因为公主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冷静过,不知内情的人更是不明白公主为何要跟这一个小小臣侍过不去。
又是在如此重要的外交场合上。
斩锋微微转身,凝视了姬珧半晌,在狂风掀起轩然大波之时,暧昧如舌尖抵耳的声音随门窗晃动的响声纠缠在一起,落入姬珧耳中。
“我的脸,只准公主一人看。”
旁的人都下意识认定他口中的公主指的是“玉镜公主”,当他是说了拒绝的话,唯有少数人拿不准主意,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思。
姬珧眼神微顿,忽然上前一步,挥手将他帷帽掀开了去,那人下意识扭头,眼前黑暗瞬间被光亮吞噬,罩在脸上的遮挡物消失,那张清俊疏狂,颜如舜华般的面孔便这样现于人前。
玉镜公主飞快地从席位上冲出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宣承弈睁开眼睛,许许多多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纷纷落到他脸上。
后面的烈火罗王子轻嗤一声,语气满满的轻蔑:“呵,怪不得能做月柔公主的臣侍,果然容貌不凡。”
他是讽刺多过赞赏,轻蔑多过感叹。
谁知那人忽然将目光抛到姬珧后方的他身上,空洞无情的幽深双眸似是无底深渊,穆荻俟莫名地心里颤了一下,竟觉得背后冒出凉气。
姬珧怔怔地看了宣承弈良久,倏地轻笑一声,问:“你再说一遍,自己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