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放在别的地方, 也许不会引人注目。
但这偏偏成了王录事被杀的由头。
不出意外的,这几首诗里所涉及的都是无人不知几乎家喻户晓的古代的名臣良将,除了已经知道的卫青李广,以及出现的李靖外……粗略算来也有廉颇白起,苏秦张艺, 范雎蔡泽, 乃至马周阮籍,关羽张飞。
无奇又把应天府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道:“韦大人正在审讯那人。只不知他会不会如实交代。”
蔡流风把字条放下, 却看着无奇:“你的脸色不太好,还有别的事?”
无奇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是吧, 明朗说她脸色不好,如今才蔡流风也这么说, 难道她真的藏不住事,表露的这么明显?
“大概、是因为案子迟迟没有进展。”无奇说道:“心急。”
蔡流风没有跟明朗似的说什么“身体最重要”,只道:“字条上写得这些,除了死去的卫优李光,不知所踪的李靖, 我已经命人去搜找是否有叫张巡裴度的,现在看来裴度或许可以一放。不过这些人费尽心机用这种诡谲手段操控人心,到底是想干什么?”
无奇一震。
她本来也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直到李靖出现。
难道他们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杀掉瑞王吗?
这次又是端王殿下的人背后下黑手?
无奇之所以改变主意亲自来送字条,其实也有一种打算。
她想跟蔡流风商议,想把今日的事情告诉蔡流风。
但是又担心自己贸然说了,会引发什么她意想不到的变数。
可这件事憋在心里实在叫她难受。
而蔡流风一度是她最为信任跟仰仗的人。
无奇思来想去,毕竟……这也是破案的一道线索,也许,该告诉蔡流风。
“蔡大哥,”她深吸一口气,“我其实已经……”
正在这时,蔡流风抬手,掌心朝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无奇一愣。
蔡流风抬起下颌,向着外头示意。
无奇回头,却见门口处露出一点灰蓝色的衣摆。
她顿时明白了,不顾蔡流风的眼神,无奇大步走到门口:“明公子!”
门口处,明朗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也许是无奇前脚来他后脚就跟上了。什么也没有错过。
见给捉了现行,他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反而自自在在地说道:“啊?说完了?说完了走吧。”
无奇深呼吸:“你先回去,我有事情要跟蔡郎中商议。”
“跟他有什么要紧事?”明朗很是不以为然:“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无奇本来想忍着这口气把他打发走,可见他如此,心中转念,便道:“我跟你认识才不过两天,我跟蔡大哥却是从小的交情,若论一声‘青梅竹马’也不为过,这种情谊,不是你能想象的。”
明朗震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无奇感觉自己像是举起了一个精致昂贵的罐子,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地上。
那被摔碎的声音可真是令人心疼啊。
但既然已经摔了,那就让他碎的更彻底一些吧。
于是她越发冷地说道:“还有,请你不要再总是直呼蔡大哥的名字,你既然是在清吏司当差,就该尊称他一声蔡大人!就算你是瑞王府的人,也该知道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如果你来清吏司是为了乱这里的规矩的,请你还是回王府的好,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这几句话,像是无形的刀枪剑戟。
明朗再好的“涵养”——其实不算是涵养,是他对于无奇的那种不能形容的、从来跟别人不一样的“宽纵”,但此时此刻,也给她伤的体无完肤了。
“你、你好大的胆子……”他又气,又惊,又是震怒:“你敢这么……”
“我就是说了,又怎么样?不想听就走!”无奇扬首,狠狠地瞪着他。
她心里是想他赶紧走的,别总是在她眼底晃来晃去的,她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奇怪的家伙了。
而且还有李靖的警告,她心里知道那警告的重量,她不能像是上回那样当作无事发生了。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明朗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突然他抬手捏住了无奇的下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无奇刚要嘴硬回答,嘴又给他捏的变了形,连话都变得含糊不清。
明朗本是极愤怒的,看着她的嘴给捏的嘟起来,原本的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又有些好笑,便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无奇恼羞成怒,只能抬手打向他的手臂,一边挣脱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不要总是胡闹!”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地一拉。
无奇身不由己后退了一步。
原来是蔡流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也是他及时把无奇拉开。
蔡流风向着明朗一点头:“明公子。”
明朗见他露面,又恢复了之前冷傲的样子:“蔡……郎中。”瞄了眼无奇,他竟然改了口。
蔡流风道:“我跟小奇有公事要商议,请明公子回清吏司等候。”
明朗抱臂,一脸理所当然:“我也是清吏司的,我也想听。”
无奇咬牙道:“我偏不跟你说。你还不走?你……你非得给人赶着才肯走吗?你自己不嫌丢人,难道不怕……丢了瑞王府的人,丢了、丢了瑞王殿下的人?”
明朗眼神一变,终于怒视向她:“你说什么。”
蔡流风心头凛然,忙往旁边挪开一部挡住无奇:“小奇话说的冒犯,我替她向明公子赔个不是。”
明朗的手已经捏成了拳,他看看蔡流风,还想看无奇,却只能看见她在蔡流风身后若隐若现。
他一辈子没听过的难听的话,都在今儿听到了,听的很足。
“好啊,”他终于冷笑了声:“好个‘青梅竹马’啊。看样子,是我多事了。”
蔡流风的神色坦然:“让您见笑了。”
明朗又是嗤了声,转开头:“好吧,我走就是了,不打扰两位……商议公务。”
他的语气沉沉的,像是凝聚着无数霜雪的阴云。
又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极至痛恨的语气。
然后,他又看了眼蔡流风身后,终于转身往外大步去了。
听见脚步声,无奇才闪出来:“明……”
她张口几乎就要叫出来,但终于只是做了个口型,而没有真的唤出声来。
其实她想叮嘱明朗,让他别到处乱走,赶紧回瑞王府就行了。只要他好端端在王府,她就阿弥陀佛回头烧香去了。
但是她又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只怕他这坚决要走的心意就要发生变化了。
于是她忍住没有让自己出声。
直到目睹明朗离开,廊下两名内侍才欲靠前,又给蔡流风挥手示意,两人便又退了。
蔡流风回头看看无奇,说道:“你进来。”
无奇跟着回到了房内。
“把门关上。”蔡流风回答。
无奇听话的将门掩了。
蔡流风负手问道:“你……知道了?”
无奇微怔。
蔡流风忖度着,声音不高:“明公子真的就是……”
就算只有他们两个人,蔡流风还是不肯说出那两个字,因为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
无奇却没想到,蔡流风居然如此通透!他不过才见了明朗两三次?居然就看出破绽!
她跟他面面相觑,终于低下头:“我、我也是猜的。”
蔡流风不禁一笑:“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猜想’呢?必然是他做的事情让你不自在,对吗。”
无奇不想提这个,心乱如麻,只喃喃道:“反正刚才得罪了他,他走了就行了。”
蔡流风本来还想再多跟她说一些话,可是见她似乎窘迫,便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只问道:“你先前想要跟我说的是什么,总不会也是此事吧?”
“不,不是这个,”无奇定了定神,便道:“蔡大哥,我……”
她本来距离蔡流风有三四步远,此刻便又上前了一步:“我见到了‘李靖’。”
蔡流风的眼睛蓦地眯起来:“什么时候,发生何事?”
无奇屏息,在心底稍微梳理,就把早上窦玉叫自己去学堂……李靖突然出现,以窦玉要挟自己杀死瑞王等话,都告诉了蔡流风。
蔡流风听完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退回了书桌后,他的手扶着椅背,过了会儿才说道:“在那种情况下你答应他,是对的。你没有第二条路,不可能都像是上次那么侥幸。”
无奇说道:“但我心里……很不好受。蔡大哥,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杀害瑞王殿下。”
蔡流风点点头:“当然,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你刚刚才说那些话,你是故意的想把他赶走的?”
无奇黯然道:“是啊。我害怕……我害怕会出什么意外,就算我不肯动手,万一别人也看出来……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像是蔡流风,才见过几回就能发现不妥。难保还有别人明里暗里盯着。
蔡流风拍拍椅背,从桌后走了出来,说:“你是在替他担心吗?”
无奇张了张嘴:“我只是……”
蔡流风却笑道:“叫我说,你也不必太过杞人忧天,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的瑞王殿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就算对手甚是强大,诡异莫测,但他们若是真的能轻易得手,就不至于一直盯着你了。所以他的安危,还是看你。”
无奇听了这话,心里细细一想,的确是这个理。
当下又苦笑道:“我虽不会害瑞王殿下,但上次蔡大哥你告诉过我,这些人的贼船是上不得的,答应了他们的事若是做不成……”
恐怕祸及家人。
蔡流风点头:“是啊,我丝毫也不担心瑞王的安危,唯一担心的,就也是这个。”
无奇站不稳,索性后退一步坐回了椅子里,她抬手抱住头:“这可怎么办啊!这简直是那两句话——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
“所以范仲淹公早就给了你解释了,”蔡流风不由笑道:“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无奇忍不住也苦中作乐地笑了:“蔡大哥,你这会儿还能说笑呢。”
蔡流风握住她的肩头,轻轻地一摁,温声道:“只是看你过于忧愁,所以想开解你罢了。”
无奇深深呼吸,把那些愁绪暂时压下:“说起来,李靖若是跟那白衣女子是一伙的,那么他们就都是端王的人,咱们总算知道是谁在背后弄鬼了。”
蔡流风道:“要真如此,恐怕他们‘造出’这些古之名将的用意,不会是目前我们见到的这么简单。难道他们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除掉瑞王殿下吗?如果是这样,他们直接冲你就行了,但先是李光,又是卫优……看着不像是直接冲着你跟瑞王,而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蔡流风眉头紧锁:“像是一种试验。”
无奇听了这两个字,猛然震动:“试验?!”
蔡流风道:“你不觉着奇怪吗,李光‘病’的症状,跟卫优虽有所相同,但也有不同之处,李光毫不掩饰自己就是李广,弄得人尽皆知,但是到了卫优,……若不是你看出了他行军礼,只怕我们都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看成是卫青了呢,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无奇点头:“卫主事深信自己就是卫青,但他却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是卫青’这个事实。”
蔡流风道:“不知道这个李靖,又跟他们两个有何不同。”
无奇回想起那个小孩儿,叹道:“若不是他的言语举止异常,看着就像是个可爱的孩子。”
“有一件事,我先前命人调查京内的李靖,发现还有一个少年并一名中年人,也是同名,但偏偏对方选择了这个孩子,”蔡流风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说,这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孩子……”无奇重复了一句,心里突然想到卫优临死之时断断续续的那句话,“如果是他们故意的,又是为何故意用一个孩子呢?”
蔡流风也无法回答。
门突然给撞开。
无奇跟蔡流风都吃了一惊,却见原来是春日,上前一把拉住无奇:“快跟我来!”
“怎么了?”无奇诧异。
春日不语,拉着她飞奔,竟像是放风筝一样扯着无奇离开了考功司。
蔡流风在身后只能瞻仰两人的背影,见无奇袍袖飞扬,简直随时要给摇摇摆摆地放上天。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会儿,想到刚才明朗离开时候的情形,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苦笑。
直到无奇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春日才石破天惊地说道:“王爷……我是说、王爷的心腹明公子不见了!”
无奇虽然正处于窒息的边缘,听了她这句话,仍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做欲盖弥彰,这就是!
“他、他不是回王府了吗?”不过想想,这的确不是什么轻易能捅破的窗户纸,于是无奇也克制地:“怎会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