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还未说话,蔡流风缓缓道:“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卫主事您的生父早年仙去,令堂便带了您投靠进京内亲戚,而后便改嫁他人了。”
其实蔡流风之前只是有所耳闻,但是在蔡采石把无奇说卫优有所隐瞒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便立刻详查了卫优的出身。
果然,查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
无奇一愣,这件事她却不知道,但是蔡流风此刻提起,必有用意。
卫优也显然也没料到,他微微一怔,继而淡淡道:“是、又如何呢。大人为何提起此事。”
蔡流风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心想寄人篱下,就算是亲戚家里,也会有诸多不便的,卫主事从小应该也是受了不少委屈苦楚,而且,令堂也在去年仙逝……”
说到这里他看向无奇:“你大概不知道,卫主事的生母之前嫁的正是洪安帮一名堂主,原先是在八里铺子堂口,但事发的时候他正好不在。”
无奇吓了一跳:“难道他去了锦河堂口?”
蔡流风点头:“他很命大,两次都躲过了。”
郝三江听到这里,似乎琢磨出一点什么,可还不明确。
他靠着直觉拧眉叫道:“难道是因为你娘嫁给了洪安帮的人,你就去杀人?我看你是疯了!”
卫优眼神沉沉地,一声不响地将头转开。
蔡流风扫量着他,缓缓道:“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总觉着卫青的遭遇,跟卫主事的身世,有些隐隐的相似。啊,你的字也跟卫青一样,都是仲卿。”
“仲卿”两个字传入卫优的耳中,卫主事微微一震,继而说道:“蔡大人你错了,这其实不是巧合。”
蔡流风道:“哦?”
卫主事道:“是在父亲去后,母亲故意给我起的这个字,她知道卫青字‘仲卿’,所以也想我做那样的人,就算境遇再难,也必有出头之日。”
蔡流风道:“原来是这样,那令堂一片望子成龙的拳拳之心应该是没有白费。”
“没有白费?”
“当然,”蔡流风道:“如今你人在吏部,官至主事,虽不似卫青那样千古流芳,却也是常人无法企及的了。”
卫主事皱眉转开头去,“呵,”他低笑了声,道:“蔡大人,你还是不懂。”
“我不懂?”
“你就像是李广一样,天生的出身名门,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天生出身寒微之人的滋味呢,又怎么知道辗转其中萦绕一生的痛苦呢。”
“我们当然不懂,”无奇在旁说道:“但是我知道的是,卫青虽出身寒微,却屡建军功,保家卫国成为一代名将,千古流芳,但是你呢,如今你手上沾满鲜血,令堂在天之灵知道也无法心安,她确实望子成龙,却并不想要养出一个杀人如麻的魔王,原先我还猜测你多半跟李光一样,李光觉着自己是飞将军,而你大概觉着自己就是长平侯卫青,现在看来我不过是妄想罢了,你这种滥杀无辜之人,怎么可能是长平侯!怎么可能配是他?”
卫主事的唇角微微抽搐,眼睛又有些泛红,终于他道:“郝执事,你不必用激将法,你若不是看出了端倪,好好地怎么蔡大人会派人盯着我,而且还有瑞王府的人出马呢?我是不是卫青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
他果然机警的很。
无奇道:“卫大人,让我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我的猜测是,你给人捉弄了,误以为自己是长平侯,但其实你并不是,那给你在头顶用针的人,不过是想利用你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前有李校尉之子,你难道忘了他的结局?”
“利用?”卫优神情淡定:“错的是你,这四根针不过是助我记起前世来而已,至于李广,是他自己没撑过去罢了。”
此刻他的语气,就像是之前太医们来给他诊看时候,他提到“李广”的那句,但这次可以确信他指的是哪一位了。
这话在蔡流风跟春日以及门口的蔡采石林森听来,大概是无稽之谈。
但无奇猛然听见一声“前世”,不由惊怔。
她有些忐忑地看着卫优。
蔡流风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心中觉着奇怪,却定了定神看向卫优:“所以你觉着你不会落到‘李广’的地步?那要是把那银针拔出来呢?”
卫优微怔。
蔡流风道:“既然银针已经叫你想起了前世,恐怕你不会再忘记吧,既然这样有没有银针就无所谓了。”
卫优眉头皱蹙,并不答腔。
蔡流风忖度着:“或者,你不愿意拔出银针,因为你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银针的作用,没有银针你就不是卫青,你只是卫优卫仲卿。”
“不!”卫优咬牙否认。
蔡流风道:“你这样肯定,但却在银针一事上迟疑,莫非是有人曾告诉过你,不能拔掉这针吗?”
当初太医分析过,卫优的针不能拔,蔡流风当时在场自然深知,他故意这么说,不过是想逼卫优而已。
卫优咽了口唾沫。
蔡流风道:“卫仲卿,不管你是卫青,还是卫优,总该知道朝廷律法,如今你手上有十四条的人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当然也清楚,你逃不过的。”
卫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言语。
无奇回过神来:“卫大人,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洪安帮的人?真的只是因为令堂曾嫁过洪安帮的堂主?还是有人故意指使或误导你这么做的?给你下针的人是谁?你不要糊里糊涂的被人利用了,要知道你是卫主事不是长平侯,你还有家人……难道你不认他们了?不管他们的生死了吗?”
卫优猛然一震,双眼睁大,然后又缓缓低下头去。
无奇好像听见他低语了两句,却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想靠近些,却无意中发现卫主事脖子上的血管突突的跳,非常明显。
无奇吃了一惊,她觉着有点不对:“你……蔡大哥!”
蔡流风距离他近一些,却也发现卫优的额头上,青筋爆出,蔡流风心头一寒,唤道:“卫主事!”
卫优闻声抬起头来,双眼隐隐泛红!
春日见状不妙,忙叫道:“快退后!”她眼疾手快,将无奇拉到自己自己身后。
关键时候,郝三江如法炮制,上前把蔡流风拽过来!
与此同时卫主事站在原地,但已经跟先前那个卫优不同了,他原本偏瘦的身姿,此刻却凛然如松,又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冷剑。
他扫过室内众人,巍然说道:“我初伐匈奴即破其圣地龙城,收复河套被封长平侯;再次北上奇袭高阙,又灭匈奴右贤王部,皇上命特使手捧印信拜我为大将军;漠北大战,更是打的匈奴人无力再敢南下侵扰!如今,就凭你们这帮小辈竟敢质疑本侯?”
春日离的最近,但面对他的质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只隐隐地发现卫主事的双眼之红有些异样,倒像是有血渍染在眸中似的。
林森跟蔡采石在门口,本要逃的,只是见无奇跟蔡流风还在里间,两人便忙道:“小奇,大哥快出来。”
卫优扫了他们一眼:“让开,我不会伤及无辜。”
郝三江跟春日站在一块,闻言叫道:“说的好听,洪安帮的那些人难道不是无辜的吗?”
“他们是、贼!”卫优眉头一皱,喝道:“拦我者死!”
春日忙对蔡流风道:“快带小奇出去!”
室内地方狭窄,若是双方动起手来,恐怕会伤及旁边的人,蔡流风一点头:“留神。”自己拉住无奇的手,转身往外而去!
卫优见状迈步往门口走来。
春日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真是卫青也得留下!”
这句话像是激怒了卫优,他眼神一变:“找死!”双臂一振向着春日而来。
郝三江见他来势凶猛,春日身后又是墙壁,避无可避,他心中又惊又疑,想也不想立刻挡在了春日身前,挥拳迎上,竟是硬生生地接下了卫优的一拳。
双拳相接,只听“咔嚓”声响,是指骨断裂!
三江只觉着手上剧痛,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倒退出去!
春日没想到三江会挺身而出,更没想到两人只一招,就分出了胜负,她只来得及纵身抱住三江,却给他带的踉跄后退到了墙边。
刹那间,卫优冷笑了声,竟昂然出门去了!
三江额头上涌出汗滴:“他娘的好刚猛的拳风……春姑娘别管我快去看看。”
春日正着急想出去,毕竟无奇他们在外头,听了三江的话便一点头,将他放开往外追去。
三江正要起身跟上,双腿却为之一软,整个人差点跌倒。
他心中震惊不已,看看自己的拳头,原本刚硬的指骨碎裂,断骨刺破肌肤,鲜血滴答落地。
春日纵身出门,却见蔡流风把无奇挡在身后,林森护着蔡采石,钱括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卫优人已经到了厅门口,几个侍卫想要拦阻,却都给他击飞在地。
春日怒喝道:“你站住!”纵身跃了过去!
卫优转身挥拳,春日知道不能跟他硬碰硬,纵身避开,手底的暗器光芒,即刻射出!
两人距离很近,暗器准确地钉入卫优的肩头,打的他的身形稍微一晃。
但他低头看看肩头的暗器,却并不觉着疼似的,只看着春日道:“我本不想杀你,不要逼我。”
那种凛然气息简直令人窒息,连春日也不禁为之一震,她的手下延迟,竟不曾再及时地打出第二支暗器。
就在这时郝三江支撑着出来,吼道:“你想动手冲我来,别专门欺负女人!”
无奇猛地看见三江鲜血淋漓的手,叫道:“哥哥!”便忙冲了过去。
蔡采石见状也忙跑过去查看,郝三江忙道:“没事儿,小伤!喂,你离春姑娘远些!”
不料林森因见三江受伤,春日遇险,他总算反应过来,当即跳上前去:“想走先问问我!”
卫优见有人扑上来,身形一晃避开要招,同时闪电般探手,猛地竟将林森的腕子握住了。
林森觉着对方的手就像是烧得通红的铁钳一般,紧紧地拧着自己的手腕,他仿佛听见腕骨因为支撑不住而很快就要碎裂发出的瘆人声响,一时疼的叫了起来。
第112章 二更
就在这关键时候, 只听有人叫道:“卫主事!你不要一错再错!”
开口的是蔡流风,他说着便要上前,却给春日拦住。
卫优的眼皮一动, 却仍是没有抬头, 也没有松手。
而蔡流风话音刚落,却是无奇又道:“卫主事, 你真的不要你的家人了吗?”
卫优一抖。
无奇盯着那道似是而非的影子, 刚才卫主事从安静到失态,是因为她提起卫家的情形,难道……
她心中快速想着,说道:“你并不是卫青,你是吏部考功司的主事卫优!你也是为人夫, 为人父的, 你真的就什么也不管了吗?”
“住口!”卫优大喝一声:“我不是,我是卫青!我是……”
蔡流风变了脸色。
原来在众目睽睽之下, 卫优的双眼中更红了几分, 而他的额头上,青筋犹如蚯蚓般蜿蜒突出,似乎能看到血管之中的血液也在沸腾, 暴跳。
连无奇都惊得停了下来。
卫优的神色像是怒极, 又好像非常的难过,他竭力在忍着什么:“我是、我……不能败的……”忽然, 他的视线模糊了,那是血,逐渐地从很少到迷住了眼。
他的手早松开了林森,而林森也被这情形吓得后退数步。
卫优摸了摸眼睛,手背上鲜血淋漓, 他喃喃道:“怎么回事……我……”
血又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蔡流风意识到什么,撇开春日不顾一切地冲到跟前:“卫主事,你冷静!”
又忙道:“快,快去请张太医!”
白天姚副院首临去,怕有意外,便特意叮嘱,若有紧急的事,可以直接去找张太医,他家住的离吏部最近。
血流出来,就像是所有的勇武刚猛的魂魄也都随着血迹的散开而散去了。
卫优身形一晃,慢慢地倒在了蔡流风的怀中。
他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闪烁,卫主事定了定神:“蔡……蔡大人?”
蔡流风握住他的手:“卫大人,我在这里。”
卫主事染血的眼珠滚了滚,声音嘶哑地:“孩、孩子……”
蔡流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他是在惦记他的两个儿子吗?
卫主事眉头紧锁,像是吐出最后一口气般:“救……”
他的手抬了抬,却又无力地放下,眼睛还睁开着,气息却已经绝了。
这个结局,谁也没有料想到。
厅内一度寂静非常。
蔡流风先反应过来,他立即叫了人来,命前往卫府查看。
原先卫府那里就留人看着,但因为卫主事最后的这几个字,他担心出事。
钱括见外头总算风平浪静,这才站了出来,指挥众人收拾残局等等。
而张太医也终于赶着来了,先查看了卫主事的尸身,见他五官流血,诊断是颅内血管破碎。而原因……既然不是来自于外力,当然是他自己。
到底是卫优呢,还是卫青。
到底是前世呢,还是今生。
在这极度的犹豫挣扎之中,在他的被银针制压的脑袋中,有什么不堪承受地裂开了。
不过太医也并不只是来验尸的。
他高明的医术却也正好派的上用场,——给郝三江接那些碎裂的指骨。
春日见他伤的实在不轻,心里颇有点愧疚,便站在三江身旁,帮着太医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