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牵了牵衣摆,任由这些小孩的眼睛四处逛。
“南哥儿。”待看得差不多时,盛言楚淡淡道:“给他们每人散五个铜板。”
几个小孩一听只有五个铜板,有人皱眉,有人嘟嘴,瞧着就没有满意的。
盛言楚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钱袋子,抖了抖道:“你们既然从小跟着马戏团的人走南闯北,大抵听说过‘穷鬼当中必有一个读书人’,我一个赶考书生身上能有几个银子?给你们一人五个铜板还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顿了顿,盛言楚又道:“明日船渡要停靠邺城,你们可以用手中的铜板坐牛车去邺城衙门。”
“去邺城衙门干吗?”说话最多的小孩捏着铜板问。
盛言楚气定神闲的笑:“自然是去衙门看官家如何惩治那帮贼子,好给你们报仇啊……”
话一落,几个小孩皆摇头说不去,盛言楚也不恼,散了铜板后将人都请出了船舱。
至于这群孱弱瘦骨的孩子今晚会在何处过夜,盛言楚压根就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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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走,程春娘没好气地摔起手帕,手指抠打桌面蹦蹦响:“是我看走眼了,我还掉眼泪可怜他们,没想到竟是一些嫌贫爱富的主儿。”
盛允南紧跟着不屑的嘟囔:“叔就不该将他们从老虎皮里救出来,一进来就东张西望个不停,还好咱们舱里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若是让他们看到叔的狐皮大氅,他们定扒拉着咱们舍不得走。”
“财不外露。”盛言楚觉得此话很得当,想起今夜的危险,盛言楚皱眉道:“等明儿到了邺城咱们换艘船便是,一来避开这帮孩子,二来这船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咱们还是早早撤走才好。”
程春娘点火燃起炭石,烫了壶黄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暖暖身子,盛言楚一手握着瓷杯,一手撩起舱帘,舱外浓雾遮掩夜色凄冷。
第109章 【三更合一】 到了京城……
白雾直到黎明时分才散开, 雾气一开,船渡径直往邺城开去。
船渡一到邺城,天上就飘起柳絮般的雪花。
船主派人过来问是否有人要下船办事, 若有, 可以去船头领块红巾系在腰间,到时候凭红巾上船 , 盛言楚喊住船夫, 道:“我们要在邺城多留些时日,这一趟暂且就不坐你家的船了。”
船夫楞了楞,以为盛言楚是被昨夜马戏团的人吓到了,忙歉意的笑道:“那几人早已不见踪影,昨夜动静那般大, 料想他们也不敢再上船渡顶风作案……几位是交了去京城的船银的, 既然要在邺城下船,那剩下的银子当然要还给你们。”
盛言楚拱手言谢, 拿了银子后三人下船去了邺城码头。
邺城码头白茫茫一片, 盛言楚裹紧狐裘大氅,扶着程春娘小心翼翼的踩着积雪往停船的岸边走。
码头上来来往往人很多,雪地上早已辟出一条泥泞小道, 行走在满是淤泥的雪水上, 盛言楚的棉鞋很快就进了水。
脚一蹬,能清晰的看到鞋底的雪水往外溢出, 盛言楚哈出一口白气,举目望了眼不远处大大小小的船。
邺城距离京城至少还有七八天的脚程,如今江面下了雪,船开得要比往常慢一些,算下来怎么着也要十来天才能到达京城。
水上生活漫长又枯燥, 又遇上大雪,盛言楚说什么也不想委屈自己做小船上京,故而观察一番后,瞄准了码头唯二的两艘大船。
一艘是商船,这一趟没拉货物,因是空船驶得快,但商船的船舱少,一间船舱的价钱比盛言楚从静绥坐得船渡足足高了一倍不止。
另外一艘是民船,船舱的价钱倒便宜,但因拉得人多,一路走得很慢,若坐民船去京城,至少十天半个月。
“坐民船吧,商船的人太杂。”程春娘倚靠在半人高的盛小黑身上防滑,抬眸望向停在岸边的两艘大船,道:“慢些都不是大问题,可别再出昨夜那等事就好。”
盛允南应声而去,喘着粗气回来道:“叔,奶,去京城一人只需交七两银子,但上午是走了不了,开船得等下午。”
七两一人的船舱不算太贵,盛言楚拿出二十二两银子给盛允南,交代道:“待会交船银时,你记得拎一两的炭石回来。”
民船不像船渡每日会免费送吃食,上了民船他们得自己做饭,这炭石自然少不了,才开出去的船最是不缺炭火石,这样的大雪天若没有火炉取暖,怕是很难熬到京城。
上船前,盛言楚回首望了眼邺城,邺城的雪干冷,落在身上若不及时拍掉很快就会成冰溜子,雪花簌簌得往下落,不多时就将他们踩过的泥泞路覆盖的完完全全。
寻船的路上,盛言楚听了不少船客的闲话。
有人说邺城不算顶北的地界,如今才十月天就这般冷,地上的积雪三天不扫就能到人的脚踝,也不知再往北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么大的雪,咱们老百姓只管缩着脖子待家里烘火便是,只是苦了那帮上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听说没?前两日有艘船上一举人老爷才进邺城就冻得鼻青脸肿,啧啧啧,我看呐,那位举人明年开春的会试玄得很……”
“会试年冻死的举人还少吗?贡院的门一开,多少盖着白布的举人被抬了出来?你问怎死得?冻死的呗。”
……
盛言楚默默摩挲着十指生热,觑着漫天的飞雪,盛言楚叹了口气,暗道雪再大他也要往京城赶,明年会试他便是坐九天冰封考棚,他也必须咬着牙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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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船舱,程春娘忙将行李的两鼎火炉拿了出来,炭石烧红了,船舱的温度逐渐攀升。
清早三人忙得找船,到了半上午还没吃口热饭,盛言楚饿得慌一时没心情看书,便半跪在地上帮盛小黑擦拭毛发,一边等饭。
盛小黑的毛粗又长,下了船渡后,盛小黑就跟一只野袍子似的往雪堆里滚,船舱的温度一升,藏在盛小黑毛里的雪花开始融化往地板上滴。
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一条毛巾边擦边听盛允南在那有一茬没一茬的唠嗑。
“…外边船上的人说,船渡上那几个盗贼今早还没押进邺城就被人砍了脑袋…”
“那几个人头血淋淋的吊在邺城城门口,旁边还张贴了告示,一条一条罗列着那几人的罪过,我跑去看了眼,嗬,除了马戏团那些唵噆事,那些人罪行累累,简直是十恶不赦!”
盛允南跟在盛言楚身边耳濡目染,如今张口说话倒有几分读书人的乖觉样子。
想起华宓君临走前所说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盛言楚手顿了一下,没想到华宓君下手还挺快,不愧是李家少将军的女儿。
盛允南脸色忽而正色起来,道:“叔,昨天咱们没收留那些小孩是对的。”
盛言楚惊诧抬眸,拍了拍盛小黑已经擦拭干净蓬松起来的毛发,笑了笑道:“怎么说?”
盛小黑似乎有冬眠的习惯,野了一上午后,这会子舒舒服服的卷起尾巴窝在火炉边闭目,盛言楚往火炉边靠了靠,半边身子都倚靠在盛小黑软和和的皮毛上,舒服至极。
盛允南拿着火钳将火炉里燃起的草木灰往外扒拉,随后将手放在火炉前边烘烤,没好气地道:“我去看了那告示,告示上从头到尾都没说那几人残杀马戏团团主的事,换一句话说,那些小孩和盗贼本就是一伙的,之所以反向倒戈,不过是因为那几个盗贼生性残暴,平日里对那些小孩非打即骂,小孩因而心里落了恨……”
盛言楚拿起火炉上温着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黄酒,轻抿一口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我如今算是见识了,那些盗贼犯得事桩桩件件都是死罪,贴告示的人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洗白他们,想来残杀马戏团团主的事无中生有。”
“可不吗!”盛允南嗤了声,凑近一点道:“叔,你还记得咱们找马戏团时看到的那两辆挂着马戏团牌子的马车吗?”
盛言楚挑眉:“那马车上装得并非是蛇吧?”
“叔你咋知道?”盛允南惊讶,搬着小板凳又往前坐了点,“船渡本来不打算在邺城逗留太久的 ,谁料邺城的官差突然跑来码头,二话不说就将马戏团放置在船渡上的马车全拉走了。”
“我一眼就瞅见了那辆马车,恰好一股风吹过来掀起了车帘,嘿,满车的铜板叮当晃响,昨夜那几个说不会进邺城的小崽子一个个扒着马车不松手,可见他们早就知道里边藏着铜板,说什么装了蛇,全是吓唬人的……”
盛言楚咕了口黄酒,搁下酒盅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马戏团不论大人还是小人,没一个干净的,除了那只猴子……”
盛允南:“我过去的时候,那猴子早已不见踪影,想来上岸逃了……但被旁人抓走了也未可知。”
盛言楚撩起窗格上的纱布,外头雪花铺天盖地的往下掉,行人匆匆上船几乎无交流,这样的的大雪天,他宁愿小猴子被人抱了去,也好过瑟瑟发抖地缩在树上。
小猴子毕竟在马戏团呆得时间太久,陡然回到大自然未必能适应的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程春娘将洗好的菜一一往小木桌上摆,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木碗,程春娘盛了碗鱼汤给盛言楚:“山寒水冷的,外边江面上竟还有钓鱼的渔民,我瞧你这两日嘴皮子都干了,便从渔民鱼篓里买了几条小鲫鱼炖汤给你喝,可惜没小葱,不然更香。”
盛言楚双手接过木碗,嗅了嗅鱼汤的鲜味,乐悠悠道:“有鱼汤已然是美事,没小葱无碍。”
尝了口鱼汤,盛言楚只觉一股热热的咸鲜滋味顺着喉咙直通胃里,一口气喝了半碗后,盛言楚抿了抿碗里的鱼肉,边嚼边续之前的话。
将马戏团盗贼和小孩的事和程春娘说了一通,盛言楚话头一转,道:“娘刚不是问我想什么想那么认真吗?我在想马戏团那小猴子。”
程春娘唏嘘不已:“那猴子被圈养多年,瞧着能听得懂人话,归山林还不如去富贵人家做个小宠。”
盛言楚勾起唇角,揶揄道:“娘出来一趟倒比窝在静绥好多了,连小宠都知晓了……”
“就你会贫嘴。”程春娘眯起眼睛嗔笑:“在船渡那几日我跟着一帮妇人天南海北的侃,这些词都是跟着她们学的,她们说京城的富主儿很是喜欢搁家里圈养各种小宠。”
钳起一块鱼骨扔给盛小黑,程春娘又道:“不过像咱们小黑这样大的小宠貌似并不多见,等去了京城,楚儿你可得悠着些,小黑牙尖齿厉,若是咬伤了人咱们理亏。都说京城遍地是官,搞不好就咬了权贵子弟……”
盛言楚暗暗点头,从前他一直认为盛小黑是条狼崽子,自昨晚盛小黑眼睛眨都不眨的将马戏团盗贼的手臂一口咬断后,盛言楚觉得他有必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被他唤了好几年的狗勾。
盛小黑不挑食,只要是荤菜就行,三人吃剩的鱼骨头悉数进了盛小黑的肚子,但这些小玩意根本就填饱不了盛小黑,盛言楚便待盛允南出了船舱后偷偷的拿小公寓里的牛肉卷给盛小黑。
盛小黑自从知道有小公寓那片天地后,整日就围着盛言楚转,盛言楚哪里有功夫时时刻刻的跟盛小黑玩闹,趁盛允南不注意他就将盛小黑带进小公寓,一应吃喝都准备了很多。
临出小公寓前,盛言楚千叮万嘱不准许盛小黑二楼跑,盛小黑很听话,只乖乖的在一楼转哒。
盛小黑消失几回后,盛允南后知后觉得地问:“叔,小黑呢?”
正翻书的盛言楚头抬都没抬,谎话张口就来:“我娘带它去船上透气去了。”
盛允南哦了一声没做他想,盛言楚合上书半倚在窗边,民船已经在江上走了四天,这四天里盛言楚愣是没出过舱门。
忽听船头那边传来一道道吆喝声:“披荆山到咯——”
紧跟其后的是悠长的号角声,盛言楚忙下床穿好鞋袜,盛允南将狐裘大氅披到盛言楚肩上,问道:“叔可是想出去走走了?”
“待会到了披荆山,你跟我下船买点东西去。”
盛言楚使劲用力蹬才穿上结实的鹿皮靴,视线挪到外边,咧嘴笑道:“修贤兄来信时特意嘱咐了我,说到了披荆山一定要下去走一趟。”
见盛言楚风风火火的往外冲,盛允南忙拉住盛言楚,往其怀里塞了杯温热的黄酒:“外头雪大如席,叔小心着凉,出去前喝点黄酒暖暖身子吧。”
盛言楚一口饮毕黄酒,这时程春娘端着淘洗好的米进来,见盛言楚整装待往外走,笑道:“这是要去哪?我原以为你要窝在舱里十天半个月呢!”
“娘,”盛言楚将毡帽戴好,掀唇笑开:“待会船要靠披荆山休整半个时辰,我准备带南哥儿下去走走,娘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顺道买回来的?”
程春娘将米往窑罐里倒,闻言抬眸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绣架上。
“鹿皮靴子我才缝了一双,牛皮筋不太够,若是看到有人卖牛皮筋,你捎带两条过来就成。”
“得嘞!”盛言楚系好狐裘大氅的带子,昂首阔步的往船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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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邺城出来后雪就没停过,盛言楚以为披荆山会像前些年临朔郡的房屋一样,倒得倒,塌得塌,出去走了一圈后才发现披荆山的民宅几乎都没有遭到大雪的打击。
盛言楚跟着下船的人一道往码头上走,雪下得大,油纸伞压根就挡不住狂风,盛言楚索性将油纸伞塞给盛允南,自己独自顶着风雪跑向码头。
脚下穿着的鹿皮靴里边加了狐绒,走几步后脚掌心就开始生热,靴子底部擂了线结,一定程度上能防滑,盛言楚跑到码头上一点都不费劲。
此刻码头柳树下排了一条长长的卖货街,各式东西都有,这几日上京或南下的船很多,故而这些杂货卖得并不贵,薄利多销嘛。
盛言楚很快找到卖针线的摊子,针线一摞一摞的积满了白雪,摊主一见盛言楚走过来,忙放下手中的小火桶:“打南边来的吧?要点什么线?”
边说边拎起结了冰的线往桌上用力拍打,冰碎后,绣线复又回到摊子上。
盛言楚说要牛皮筋,摊主一乐,牛皮筋比寻常绣线要贵很多,一听要两根,摊主嘴都快裂到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