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气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你这是拿官阶压我?”
“蘅儿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很敢!从跟着长公主殿下的那一天起,你有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过?女人为官,本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以为你能神气到几时?女郎在家相夫教子就是了,造什么抛头露面败坏门风?要不是有长公主在后面撑腰,你能力排众议做上这个二品官?你哪有远儿的能力!”
“入六部需要考核,我也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考进去的,云大哥能力若真比我好,也不会两年了才从左佥都御史迁到右边,还是从四品。按照官阶,该在家相夫教子的绝不是我,伯娘若是不服,蘅儿这就可以去跟长公主殿下说,云家需要有人祭祖认亲,那便让云大哥从接待使团的名单上撤下来吧,总不会再误了你们云家大事。”
“你!你!”
周氏大骇,想不到她这般伶牙俐齿,可她偏偏搬出来长公主殿下来压她,她虽然心中不忿,却无法反驳,毕竟,宣蘅确实能在姬珧跟前说得上话。
宣蘅见她“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弯了弯身,道:“蘅儿还有事,就不打搅了。”
见人这样堂而皇之地无视她离开,周氏气得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摔到地上,可人已经走远了,连头都没回。
周氏顿时有些后悔,当年就应该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婚还没成,人已经骑到她头上来了,等到宣蘅过门了,那还得了?
要不是想到借着长公主这条路子,对远儿仕途有益,她怎会顺着远儿的意思执意让宣蘅进门?可是两年了,远儿还是个从四品,长公主又有什么用!
宣蘅从云府出来,没见到云逍远,倒是攒了一肚子气,虽然在周氏面前趾高气昂,可她的话,她到底还是听进心里去了,无怪乎周氏如此想,怕是整个金宁城,整个大禹,乃至整个中原,都是这般思想。
长公主教她的那些,本就是离经叛道的,这两年她也深深体会到,女子为官有多难,她要比别的男子做得更漂亮才会得到青眼,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一步,则会被说成“女子不堪为官”,顶着这样的压力,她不眠不休兢兢业业两年,不过就是为了让人看得起。
可让人看得起,竟然这样难。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公主府,才发现公主已经从皇宫里回来了,问过之后知道是陛下有好转,放了一半的心。
姬珧看出她情绪不对,便直接问了她:“怎地心情不好?”
宣蘅有些沮丧,垂着头,半晌后,她跟姬珧道:“我去了一趟云府,和周氏有了口角,还狐假虎威地借了殿下的势。”
她抬头看着姬珧:“我……能不能这样?”
姬珧还以为怎么了,听她说完,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笑道:“本宫的势,你尽管仗去!”
宣蘅一听笑了,心里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
三月初,月柔和烈火罗国的使团一齐到了金宁。
第109章 参见长公主殿下!……
月柔与烈火罗国的使团竟然同时到金宁城, 这是大禹没有想到的,原本按照路途与启程时间推测,烈火罗国要比月柔早大概五日。
结果烈火罗国的使团到金宁城的前一站竹州时, 烈火罗王子穆荻俟突然身体不适, 在竹州耽搁了几天,正碰上后来赶到的月柔使团。
不用想也知道, 烈火罗此举就是故意的。如今两国在前线战场上打得如火如荼,前者的实力几乎碾压后者, 而今在别国外交场合上, 他们就是故意要给月柔一个下马威, 时时刻刻震慑着他们, 恨不能让月柔一看到他们就躲着走,能给月柔留下强烈的心理阴影, 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两年鸿胪寺研究不少有关烈火罗的史料,殿下应该也知道,烈火罗在之前还不叫这个名字, 他们原本叫云涂罗,是一个群居的部落, 后来被外来民族侵占, 两个部落合二为一, 改名叫烈火罗。烈火罗的族人凶狠无比, 民智未开, 尚无教化, 人民野蛮勇莽, 在向外扩张的时候,凡是外族的一律斩杀殆尽,他们不需要融合别国文明, 只要占领了那个地方,就彻底抹杀原族人的存在。且在屠杀无辜百姓时,无所不用其极,以非常极端的手段残害生灵,这种震慑效果也非常显著,起码在后来东扩之路上,许多弱国的国主宁愿拱手送上王座也不愿跟他们抗衡,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算创造了一个神话了。”
金宁城南的钟鼓楼上,看着浩浩汤汤进入城门的使团队伍,秦徵涣一手扶着城墙,一边凝重地叙说着自己对烈火罗国的看法。
说完,又扭头去看旁边的人,眼中露出几分探寻:“你怎么不亲自迎接两国使团?”
春风不卷风尘,香波四溢。蓬莱紫花团锦簇,竞相争艳,此处名叫“暮鼓晨钟”,这里的一绝就是鼓楼上的蓬莱紫,姬珧挑着花瓣端详着,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让孩子们去就好了。”
秦徵涣一副你又年长多少的样子,睬了睬她,目光又放到远处的使团身上,道:“烈火罗目中无人,故意在大禹举办国宴的时候欺压月柔,那不是给月柔看的,是给我们看的,你让几个小辈去碰这个硬钉子,怕是会吃亏。”
姬珧半垂着头,闻声抬眸。从这里向下俯瞰,山河表里尽收眼中,锦绣江山美不胜收,她看直了眼。静默片刻,她忽然转身坐到钟鼓旁边,把玩着手腕上的袖箭,轻道:“恕儿还未亲政,无人不知如今大禹权势在握的是我永昭长公主,一个外族使团入京,都要本宫亲自去接,才是给他们脸上贴金!对付烈火罗国这样自大的民族,需要的是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不要给他们撒泼打滚的机会才对。”
秦徵涣听她说完,细细想了想,半晌之后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你真是一点都不想惹上脏东西。”
姬珧瞭他一眼,嗔怪道:“注意礼数。”
秦徵涣故意对她弯了弯身:“臣恕罪!”
金宁城门前,鸿胪寺和礼部大臣穿着官服,有序地聚拢在一起,时不时交头说两句话,监察院负责两国使团入京后的所有安排,需要全程跟随使团,也分列两侧。
宣蘅虽是户部侍郎,众人却知她代表的是长公主殿下,纷纷对其礼遇有加,让她半步在前,她身穿六部圆领官服,衣裳绣着五章纹,头上却未戴冕,而是梳着女子发髻。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束身的官服加身,繁复头饰也没损失她身上半点英气。
腰杆只要挺得板直了,身上自有光芒绽放。
她将玉笏别在腰际,抬头看着地平线上不停推进的使团队伍,注意力都在远处,没留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城门两侧大鼓开始敲击,宣蘅收回视线,心中默念着公主嘱咐她的事,忽觉得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回头一看,云逍远正低头看着她。
他面色犹豫,似有难言之隐,宣蘅皱了皱眉,向他身后望了望,道:“云大人,你现在不应该在这。”
六部官员和鸿胪寺,以及监察院所有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按照官阶排,云逍远要站得更靠后。
云逍远也跟着皱了一下眉,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天发生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娘说话就那样,她没什么恶意,你多担待一些……”
宣蘅原以为他凑过来是有要事相商,还以为是监察院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却听他说起私事,脸当即就沉了下去,忍不住抽回自己袖子,转身背对他道:“云大人尽快归列!”
云逍远面色微顿,没听她的呵斥,反而凑得更近些:“七妹妹,你别生气,我已经说过娘了,婚事安排就按你说的办,不会耽误你我职务上的安排的。”
宣蘅听不下去,回头瞪着他,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烈火罗和月柔的使团近在眼前,你在这跟我为你娘开脱?她是什么身份,能叫我在这么紧要的时候因她而浪费时间,你到底明白什么是轻重缓急吗?”
她是压着声音说,奈何周遭都是人,即便声音再小,也有人听到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一浪传一浪,最后所有人都冲这边望过来。
云逍远没想到宣蘅会这么激动,更没想到她会毫不留情说出这番话,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羞躁之气,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但看宣蘅横眉冷对的模样,旁边又都是看好戏的眼神,方才的低声下气也成了恼羞成怒,他挥了下袖子,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了。
宣蘅真是气得不轻,如果不是还有外人在,她都想让金宁卫把云逍远拖下去,实在是丢人现眼。
前头的礼部尚书回头睇了她一眼,小声提醒:“宣侍郎,使团来了。”
宣蘅这才收拾好表情,将腰侧的玉笏重新拿到手中,挡着脸呼了口气。
虽然不是面圣,但大家都穿了最隆重的礼服,玉笏也少不了,好在这种时候还能解一解尴尬。
再抬头,烈火罗国和月柔的使团已经就在不远处,为首的那个身着金翅鸟纹锦裳,脚踩黑靴,跟大禹穿着风格迥异,那大概是他们民族特有的服饰。他们将卷发简单梳于耳后,头上戴了一顶奇怪的冠冕,各个身材高大,连眼睛也是奇异的水蓝色。
月柔则落后他们不少,大禹和月柔也算在边境上摩擦了几十年,对彼此都有深刻的了解了,平时那般桀骜不驯的民族,走在烈火罗国族人旁边时,竟然像一条丧家之犬似的。
也不怪他们,如今月柔半数疆土落入敌手,国将不国,再过两年,皇室还能不能存在都两说,被烈火罗打成这样,他们再悲愤,也没那个底气耀武扬威。
而烈火罗国要的就是大禹看到月柔这副怂样。
使团刚好走到近前,礼部尚书挺直了脊背迎上前去,周到地行了一礼,礼节得体。尚书大人虽顶着花白的头发,脚步也有些颤颤巍巍,可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没被烈火罗王子穆荻俟压了半分风采。
穆荻俟身材精瘦,立体的五官瞧着有些贼眉鼠眼,他抬着下巴,嘴角浮现出高傲的笑意,开口竟然是大禹话:“这就是贵国的都城吗?”
他望了一眼城门,听语气,似乎不是很瞧得上。
“正是。”
穆荻俟轻嗤一声:“城楼上的匾额都被风蚀了,城墙也残破不堪,本王一路过来,见到的尽是这般断壁残垣,都说大禹是东方大国,万朝来贺,如今叫我一看,也不过如此。”
礼部尚书陆敏是花甲之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大禹素来是礼仪之邦,尤其在这种大场合里,讲究的从来都是教义和礼节,想不到那个烈火罗的王子一开口就如此不把大禹放在眼里,登时便有些火气。
读书人最怕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人,宣蘅见老尚书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害怕他再气出个好歹来,上前一步,对烈火罗国的王子拱了拱手,微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大禹立国三百二十九年,自然饱经沧桑,城墙伤痕斑斑仍屹立不倒,乃是多少血肉之躯撑起来的,这是大禹的底蕴,亦是荣光所在。殿下看到的每一处,被历史倾轧的痕迹,都是文明的见证,倘若处处都是新的,反倒不好,就像贵国一样,推倒了城墙重新再建,看起来是生机焕发,源远流长的历史痕迹却就这样死去了。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贵国建立政权也才二十余年,二十余年能有如此成就已属不易。殿下不必羡慕我们,也许有一日,贵国也会有如此底蕴的。”
她一字一顿说着,举止投足间落落大方,未有一丝刻薄之态,却又有唇枪舌剑炮语连珠之势。
那穆荻俟作为外国皇室,大禹话本就学得半斤八两,明明听懂了她话里的每个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得把焦点放到宣蘅这个人身上。
他皱眉看着陆敏:“在这等盛大场合,贵国的女子也能随便置喙吗?”
陆敏本就不喜穆荻俟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当初宣蘅入朝为官,他是第一个不赞同的,可今天让别人来说这句话,他心底里却是一百个不舒服,当即就顶回去:“这里没有什么男子女子,在下为礼部尚书,这位是我朝户部侍郎,更是接待使团的主官员。”
穆荻俟鹰眼溜溜转,唇边挂着一抹讽刺的笑,自顾自往前走:“早闻大禹人杰地灵能才辈出,心中艳羡不已,如今一看,却叫个女子入朝为官,你们大禹难不成没有人了吗?”
他身后紧跟着十数个彪形大汉,穿着都很金贵,一看就地位不低,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路过众位官员时,故意露出威胁的表情。
六部和鸿胪寺的人还好,都是斯文人,监察院和掌管使团安危的禁军听了,都恨不得拔刀教训他们,宣蘅眉眼一立,扫了一圈,用眼神制止了他们,看到云逍远的时候,发现他也一样面如土色,心里还多少有些庆幸。
总归让他们也知道自己平日里听到那些话时的感受了,既然都表现出不满,说明他们也不是那么不明事理。
她快步上前,做出为穆荻俟引路的手势,故意比他快半步,笑道:“殿下说笑了,我朝为官都需要经过考核,通过者自然才德兼备,担得这样的职位。女子也为人,既同样为人,焉有不一视同仁之理?为官者需做到步步小心事事谨慎,有不轨之心不妥之处,自有监察院去监管,可皇室就不一样了,我们大禹有句俗语,叫龙生九子各不同,若都如我朝陛下和长公主那般,是百姓的福祉,若是像……咳咳,若是碰到刚愎自用鼠目寸光的庸人,监察院亦不能削其位,那才是百姓的祸端啊!”
陆敏摸着胡须笑了,而后又装作严厉的样子训斥宣蘅:“宣侍郎,慎言。”
宣蘅回了一礼:“陆大人说的是,下官怎能妄议别国内政?该死该死。”
两人这一唱一和,把烈火罗国的王子都给整蒙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气急败坏地指着宣蘅:“你敢骂本王?”
宣蘅无辜:“殿下何出此言?下官说的那些,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空占着皇族身份的米虫,殿下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哪里能跟那等人相提并论!”
“你!”穆荻俟想要反驳她,偏偏还无法反驳,如果因此生气,不正是印证了他就是那般卑鄙无耻的小人吗?
“你说的……你说的对!”
最终他咬了咬牙,应下了那句夸奖,宣蘅看他转移目光的模样,忍不住低眉笑了笑。
烈火罗国在前,穆荻俟王子又是重中之重,大禹大部分官员主要都聚集在前头,月柔反倒成了最没人注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