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伯大哭,谢了忠勇伯,给众人扶着出去了。
这会儿天色不早,见事情了结,无奇跟蔡采石也忙道别。
忠勇伯看看两人,点头说:“本来该留你们吃饭,想到你们兴许还得回去交差,那也罢了,就先去吧,改天再来,老夫摆一桌丰盛的请你们。”
两人道谢。
忠勇伯却又道:“对了,听说清吏司出了事?那个苗可镌在秋浦……殉职了?”
两人低下头:“是。”
忠勇伯皱皱眉:“那个人,还算是个耿直的人物,上次虽闹的不快,但老夫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惜啊!”
他叹了这声,又对两人道:“你们两个大有可为,以后行事务必留神仔细,别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是什么话……
无奇跟蔡采石各自流汗,被迫领受了忠勇伯的教诲,慢慢退出。
万家方向又是一团痛哭。无奇想了想,便又返回。
因为忠勇伯府内的那一场,众人已经都知道他们的来头了,甚是敬畏,急忙退避。
他们给万姑娘上了香,烧了纸,无奇对万老伯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姑娘留下一样东西。”
从万家出来,蔡采石问:“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无奇看看手上那几张精致绝伦的剪纸,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要留着,就当做个纪念吧。”
那喜上梅梢里,两只喜鹊凑在一起,和和美美,喜气洋洋;鸳鸯戏水中,两只鸳鸯扭头交颈,甜蜜之意,一看就知。
无奇叹道:“还记得孟先生说的话吗?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这‘情’之一字实在可怕。”
蔡采石笑道:“你没沾过,又怎么知道呢?”
无奇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蔡采石越发觉着有趣:“你见过多少猪跑?跟我传授传授呗。”
无奇白了他一眼:“我怕教坏了你。”
正出了街口,迎面见一匹马急急而来,马上的人已经看见他们,当即翻身落地。
原来来的是春日,见两人无恙便送了口气,她说:“我很不放心,孟大人说什么这里是‘酉鸡归巢,万事皆宁’,非叫我酉时的时候才来,真的了结了吗?”
蔡采石赞道:“可不是才完的?孟大人很神了,什么都算到了!”
春日笑道:“哈,果然万事皆宁就先回去吧。有人等着你们呢。”
无奇听了这句才抬头:“什么人等着?”
淡淡的夜色中,对上春日的眼神,她忽然心有灵犀的知道了那个答案。
第62章 二更
回到吏部的时候,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平常这个时间,吏部的众人早就消消停停地休衙回家了,但今日, 从里到外, 从门房到吏部尚书,没有一个擅离职守的, 而且要打起比平日更多数倍的精神。
从进吏部街开始, 街口便有兵马司的戒防,每隔十数步便站着一名挑灯内侍,照的一条街都通明灿烂。
一直到吏部大门处,换了王府的侍卫。
门口停着的是瑞王的八抬大轿,并一应的王驾执事百人, 侍卫, 太监,宫女, 除了跟随瑞王进了吏部的外, 其他的都等候在外间,人虽然多,却也是鸦雀无声。
宫女们手中都挑着点燃的精致宫灯, 而吏部门口的大灯笼也已经燃起, 从门外向内,灯光绵延不绝如宁静引路的星火。
无奇跟蔡采石从马车里钻出来, 看到这个阵仗,忽然想起在神鹤园林里的场景。
蔡采石忍不住小声问道:“果然是王爷……你说王爷这次来是为什么?”
周围没有说话的人,就算他们声音很低,仍是显得这样突兀,无奇更小声地回答:“别琢磨, 横竖很快就知道了。”
向内走的时候,路边上太监跟侍卫交错而立,越往内,人越密集些。
无奇本来认定,瑞王此刻多半是在吏部正堂周尚书那里,谁知走到一半突然转道,竟还是往清吏司的方向。
蔡采石忍不住又有话了:“王爷这是在清吏司坐镇?”
无奇道:“看样子多半是了。”
蔡采石道:“王爷很给清吏司面子啊,是不是知道咱们在这吏部上下不吃香?所以来给撑腰的?”
无奇笑道:“我看你是想太多。”
其实在蔡采石说出这些来之前,无奇心里也曾掠过相似的念头。
不然的话怎么放着体面堂皇的吏部尚书正堂院子不去,偏偏跑来这个逼仄冷僻的地方呢,想想都替瑞王殿下觉着委屈。
胡思乱想中清吏司在望,院门外,四品以下吏部官员,几位郎中,员外郎,四司的各位主事等,从门口整齐地站立恭候,见他们几个来了,有的便悄悄地歪头看过来。
无奇跟蔡采石大气不敢多出,虽然这些人站在这里,但却都比他们官阶高。
他两个跟着春日狐假虎威的,这种感觉却有点像是两只小耗子走在一群猫面前。
只有春日仍是淡然不惊,同他们走到院门口,有侍卫要拦,门内一个太监眼疾手快看见了春日,忙伸手制止:“自己人。”
三个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剩下在门外站着的靠近门口最近的那位吏部郎中大人,心里犯了嘀咕:“什么叫做‘自己人’?是说清吏司的人成了瑞王府的‘自己人’?还是特别的指的其中一两个别人?”
原先透着猥琐冷清的清吏司大堂,如今可算是时来运转扬眉吐气了,这破败的小屋子大概从没指望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让这么多吏部的要人齐聚于此,很多人更以走进这破屋子为荣,就算是站在门口靠近些的,都是莫大荣耀。
这一切自然都拜里头那位殿下所赐。
正堂内,瑞王殿下端坐在首席,旁边下手是吏部周尚书陪坐。
再往下,是左右侍郎,因黎侍郎病中请了假,便只有任侍郎陪侍。
而后是吏部的五司之长,吏部司,司勋司,考功司以及四封司,除了这原本的四司,更多添了一个清吏司,孟大人便站在末尾上。
无奇跟蔡采石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口。
费公公因为正在门边上,所以最先看见他们,他走出门来:“小奇子,小石头,你们两个办差,怎么没个每天白夜的,这晚上才回来?”
他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曾一度敌视无奇,但不可否认,这个小子很有点聪明,当然更重要的是,瑞王似乎喜欢他。
所以费公公也很想变一变称呼,他因为年纪大了,有倚老卖老的资格,对于在他看来的那些小辈们,便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叫他们,比如就像是在宫内称呼那些小太监一样的。
对于蔡采石,很简单,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石头”这个朗朗上口而鲜明的称呼。
但对于无奇,他很用了点脑子,在郝,无,跟奇三个字之间徘徊选择了一番后,决定了用这个“奇”字。
毕竟其他两个叫起来仿佛怪怪的,而他虽然更愿意用瑞王称呼无奇的“平平”来加进去,但又怕冒犯了瑞王,害主子不高兴。
无奇跟蔡采石听费公公如此称呼,却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两个再加上林森,彼此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顺口就叫什么。
比如林森就有众多头衔:五木,木头,木木,小林子等。而蔡采石也不遑多让:菜菜,菜头,石头,小蔡。就是对无奇他们的称呼比较枯燥,一般都是以“小奇”称呼。
而在某些特殊情形下,三人还会彼此以“混蛋玩意”、“无耻败类”或者“下流胚子”等花样翻新的形容词彼此赠予。
如今听了费公公这般,自然也顺理成章不在话下,蔡采石忙答应着:“回公公,先前有一件案子闹的有些麻烦,总算是了结了。”
“又有案子,整天怎么这么忙的,”费公公道:“臭小子们,让王爷等了这半天。”
他毫无恶意而只是单纯抒发自己感情的训斥了几句后,便入内替他们禀告。而后扬声道:“进来吧!”
无奇跟蔡采石低头进入,正要跪地,瑞王身后的付青亭突然对费公公使了个眼色。
费公公起初没反应过来,就在无奇撩起袍子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姿势有点怪,手往下扶住了腿,同时,费公公也看见了在付青亭身前端坐的瑞王,眉峰微蹙脸色很是不佳的样子。
在大错铸成前费公公总算悬崖勒马及时顿悟,他突兀地咳嗽了一大声,当场把要跪地的无奇跟蔡采石都吓得动作一停。
费公公才和颜悦色地笑道:“小奇子,你的腿伤好了?要是没好利索,我就替你向王爷求个情,不必跪了吧。”
无奇被费公公突如其来的温暖吓到:这位老公公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关心了?
费公公见她没回答,便自问自答地转身朝上躬身道:“王爷,小奇的腿之前受了伤,奴婢就替他求个恩典,别叫跪了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着瑞王的脸色在刹那多云转晴了些呢,连眉峰间的微蹙都展开了。
瑞王的语气却还是淡淡冷冷的:“你倒是记得清楚,也罢,既然你开了口,就都不必跪了。”
费公公大喜:“奴婢谢王爷开恩,也替这两个小崽子多谢王爷恩典。”说着转身,对着两个正发呆的崽子道:“听见了吗?王爷体恤,就不必行礼了。”
无奇的腿伤虽好了大半,但今儿也是在外头转了一整天了,还没顾得上看看情形呢,只觉着有些肿胀略疼,但先前因为专心于案子,也没顾上留意。
刚才要跪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只是想不到费公公竟还替自己记得,且求了情,且还真的求了下来。
而蔡采石的屁股虽也没有大碍,可跪来跪去的难免碰到会不舒服,听费公公雪中送炭,自然大喜。
两人忙也拱手俯身地谢恩。
周尚书一把年纪乃是老臣了,什么光景没见过,他很清楚费公公是瑞王的心腹,这老费的一言一行,便是瑞王的意思,若不是费公公知道瑞王的心思,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替两个末尾小吏求什么恩典?
尚书大人当了一辈子官,这点转圜应对还是很懂的,当下也笑眯眯地倾身向着瑞王说道:“王爷,这两个虽是新进的,做事还是很勤勉的,今日外派去忠勇伯府上,王爷也是知道忠勇伯那个脾气的,他们这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见做的不错。”
瑞王瞥了眼这个老和稀泥的尚书大人:“是啊,本王也以为,以忠勇伯那个雷火性子,不会让他们这样完完整整的回来,难得。”
无奇跟蔡采石在地上听着,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难道去了忠勇伯府,就得残缺不全地出来?
他们如今活蹦乱跳的,可真叫他们失望了啊。
费公公笑道:“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奇子,小石头,快向王爷跟尚书大人回禀一声儿啊?”
蔡采石看了眼无奇,无奇对他使了个眼色。
关于今日的事情,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又梳理了一遍,毕竟还要写文书上呈的,如今费公公要他们说给王爷和尚书等人,肚子里都是现成的。
于是便把奉命去忠勇伯府,发现了小狗安安受伤跟万家姑娘之死的关联,察觉疑凶,一方面派人去香满楼跟糕点铺子调查,一方面设局……终于引凶犯入套等等,说了一遍。
周尚书本来是看出瑞王很待见这两人,所以随口奉承瑞王的,没想到听了这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案情推论,其曲折离奇,闻所未闻,一时也惊讶起来。
底下的任侍郎以及其他四个司的司长,也面面相觑,面露愕然之色,只有孟大人低着头揣着手,若是靠近了细看,便能看出他闭着双眼,倒好像是在假寐。
最后蔡采石说道:“最后是应天府的人把凶犯带了回去。忠勇伯便叫我们先行回来了。”
周尚书在心里琢磨了半晌,终于由衷地感慨道:“这也真是意外之获了,能把简单的小狗被追打,查到女子遇害,而且在一天之内便将案子破了,可见你们心细难得,不错,不错。”
“是啊,”任侍郎也笑说道:“恐怕换了其他什么人,都也未必如蔡采石郝无奇他们两人如此之能啊。”
费公公也听了个新鲜,看向两人的眼光里多了点真正的喜爱,又忙瞧瑞王,见王爷仍是那副表情,不见喜也不见忧的,他便试探着说道:“怪不得向来挑剔不饶人的忠勇伯这次也没话说了呢,只怕他也大开了眼界,从此可不敢再小瞧清吏司了吧……王爷,您说呢?”
瑞王殿下好像是觉着已经有人争相夸赞了、自己若是也赞一句,会把他们两个惯坏似的。
他惜字如金般道:“事儿办的是不错。”
无奇本来听着大家都在吹捧,心里想瑞王总也会有些表示的。
正有点雀跃地巴望着,没想到得了这几个简而单之的字。
她觉着王爷太过吝啬了,这简单的一句话完全无法满足她的虚荣心,便忍不住掀了掀唇,不太满意地偷偷瞄了瑞王一眼。
谁知瑞王的目光转动,正也看了过来。
无奇吓了一跳,她这幅显然不逊的神态自然给瑞王看见了,当即心里大呼不妙。
但她变脸的绝技显然还不够娴熟,呆了会儿后才忙把那撇着的唇硬生生地平了回去,而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讨好度明显到满溢出来的僵化笑容。
无奇希望能用这个假惺惺的笑容让瑞王忘记自己刚才那近乎做鬼脸的熊样,可心里却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瞬间,两股战战,她有点想跑。
不过,若无奇有胆子细看的话,她必然就会发现瑞王的双眸中闪烁着的稀有的浅浅笑意,就像是海市蜃楼里的那点明光,美妙至极却稍纵即逝。
“周大人,”瑞王垂了眼皮,天生微挑的眼尾带出了几许风流俊逸,却又隐着点含而不露的锋芒:“本王这次来的仓促,吏部上下兴师动众,倒是叫本王过意不去。”
“王爷说哪里话,王爷能够亲自驾临,是吏部上下所有人等之荣幸,平日里请都请不到您的。”周尚书几乎是在瑞王的“过意不去”尘埃落定之前就已经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