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对于这些江湖上的人士来说,明先生对他们而言意味更加不同。
置身草莽的这些人,除了天生凶顽不堪,好杀人越货冥顽不灵的,其他,有的是因为家中缘故、并无别的生计才入了江湖道,有的是因为私人恩怨伤及性命或者惹下血仇,落草为寇以保全。
除此之外,也有些那些愤世嫉俗之辈,以及像是柯其淳一样喜欢游走天下好打不平的游侠儿。
但最多的却是像洪安帮众帮众一样,凭着拳脚混帮派的。
可不管怎么样,这些人自然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除了有一些是天生孤儿或至亲皆亡无牵无挂外,多半也是都有亲眷的。
他们既然选择了飘零江湖,刀口舔血,日子自然是朝不保夕,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意外发生,而明王的存在,对他们的家人而言便是一重保证。
若是洪安帮这样的大帮派,帮里兴许还会救济他的家人,但大多数江湖客没有这种待遇,在他们亡故后,家人孤苦伶仃,只能艰难度日。
在此之前,有不少或因为私斗,或因为仇怨而死的江湖客,他们遗留下来的家众,多半都受过明王的照拂,尤其是一些有小孩子的人家,会有人安排那些幼童入学塾读书。
这十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本来会流落街头或者冻饿而死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有的甚至甚至出人头地,有的考取了功名。
尤其是后者,这在江湖人的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算他们死了,而他们的子嗣可以受到很好的照料甚至大有出息,这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只凭这一点,他们就可以把命都卖给“明王”。
所以之前在神鹤园林里,那个王乾虽被拿下,却在面对瑞王身份的时候仍是负隅顽抗不放在眼里,但一看到明王令,却立刻就服了软。
就算是这种执迷入魔的江洋大盗,都对于明王有一份格外的敬重。
车内,方长老思前想后,喃喃地叹道:“没想到今日为了小小的洪安帮,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明王竟会亲自现身。”
锦河堂口。
无奇才下车,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刚要招呼,三江比她更快一步,他跟只撒欢的马驹似的嘚嘚地狂奔上前,完全没有之前在八里铺子应对方长老等的稳重老练。
“春姑娘!”三江双眼放光,恨不得把人抱一抱:“啊,我今日果然没有来错,又遇到你了。平平说你有事不在我还怪可惜来着,这可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啊,哈哈哈。”
他快活地大笑起来。
春日见他也跟了来,无奈地向着三江一点头,就看向他身后的无奇跟明朗。
无奇早赶紧行了礼:“姐姐怎么在这儿?”
春日看看明朗,对她笑道:“呃,是王爷一早有吩咐,叫我们暗中盯着卫主事,一路追着他来到这里,不过到底晚了一步,还是给他杀了两人。”
无奇心头一颤!虽然早听洪安帮的人说锦河堂口遇袭死伤了人,可见到春日在这里,心里便有侥幸之意,没想到还是不曾避免。
不过转念想,也的确多亏了他们,毕竟若他们不到,死的就绝对不止是两个人了。
春日跟无奇说了这两句,走到明朗跟前:“您……”
明朗使了个眼色:“卫优呢?”
春日知道他的意思,便没做别的表示,只微微地垂首,轻声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古怪,这卫优竟像是发现了我们跟踪他,狡猾的很,这才差点甩脱了我们,等赶到的时候拦住他,他的功夫却实在超乎预料……简直叫人难以想象他之前是个文官。”
明朗问:“拿下了?”
春日道:“是,虽然费了点功夫,但还是将他拿下了,担心洪安帮的人对他不利,所以看管在里间柴房。”
此刻,留守锦河堂口的洪安帮众人因为发现了方长老赶到,急忙上前拜见。
方长老忙问:“情形如何?”
那堂主满脸侥幸地道:“幸亏是那位带人来的快,他们将那姓卫的绊住了,不然……帮中兄弟要死伤大半了!”
堂主不晓得春日等人的来历,但因为她救了这锦河堂口的人,自然也是敬重有加。
方长老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却见他所说的春日赫然正在明朗的身旁,垂首恭敬地不知在跟他说什么。
“真不愧是明王……”方长老缓缓点头,喃喃低语。
锦河堂主却又道:“长老,那行凶的吏部之人已经给拿下,如今关在院子里,只是这些人不许我们靠近,现在该怎么办?”
方长老道:“不必迟疑,他们说怎么办那就照办。”
见堂主微微愣怔,方长老道:“速去传令,不许让帮众们妄动。只先照看受伤的人吧。”
锦河堂主闻言,只得领命而去。
院外聚集着很多受伤的帮众,本来围着想处决凶手的,锦河堂主带他们先行退下,春日便领着无奇跟明朗郝三江进了院内。
柴房门口一人快步上前:“刚才卫优不知为何晕厥了过去,查他脉息倒不像是有事的。只是略急。”
无奇走到房门口向内看去,果然见卫主事倒在地上,双眸紧闭,脸色微红。
她吁了口气,看着明朗道:“明大哥,先带卫大人回吏部吧?”
这一番来回惊险,从锦河赶回吏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下车的时候,春日趁着无奇不留意,低低的对明朗道:“公子,时候不早了,不如先回……”
明朗扫了她一眼:“事情正有趣呢,你先回去吧。”
春日眉头一皱,却不敢多嘴再劝,只好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容、容我暂时陪侍?毕竟小奇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明朗对此不置可否:“哦,随你。”
众人一路向着清吏司而行,此刻正是休衙的时候,吏部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些值班的跟晚退的,看到卫主事给人抬回来,顿时惊愕莫名。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因为追逐卫主事失利,已经给蔡流风调了回来,让他们负责带人核查之前跟那些名将们同名的京城人口名单,这回儿却也正忙得还没回来。
韦炜先前回来,得知此事,只稍微安定便也寻他们去了。
才进清吏司,无奇便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廊下,竟正是蔡流风。
蔡流风旁边的是钱括,两人一个长身玉立犹如临风玉树,一个胖而矮且圆,简直相映成趣。
而他们才进门,蔡流风的目光先是落在无奇面上,眼神里的焦灼散开,透出几分温情。
但很快的他似乎察觉了不对,目光转动,竟看向了无奇身旁的那人。
此刻天色已暗,对于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来说,远远地一瞥,更加看不清楚那五官。
但无缘无故地蔡流风就觉着,这个人,很是碍眼。
逐渐地,明朗同无奇走到了台阶之下,无奇已经忙着向蔡流风行礼:“蔡、大人。”
本来她想叫蔡大哥的,但这毕竟是在吏部,周围又是很多人,自然该以大人相称,免得叫人非议他们叙私情。
蔡流风一点头,目光瞟向明朗。
明朗正斜睨向蔡流风,身段依旧笔直。
无奇见他不动,便拉拉他的袖子:“还不行礼?”
明朗吃惊地看了眼无奇,哼道:“不行又能怎么样?”
无奇瞪向他:“你……”
蔡流风却已经缓步走下台阶,他看着明朗,面上含笑眼底却并无笑意:“这位,就是新进的明公子吧?”
明朗比他更冷几分:“这位,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学士了。”
蔡流风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笑:“不敢,如今我调任了吏部,忝居郎中。算来正是明公子的上司呢。”
明朗眉峰一蹙,哼道:“是吗,这么说蔡大人是要向我摆一摆你的官威了?”
蔡流风淡淡道:“本朝律例如此,见了上司必得行礼,难道明公子你有什么高人一等之处吗?还是说你不是这清吏司的执事?是来玩儿的?”
明朗喉头一动,冷道:“我是不是来玩儿的,不必跟你交代,不过我却也看出来了,你是来找茬的。”
无奇在旁边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好像是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竟让她看呆了。
“蔡……”她本能地想要“劝架”,但看着蔡流风温和却坚决的神情,很清楚明面上说来蔡流风无错,于是她又看向明朗:“明……”
蔡流风跟明朗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她。
无奇被两人的目光注视,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在脸上挤出一些笑容:“这个、当务之急是不是要先审问卫主事呢?大局为重嘛。”
好不容易的,才把两个人的注意力引开了。
明朗转头看向一边,蔡流风却对无奇温声道:“此事自然要紧,但你来回辛苦,不如先到里间暂时歇息片刻。采石跟林森,我叫他们去调查那同名同姓的去了,看时候也该回来了。”
无奇才要答应,明朗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要不是你拦着,我们早在里头坐着休息了。”他拉着无奇上台阶,自顾自进了厅内。
蔡流风回头,眼神几番变化,最后狐疑地瞟向旁边的春日。
春日因为见识了两人刚才的争执,很不想自己给无辜卷入,便拉了郝三江当挡箭牌,没话找话地说道:“郝大哥,你是要留在这儿?”
郝三江因为也被刚才蔡流风跟明朗的剑拔弩张惊到,此刻才回过神来,便支支唔唔道:“唔,你在这儿,我自然也在这儿。”
春日苦笑:“那也罢了。”
且说无奇跟明朗进了里间,无奇看看外头,皱眉道:“明公子,你是不是太大胆了,这样闹,吏部的体统何在?”
明朗道:“你也看见了,是他先对我出言不逊的。”
无奇道:“我可没听出来,蔡大哥起初只是在跟你打招呼罢了。”
明朗哼道:“他很阴险,当然不会让你看出来。”
无奇瞪着他:“你、你这样喜欢得罪人,我们可消受不起,不如还是回王府去。”
明朗瞪大双眼:“什么?我今日为你忙前忙后的,如今你为了蔡流风要赶我走?”
无奇目瞪口呆,没想到他竟举一反三自己无师自通到这个地步。
正有点儿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却见门口处有人进来,她忙打住:“行行,咱们先不说了。”
清吏司这边,孟先生掐着点儿就休班了,只有钱括还在尽忠职守地等待消息。
小心谨慎地督促着人把卫优暂时安置在一间空房内,钱括退出来对无奇道:“听说他又杀了两人?这可是真的?”
无奇道:“确实。”
钱括满脸苦色:“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下午时候任侍郎特意派人来问过,叫好生处置此事。我请教孟大人该怎么往下办,他只神叨叨地跟我念什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正经话一句也不肯跟我说!”
如今吏部出了一个杀人狂魔,又差点引发了洪安帮跟朝廷之争,若是捅了上去,连尚书大人都要担干系,钱括生恐处置不当,连自己都要跟着玩儿完。
无奇听他碎碎念,心头一动:“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这两句诗,是出自白居易的《老将行》,本来是吟诵的史实,不过,倒也能跟李光以及卫优的遭遇不谋而合了。
孟大人难道是随口念的?还是意有所指?不会真的意有所指吧。
但是,先是李光变成李广,继而是卫主事成为卫青,同时代的两位名将,同时出现在这一首诗里。
这真的是个简单的巧合吗?
正在此时明朗走过来:“你不歇会儿,又在这里念什么诗?不过是巧合而已,又大惊小怪起来,若是这两件事情真的跟这两句诗有关,那可了不得。”
无奇忙问:“什么了不得?”
明朗笑道:“今日看的那几份卷宗里,那些名字啊,比如张飞,李靖,韩信,‘颜良文丑知何益,关羽张飞死可伤’……或者‘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韩生高才跨一世,刘项存亡翻手耳’……难道这幕后的人还能是按照诗词来杀人?要把这诗词里出现的名将一一安排上?那自然是了不得。”
古代的名将,当然是文人墨客们最爱用在词赋里的,一一搜寻简直浩若烟海。
所以明朗才这么说。
无奇怔了会儿,不知要不要佩服明朗的才学,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如此,简直让自己也要甘拜下风了。
难得的是,他短时间内说出的这三首诗,每一句的上联下联相对,都是名将对名将的,正跟之前“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是一样的格式,可谓巧妙了。
只听明朗说完后,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别的什么颜良文丑,关羽张飞倒也罢了,若是再弄出个刘邦项羽楚河汉界,那可就是天雷勾动地火天下大乱了,哦不对,要还有个张巡,也是很够呛的。”
刘邦项羽,两位霸主人尽皆知,可这张巡,可也是个很传奇的人物,他最著名的功绩是守城,是个气节超绝很不同凡响的。
但同时因为困守孤城,城中断粮,张巡便先杀了自己的爱妾煮熟了给三军将士吃,而后便是奴仆、城中妇孺充当军粮!到最后城破,城中从最初的四万多到只剩下了四百余人,实在是一言难尽。
无奇稍微一想,也有点发麻,便道:“你又胡说了。”
明朗也不愿意她想这些可怖之事,便笑道:“是,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千万别想这些。”
无奇看他对自己如此温和宽容,便看看门边的蔡流风,忍不住小声道:“你要是也能这么对蔡大哥,就好了。”
明朗一听,像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几乎抗议的:“我为什么对他跟对你一样?你跟他可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