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蜀烦闷的坐回位子,嘴里继续小声咒骂:“狗彘不如的无耻之辈,惯会偷奸耍滑,我等考一个秀才得寒窗苦读多年,他竟也敢拿秀才们的心头血去卖!”
“一万两的捐官银呐。”盛言楚心中鄙夷,凉凉道:“他不在咱们身上啃,何时才能拿回本钱?”
赵蜀一想到自己的秀才身份险些被夺,顿时怒气暗生:“欺人太甚!若我乡试高中,我定要杀回来将狗官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以他目前敛财的速度,等赵兄高中进士衣锦还乡时,他恐怕早已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赵蜀何尝不清楚,但心里就是难受:“难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狗官胡作非为?盛小弟,岁考每年都有,你好好一个廪生秀才沦成三等?你就甘心?今年他敢将其余秀才的功名卖给别人,明年就敢卖你和我的。”
盛言楚皱眉,以吴记的贪财程度,说不准吴记明年还真的会在他身上动刀。
“我待会就写信给我义父。”盛言楚抿了抿唇,叹道:“只不过年尾将至,义父不一定能抽出时间理这事。”
卫敬是一个将大事分得很清的人,年尾各地方的臣子都在忙着写折子给皇上,光撸清临朔郡的财务就要占用卫敬大半的时间,卫敬根本腾不出手做别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越到年尾的时候,底下小官敢壮着胆子做一些小动作,因为上面无暇顾及他们。
吴记钻得就是这个空子。
“盛小弟有这份心就够了,我先替那些受冤的秀才谢过盛小弟。”说着,赵蜀起身对盛言楚深深鞠了一躬。
盛言楚忙起身相扶:“举手之劳罢了。”何况他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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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盛言楚坐在小公寓的书房里写好信,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先是问安卫敬和杜氏的身体,然后他再委婉的将自己从廪生秀才降为三等的事说了一通,至于吴记私底下贩卖秀才功名一事他并没有在信上提及。
这桩事仅是他的猜疑,没有亲眼见到他不能写上给卫敬添堵。
写好信,盛言楚拿出老皇帝送给他的印章,小小的‘盛’字落下后他才将信叠起来。
小公寓的书房右边是一块透明的玻璃,能将一楼客厅看得清清楚楚,盛言楚的余光刚好瞥到客厅角落那一堆包袱。
下了楼,他将之前扔进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包袱一打开,里面赫然躺着的是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礼物。
捡起脚边缠了狼皮的弓.弩,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拉弓,弓弦是用某种动物的筋骨制成,撑开时韧性十足,弹力也非常不错,若搭配上尖锐的羽箭,射程相当了得。
拉开弓时,他能感受到臂力上的劲疾,若他是个骁勇的弓箭手,这一箭怕是能将中物者的心脏捅个大窟窿。
可惜,他不会用弓.弩。
手中这把弓.弩选得是紫衫木,弓臂上还涂了一层防湿气侵蚀的漆水,仔细看,能看到弓臂最顶端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楚’字。
盛言楚手覆在凹凸不平的字上,满心酸涩感动。
这柄□□应该是巴柳子特意替他做的吧?漆水那儿隐约能看到点点指纹,想来巴柳子曾经多次抚摸过此物。
包袱里还有一桶箭杆,箭头削至尖锐,此时上边包了厚厚一层布,是为了防止拿出来时不小心划伤手指。
同样,镶了飞鸟羽毛的箭头上刻了‘楚’字,每一根都有。
盛言楚看着一样样用心准备的礼物,眼眶不由发红。
盛元德身为亲爹,从来没给他做过任何男孩子玩得小玩意,反倒是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巴柳子却在替他搜罗。
吸吸鼻子,他将其他包袱都拆了开来,果不其然,他娘退还回去的东西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这些东西拿出去只会勾起他娘的伤心事,思及此,他只能打开楼梯口的储物间,将东西悉数放好。
将客厅整理干净后,盛言楚在沙发上瘫成一个‘大’字,头顶白炽灯将小公寓照得宛若白昼,亮得他眼睛发疼。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张郢突然离开紧接着吴记到来,再有便是他娘铁了心要跟巴柳子决断,而巴柳子也一反常态非要生个庶子……
才短短数日而已,他就从廪生秀才跌到了三等,而他娘身上的姻缘也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如果说去年糟了天灾时运不济,那今年就时人祸。
总之这两年都不好过。
然日子再艰难,他还须往前看才是,一味的站在原地唉声叹气根本于事无补。
岁考的事他已经写信让义父帮他,至于他娘的亲事……随缘吧。
大不了不嫁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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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后,盛言楚蹭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
“与其在这自怨自艾,我还不如多背两篇文章。”自言自语后,盛言楚上楼打开橱柜。
橱柜是盛言楚当初买小公寓赠送的一面柜子,推拉式,柜体隐藏在墙里,轻轻的推开门就能看到一面比他还高的橱柜,此时柜子里摆了几十本书。
这些书全是盛言楚在卫家密室里抄来的,几乎涵盖了‘梅自珍’书单上的所有书籍,挑了一本有关嘉和朝官制的书,盛言楚拧暗台灯坐下来细细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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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雪就是冬至,冬至那天,静绥上空再次飘起鹅毛大雪,家家户户为了迎接冬至的到来,纷纷挂上喜庆的红灯笼。
书院食馆应景包了各式的饺子庆祝,天方大良,盛言楚就被门外的叫唤声吵醒。
“楚哥儿,赶紧起来吃饺子!”是程以贵的大嗓门。
梁杭云哈了口热气,贴着门小声道:“楚哥儿一贯醒得早,今天怎么睡过头了?”
程以贵笑:“他这半个月拼命苦读,大抵昨晚又熬夜了…”
打着哈欠开门的盛言楚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刺激得脖子往厚重的棉袄里一缩,闷声道:“时年八节,总吃饺子俗不俗?要吃咱们就吃回好的。”
食馆的桂花糯米藕难吃至极,冬至的饺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吃饺子吃什么?”
程以贵冷得拱成小老头,打着寒颤道:“这么冷的天,合该吃点暖身子的吃食,我看食馆的饺子就不错。大清早那帮厨娘从外头拉了半头羊肉,说是剁碎了做饺子馅,咱们去尝尝呗?”
盛言楚眉头小小蹙起,羊肉馅的饺子,就食馆厨娘的手艺 ,做出来能不膻吗?
程以贵馋羊肉,还在那一个劲的怂恿盛言楚和他一起去食馆吃羊肉饺子,梁杭云看出盛言楚的抗拒,立马联想到初入书院时吃到的桂花糯米藕,顿时脸色大变。
“还是听楚哥儿的,别吃羊肉饺子了。”梁杭云现在满脑子都是‘桂花糯米藕’。
“行…吧。” 程以贵咽下口水,退而求其次,“不吃羊肉饺子也成,总得带点荤腥才好,不然待会身子暖不起来,读书也读不好。”
盛言楚扭头去屋里洗漱,闻言道:“去码头上吃,今天冬至船来的多,那边摊子会摆一大堆好吃的,我去年吃过一回,有羊肉汤,还有…”
“有羊肉就行。”程以贵今天就馋这个,笑着咧嘴催促盛言楚,“你麻溜些,别一会被赵教谕逮到就麻烦了。”
冬至是大节,书院按惯例会放半天假,半天只够本地书生回家吃顿饭,那些回不去家的书生则会被教谕喊过去写对联。
到了年底,写对联将会是书生们赚一笔零花钱的好机会,书生们想赚,教谕们也想赚,每每入了冬,书生们就会和教谕们展开一场搏斗,终究姜还是老的辣,教谕们是夫子,夫子们直接开口让书生们帮他们写从而断了书生们赚钱的好路子。
“我又不打算靠写对联赚钱,我怕什么。”
盛言楚换好鞋袜,无所畏惧道:“教谕抓人帮他写对子,从来都不是随便抓,而是单挑像表哥还有云哥儿这样的书生,我记得你们俩是准备年底去大街小巷游走卖对联吧?”
程以贵和梁杭云面面相觑,很快反应了过来。
“那啥,楚哥儿,我先行一步。”程以贵不顾风雪就往外边跑。
梁杭云可不想被赵教谕逮去写对联,当即慌里慌张的说:“楚哥儿,我不好在这久留,咱们码头上见。”
两人都是半大的少年,几乎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舍馆,盛言楚戴好毡帽,见状嘴角一挑。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不知道赵教谕为了防止手底下的书生和他抢生意,会冒着风雪登门将躲在家里书写对联的书生揪到书院?还美名其曰给他们开小灶,纵是他们不想去,家里的长辈也会骂骂咧咧的将书生赶至书院。
寒风呼啸,顶着刺骨的冰雪,盛言楚先去家里的铺子转了一圈。
一到冷天锅子生意就会爆火,搁老远就能闻到一股令人口舌跳舞的香辣气味。
铺子里,程春娘忙得不可开交,见盛言楚进来,擦擦手将柜台下边的信拿了出来。
“喏,驿站说信是郡城寄来的,我没拆。”程春娘笑道,“不用拆也知道是卫夫人叫人送的,除了这封信,还有几身衣裳。”
盛言楚赶忙接过信,还没看就被程春娘推搡了一下:“今个娘没空招待你,你拿些银子去外边吃点。”
说着就从抽屉里数出七八吊铜板,笑眯眯的道:“刚贵哥儿跟说你待会要请他喝羊肉汤?”
盛言楚拎着沉甸甸的铜板发笑:“娘,咱家就有羊肉汤……你咋还让我拿银子去外头吃?”
程春娘噗嗤一乐:“今天冬至,羊肉汤早就买完了,你且上隔壁吃去,他家羊肉汤味道不错。”
盛言楚欲说些什么,就听大堂传来说笑声。
“盛小秀才千万别跟我们争,你想什么时候吃秀才娘做得饭都成,但我们一年到头来你家铺子的次数不多,能吃一次是一次,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今个就去外边吃吧,把位子让给我可行?”
说话的人正是去年冒着大雪拉木材回家的商人,今年再遇,盛言楚不由展露笑颜,迎上去道:“快请上座。”
铺子里当下只剩一张大方桌,几个商人坐上后,盛言楚笑着敬了一杯酒,和商人们畅聊了一番今年的商行情况后,他才提着铜板悠哉悠哉的去隔壁铺子喝羊肉汤。
隔壁铺子的人也不少,盛言楚甫一进门就听到了程以贵的大嗓门:“……三碗冬节丸,再要一盆三色年糕,冬酿酒也要上一壶……”
盛言楚坐过去,调侃道:“怎么没见表哥吃羊肉汤?”
程以贵不好意思的伸手抹嘴,嘿嘿道:“你没来时,我跟云哥儿就已经喝了两个大碗了…”
盛言楚:“……”都喝了两大碗还点这么多?
冬节丸就是汤圆,嘉和朝讲究在这一天吃汤圆,寓意‘添岁’。年糕也是不能缺的吃食,尤其像盛言楚这样的书生,看到年糕必会叫上一碟子。
“年糕年糕,年年高——”程以贵操着静绥戏腔的调子高唱,将一碗堆着高高的三色年糕放到盛言楚面前。
“后年楚哥儿你就要下场乡试,我提前祝你旗开得胜步步高升!”
梁杭云起身倒了杯香气袭人的桂花冬酿酒给盛言楚,亦笑道:“一切尽在酒中,盼你桂榜高中前程似锦!”
盛言楚心中大惊,没想到这两人吵着让他出来吃东西竟然是为了送贺词给他。
“快吃,凉了年糕就不好吃了。”
程以贵将碗往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盛言楚面前推,道:“我们仨是同一年进得康家,且我跟云哥儿虚长你几岁,见你这两天看乡试题看得眼下发青,我就跟云哥儿商议喊你出来透透气。”
盛言楚舀了一大口年糕塞进嘴里,吃得有些快哽到了喉咙,梁杭云忙将桂花冬酿酒递过来。
“乡试过后就是会试,我和贵哥儿愚笨,没机会和你一道上京…”说着,梁杭云俊俏的面庞上流出两行清泪,“届时你一个人在京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如果说感动,盛言楚当然感动,但——
他歪了歪头,鼓着腮帮子问:“你们俩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后年才乡试,又不是今年,用得着这样伤感吗?再说了,我不过是比你们提前两年上京,你们至于愁成这样?”
梁杭云的泪戛然而止,程以贵挠头:“楚哥儿,其实我们有事求你。”
盛言楚愤懑的咬住筷子,白感动了。
原来梁杭云和程以贵为了躲避赵教谕扫荡式的逮人,两人决定将写对联的地点选在盛家小院。
程以贵双手合十,祈求道:“左右赵教谕不会去你家逮你,你就将你的书房借我们一用呗?”
梁杭云脸皮薄,为了挣一笔对联钱,也硬着头皮道:“每卖一幅我给你一个铜板如何?”
盛言楚被两人可怜兮兮的样子弄得头疼,只能点头,但有要求。
“将书房腾出来给你们用可以,但你俩别指望让我帮你们出对联!”
好听又要吉祥寓意的对联大抵就那些,为了卖出高价,书生们会绞尽脑汁想出好的对子。
盛言楚可不想自己美好的冬假被折磨人的对联给霸占。
“你真的不打算赚对联银子?”程以贵不甘心的问。
“不赚。”盛言楚说得很干脆。
卫敬回得信里夹了几张前些年的乡试考题,盛言楚得抽时间准备乡试。
见盛言楚拒绝,程以贵不好再强求,只能掏出小本本将盛言楚的名字划掉,旋即叹气道:“云哥儿,光我们俩超越不了赵教谕卖对联的速度,咱们得重新再找一个。”
梁杭云垮下脸:“书院的同窗悉数都让赵教谕给逮去了,咱们俩去哪找?”
“我倒有一个人选。”盛言楚插嘴。
“谁?”程以贵问。
“赵蜀赵秀才。”盛言楚道,“他最擅长做对子,你们俩负责起笔,他来出题最适合不过了。”
梁杭云有些犹豫:“赵秀才和你一样后年要乡试,喊他他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