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跟蔡采石之前离开知府衙门, 本不知往何处去找寻蔡流风的,正在街口徘徊,却见到卫主事也带了两个侍卫走过来, 原来他们也正要去寻人的。
卫主事道:“才出来的时候, 见到清吏司的程春,他说曾经在前头的捧月巷子见到过学士……我们正要打听着去呢。”
这卫主事毕竟是才到的, 并不熟悉。
林森跟蔡采石却知道地方, 忙道:“不劳主事大人,我们去就行了。”
于是这才匆匆地往捧月巷而去,却见街市上人来人往,并不见蔡流风的影子。
正在疑惑着想要去下一条街碰碰运气,林森无意中往旁边的酒肆瞥了眼, 却正好看见了蔡流风。
他坐在酒肆里靠墙的位子, 手中捏着一个酒盏,正在出神。
等两人忙赶紧去, 才发现蔡流风眼神有些迷离, 显然是喝多了。
蔡流风从不喝醉,今日这般显然反常,蔡采石赶忙掏钱结账, 跟林森两人扶着哥哥出了酒肆。
幸而蔡流风的酒品很好, 虽醉却并不撒酒疯。
蔡采石要他走,他就起身, 要扶着他,他也随便,不吵不闹,甚是安静。
倒是林森不住地聒噪:“蔡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个人喝起闷酒来?你若是想喝酒,怎么不叫着我们啊?大家一起多热闹。”
蔡采石想叫他住嘴,蔡流风却忽然停了步子。
原来他们正经过那铁匠铺子,蔡流风看着那红铁流火,双眼微微眯起,喃喃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念到最后,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森不明所以,也跟着笑道:“这是李白的秋浦歌啊,蔡大哥,可见你到底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他又对蔡采石道:“你瞧蔡大哥,醉了还这样风雅,到底是跟你我不一样啊。”
蔡流风大笑了几声,最后却化成长长地一声叹息。
在幽幽惆怅的叹息中,他低低地唤了声:“小奇……”
林森正感慨蔡流风的酒品,并没有听真。
倒是蔡采石听得明白,他奋力把蔡流风扶了把:“哥哥,你难道……”
本是要问的,可是看蔡流风醉眼迷离,林森又在旁边,蔡采石便先闭了嘴。
如此撑着回到了府衙,蔡采石心怀鬼胎,想着扶蔡流风回房去睡,林森却一根筋的、也没问别人就扶着他往他们三人歇息的院子而来。
才进门,一眼瞥见廊下站着的那些王府内侍,蔡采石的心更悬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却见一道人影从屋内快步而出,正是无奇。
“蔡大哥!”无奇喃喃唤了声,急忙迎了上前。
隔着两三步远她就伸出手想要扶住蔡流风,可当手才碰到他的胳膊,却又忙不迭地缩了回来。
她搓着自己那因不自在而发僵的手问:“蔡大哥怎么了?”
林森道:“不知怎么……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还喝的醉了。你先前不是跟蔡大哥一起吗?他那时候开始喝的还是后来……”
无奇口干舌燥:“别瞎说,蔡大哥身上有伤的,你们这样扶着怕弄坏了他的伤,快带他到里头看看……”
蔡采石才想起来,急忙把手从蔡流风肩头撤开:“哥哥,你怎么样?我碰到你的伤了吗?”
“伤?”蔡流风微微垂着头,闻声喃喃道:“什么伤……不要紧……死不了……”
无奇见他一反常态,竟是这样颓靡的样子,身上有伤还醉了酒,她的愧疚无法言喻:“蔡大哥……”
一时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的哭腔,眼睛都湿润了。
蔡流风微微一震,因为听到她的声音,便慢慢地抬起头:“小奇?”
无奇不顾一切地扶住他的手臂:“蔡大哥……”
这本来是她的错,如今造孽,让蔡流风受了无谓的苦。
无奇暗暗地咬了咬牙,对蔡采石道:“快扶着蔡大哥回去……找个好大夫看看伤。”
蔡采石才要答应,蔡流风皱了皱眉,朦胧地双眼微微睁开,他看向无奇,忽然道:“小奇!”
说时迟那时快,蔡流风放开林森跟蔡采石,张开手臂,竟将无奇牢牢地抱入怀中。
他是醉中之人,本来身形就站立不稳,这样扑过来,几乎带着无奇一起往后跌过去。
多亏林森反应迅速:“哎哟小心!”赶紧上去招架住了。
蔡采石后知后觉,也忙上前扶着蔡流风的手肘:“大哥!”
无奇只闻到浓重的酒气,几乎把她也熏醉了,慌乱中只听蔡流风喃喃道:“你怎么能够……”
正在此刻,卫主事等因为听说了蔡流风回来,便也忙带人过来,谁知却看到这般情形。
大家都不知所措,蔡采石道:“卫大人来帮一把手,我大哥醉了。”
卫主事闻言赶紧上前:“蔡大人……”
蔡流风抱紧无奇不肯放开:“不、小奇、你不能这样……”
无奇起初给他的突如其来惊呆了,但听他模模糊糊说了这两句话,整个人魂都要飞出来。
她有些害怕,倘若蔡流风在醉中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给这些人听见了……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自己横竖无所谓,她只是个低微的小执事而已,但是蔡流风不同,他可是蔡家的长子,前途无量之人,若是因这点不堪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那她真……
正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只听身后有个声音道:“哟,蔡学士喝醉了,这可真是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出声的自然是瑞王,他负手站在门边,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院中混乱。
起初瑞王没露面,卫主事等人便没留心,这会儿猛然见到王爷也在跟前,一个个也都吓怔了。
当下赶紧松开蔡流风,退后行礼:“参见王爷。”
而林森跟蔡采石想松开,又怕蔡流风真的跌倒,便在旁边作出一个半是行礼、半是随时准备抢救的尴尬姿势。
只有无奇还奋力地拥着蔡流风,正急而焦虑地说道:“蔡大哥!你醉了!你别说话!”
因为大家突然都安静下来,她这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瑞王嗤地一笑,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越过众人他几乎走到了蔡流风跟无奇跟前。
无奇奋力扶着蔡流风,转头之时,正对上瑞王泛着有些许冷意的笑眼。
此刻,蔡流风抱着她,低低道:“小奇,我……”
他的脸压在无奇肩头,似醉似醒。
朦胧中的蔡流风被无奇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吸引,他已经忘记了所有,甚至不知道瑞王近在咫尺,只是沉浸在这似梦似幻的醉意之中。
他不想松开手,怀抱的人如此鲜明,不像是假的,何况就算是假的,他也不愿意松手。
无奇的汗都冒出来了。
瑞王却不动声色的,只用一种仿佛看破所有的眼神凝视着她。
他似乎在用眼神告诉无奇:“本王说的怎么样?”
但他却没有再开口,左手依旧负在腰后,右手一抬,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好好地把蔡学士送回房中去?”
领命的是顾九。
毕竟对付一个醉了的人,拉拉扯扯是弄不清的。
顾九走到蔡流风身后,他冷静而体贴似的说:“蔡学士,让我来扶您。”
向着蔡流风身上作出要扶他的动作,实则手掌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后颈处轻轻掠过。
掌风所致,蔡流风只觉着脑中一昏……已经身不由己地晕了过去。
顾九恰好地接住蔡流风,蔡采石反应过来,忙上前:“我帮您!”
林森见状也便也了过去。
他们扶抱这蔡流风出院子去了。
卫主事等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瑞王身后的费公公向着他们挥了挥手,卫主事等便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瑞王望着旁边的无奇,他本来“如愿以偿”地捉了个“现行”,该变本加厉地越发嘲讽一顿才是。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无奇呆呆站在原地的样子,心里挥之不去的,是刚才蔡流风抱紧她的那一幕。
心里的感觉如此奇异,竟让瑞王提不起兴致来冷嘲热讽。
最终他只说道:“哼,平时再正经的人,喝醉了也是这般德性。”
话音刚落,无奇转头瞪了过来。
瑞王对上她的眼神,皱眉道:“怎么,本王说错了?”
无奇在磨牙。
磨牙便是隐忍,终于她说道:“王爷说的对,王爷英明,从来就没有过错的时候!”
这些本来都是奉承的话,若是按照她素日的那种脾气,自然笑嘻嘻地说出来,就算瑞王知道她不是真心,表面上至少过得去,他也不妨把这些好听的话照单全收。
但是现在,这种冷冷然的样子,倒像是跟他有仇似的。
瑞王的唇动了动:“你……你说什么!”
无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瑞王走近一步,他们两个身高本就悬殊,如此靠得近,无奇又低着头,越发的“高下立判”。
瑞王只能看见她一点光洁的额头,跟两道细细舒展出去的柳眉。
他忍无可忍地,竟探手捏住无奇的下颌:“你这是干什么?是因为蔡流风……便对本王如此不敬?”
无奇被迫抬头,却又一把将瑞王的手挥落:“小人不敢。”
瑞王看着自己被打开的手,匪夷所思,怒从心底起:“郝无奇!你这是不敢吗?本王看你分明很敢!”
无奇满心都是蔡流风刚才醉酒的样子,虽然她知道自己先前做的对,但心情却一言难尽的难受。
她知道自己没按捺住,终究闯了祸,当下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是,小人冒犯了王爷,请王爷降罪。”
瑞王气坏了。
他生气的不是无奇顶撞自己,毕竟如此行径她做过不止一次。
让瑞王盛怒的,是无奇为什么会当面如此的失态,那自然是为了一个蔡流风。
“好啊,你竟然为了他……也许是本王看错了,”瑞王缓缓地,沉沉地冷笑说道:“也许不是蔡流风一个人一相情愿的吧,你们分明是‘郎情妾意’啊。”
无奇猛然一震,她抬头瞪向瑞王:“王爷,你说我没有关系,不要再这样说蔡大哥。”
“为什么说你没有关系?”瑞王觉着自己不止要气坏,而且要气疯了:“说他就有关系?你真是好体贴啊!”
无奇咽了口气:“我无足轻重,脸皮又厚,被人诋毁笑笑就过去了,蔡大哥不一样,他是正人君子。我不希望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好一个正人君子……若有人指指点点那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既然能做还怕人说?”瑞王得理不饶人的。
无奇眼中的泪已经泫然欲滴,她强忍着道:“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蔡大哥。”
瑞王怔住。
他想问无奇,为什么会是她的错,她又是怎么害蔡流风的……但看着她含泪的双眼,跪在地上的样子,他居然愣在当场。
“你、你……”终于,瑞王深深呼吸,冷笑:“好!你就护着他吧,哼……本王懒得理你们。”
他说完之后,负手大步往外走去。
身后的侍从们急忙跟上,费公公小步跑过来,走过无奇身边的时候停了停,他低头看看无奇:“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为了你这个小混蛋……这简直都、都乱了套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哼,总之你以后可甭指望在王爷跟前得好儿了!”
费公公一溜小跑,追着瑞王出门去了。
半个时辰后,林森跑了回来,跟无奇说道:“石头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他会照看蔡大哥的。”
无奇特等着他这句话呢,听了后便又问:“蔡大哥的伤怎么样?”
林森道:“也请了大夫看了……呃,又换了药,说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蔡流风的伤其实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描淡写,而且之间林森跟蔡采石带他回来的时候没有特意避忌,伤口不太好……但蔡采石叮嘱林森,叫他不要告诉无奇实情,免得她担心,所以林森只好隐瞒着了。
林森又悄悄地问她:“难道你跟蔡大哥吵架了?我第一次看蔡大哥这样呢。”
无奇默默说道:“你不要问了。”
林森叹了口气:“我也觉着不可能,蔡大哥从来对你最好的,你也不至于就惹他生气,可到底为什么就弄的这样呢?石头倒像是知道什么,可他也不说。你们啊,可千万别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瞒着我呢。”
无奇听到最后愣了愣,想问他蔡采石知道什么,想想却又打住,觉着多半是林森胡猜的罢了。
这一夜,蔡采石留在别院里守着蔡流风,无奇跟林森两人都没太有精神,各自回房休息了。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整宿的,无奇觉着自己的魂魄好像都留在了那个铁匠铺的外头,满心满脑地都是这一首诗。
以及那铁锤之下,金星迸溅,红光四射,蔡流风的身影在明光之中,时隐时现。
次日王驾准备启程。
天没亮的时候蔡采石就跑了回来,跟无奇说蔡流风已经无碍了。
无奇知道他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便只点点头,本想去看蔡流风,又觉着没脸相见,不如不见。
辰时未到,瑞王已经起驾。无奇等随行在后。
街上的百姓各都退避了,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往南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