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儿,”程春娘探出头,犹豫道:“你不是已经写信给你那位当官的同窗了吗?咋,他没说要接你?”
盛言楚嘴角下压,端视着车龙马水的京城一眼,喃喃低语:“修贤兄是说好要来接咱们的……如今没来,大抵是被手边的事绊住脚了吧?”
第110章 【三更合一】 江南府解……
车夫极有眼色, 察觉到盛言楚的同窗好友没有如期赴约后,便拉着马车往客栈走。
“小公子那好友可是近两年才做官的?”
盛言楚闷闷点头:“前二甲传胪,后来朝考进了翰林院做庶吉士……等等!”
双手敲头, 盛言楚直骂自己一声蠢货:“是了!修贤兄明年开春就要从翰林院散馆, 如今又是年底紧要关头,可不得忙得晕头转向!”
“散馆?”程春娘听不懂。
车夫懂, 一听盛言楚好友在翰林院当职, 当即拱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翰林院多清贵的一地啊,您好友既在那,这两天没空出来接你情有可原。”
说着指了指皇宫之地,嘿嘿道:“近期吏部和翰林院相通的那条主街频繁有官差走动,说是翰林院开了春就要换一批大人, 如今正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
盛言楚这批新举人过完年就要下场会试, 会试后过了殿试再经过翰林院的朝考就进翰林院做庶吉士,而夏修贤这一批老庶吉士自然要‘退位’下来。
而三年期满, 老庶吉士们要迎来他们官途中至关重要的一回考核——散馆。
成绩出挑的庶吉士可以继续留在翰林院做翰林官, 一般会接手编修或检讨的职位,其实从这一步就能看出殿试三甲之间的差距。
要知道一甲三人早在三年前初进翰林时担任的就是编修和检讨之位,像夏修贤这类二甲三甲的进士只有通过朝考进到翰林院学习三年后才能拿到编修检讨的职位, 且还要成绩出色才行。
殿试分高低, 在殿试上跌出一甲后,二甲的进士需要花三年才能堪堪追上一甲三人的脚步, 而同进士出身的三甲若没有好的机遇,一般情况下这辈子怕是都要对进士及第的一甲三人望其项背。
进了客栈,果然有早到京城的举人们围坐在那畅谈翰林院开春散馆一事。
“……那帮庶吉士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能留在翰林院,这些时日他们见天的往吏部尚书还有翰林院大学士府上跑……”
跑去干吗?还用问吗?
不过有迂腐的读书人坚决不信这谣言, 摆手大声道:“……翰林院是朝廷三清衙门,‘点翰林’是何等荣耀之事,大学士岂会被那些黄白之物蒙了眼?”
此人的话一落地,不仅围在那的举人们抚肚而笑,立在门口的盛言楚嘴角也不由一弯。
翰林院是清贵的好地儿,但翰林院的人是吗?连老百姓都知道做翰林官的官员是朝廷中最穷的人,不然哪来三清中的‘清贫’?
人挪窝活,既要得贤名又要捞点好处,翰林院那些主事的官爷只能从下属身上拿油水,而三年一次的散正是绝佳机会。
盛言楚将手中的包袱交给盛允南,喊小二给他倒了盏菊花茶泻火,京城外边的气温比静绥冷得多,但客栈内烧了地龙,暖得很,长时间呆在客栈里边很容易上火。
手捧着菊花茶,盛言楚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举人们闲谈。
刚才那位头脑单纯的举人逗着大家哈哈一阵大笑后,那举人犹自辩驳:“我说得难道还有假?!”
盛言楚吹了吹茶盏上边飘着的菊花,轻呷一口,只听一人接话:“翰林院当值的庶吉士身上虽有官职,但三年的俸禄并不高,都到了这等地步依然有一堆的进士趋之若鹜想往里边冲,可见翰林院有多诱人。”
另一人挥袖道:“翰林院乃养才储相之所,读书人寒窗苦读十年不就是为了进翰林院为国效力吗?消尖了脑袋也要进得地儿,仁兄以为那些庶吉士甘心这般轻松的卸任走人吗?”
被喊‘仁兄’的正头脑单纯的举人,此人叫应玉衡,出生在尚且温饱的寒门之家,从小跟着夫子读书,因是家中唯一的读书人,遂家人平时对应玉衡照料有加,故而应玉衡肚子里只有墨水,对人情世故大概是一窍不通。
几人都点拨到这个程度了,应玉衡还在坚持:“散馆是朝廷的规矩,若那些庶吉士没本事自然该离开翰林院去地方做官,赖在翰林院难道今后的前程就能一世无忧了?我看未必,诸位也不瞧瞧,翰林院中有多少老翰林,如今他们满头白纷纷,也没见他们入阁拜相!”
应玉衡这番话深得盛言楚认同,庶吉士散馆后便是能留在翰林院,若无才能一样不得志,还不如散馆后去六部做主事,或是外放做州县小官。
“这……”
应玉衡的话压得众举人无话可说,尴尬一笑后,几人话锋一转,道:“眼下还未到十一月,京城的雪就接连下了好几场了,你们来得时候瞧见城外的积雪没?嗬,累得有我膝盖这么深了。”
“何止深……马车一进京城地界,我瞧着新奇便下车去玩雪,嘿,那雪比我娘腌菜用得石头还要硬,还好我使得力度不大,不然我这腿怕是要废了……”
说这话的男人站到空地上凭空踢了一脚,试图将当时的情景复原给大伙看,滑稽的模样逗着众人哈哈大笑。
应玉衡见大家有意无意的忽视他,也没恼,叹口气后端起茶水百无聊赖的来到窗前看外边银装素裹的天地。
盛言楚睨了眼欢闹的人群,旋即起身行至应玉衡身边。
“《晋书》中谢太傅问谢家子女雪像什么,有说像撒盐,有说像飘若的柳絮。”【注1】
盛言楚笑着将茶盏放置一旁桌上,背着手望着外边的鹅毛大雪,续道:“一小小雪花就有多种说辞,何况是翰林院?”
“你是?”应玉衡赶忙拱手问礼,“贤弟说得对,倒是愚兄钻了胡同巷子,翰林院有清贵,亦有奢靡,端看外人怎么看了,就好比这雪花。”
盛言楚挑眉,暗道这应玉衡聪明的很,就目前看来也没有迂腐到哪里去嘛,迂腐至极的读书人盛言楚见过不少,那些读死书的书生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应玉衡明显不是。
“让贤弟看笑话了。”应玉衡惭愧的拱拱手,斜睨了眼身后那帮已经转战诗社的举人们,道:“贤弟也是上京赶考的举人吗?”
盛言楚笑着点头:“在下是临朔静绥人士盛言楚,还未请教兄长的名讳。”
应玉衡二十五六,比盛言楚足足大了十来岁,家中早已娶妻生子,为了明年的会试,应玉衡咬牙将待产的妻子留在老家,独自背着包裹上京,只为在会试前能多听一听朝廷的动向,好在会试中调整自己的答题手法。
得知盛言楚带着亲娘上京,应玉衡佩服的竖起大拇指:“我未成亲前家中也只有一寡母,好在族人甚为照料我们,我才不至于学得辛苦。”
盛言楚感慨一声,直呼应氏族人大气,两人出身相差不大,故而择了桌子坐下。
交谈一番后,应启衡看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火热:“我适才还在想,‘盛言楚’这名字好生耳熟,可一时半伙又想不起来,你一提临朔郡,我一下就激灵了!”
应玉衡笑眯眯的看过来:“盛贤弟,你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位向临朔郡献上御寒宝物的盛言楚?”
“御寒之物并非我所想,”盛言楚笑得和煦,“若多给绣娘们一些时间去钻研,那毛衣绒毛夹袄并不是什么难以缝制的衣裳。”
“哎——”应玉衡拉长声调,笑道:“盛贤弟何须谦虚?我懂我懂…你既入了皇上的眼若不想招人眼红,功成不居的举措最为保命。”
盛言楚颇有深意的笑了笑,他觉得他和后边那帮举人都只看到了玉衡的表面,应玉衡这人看似懵懂无状,实则心较比干多一窍,聪明的很。
果不其然,问了应玉衡的乡试成绩后,盛言楚直呼一声大佬。
应玉衡和盛言楚同为乡试解元,可应玉衡户籍地了得,乃钟灵毓秀的江南府是也!
从一堆才华出众的书生中脱颖而出,可见应玉衡的学问有多高。
“江南府人杰地灵水秀山青,应兄在诸多学子中一骑绝尘遥遥领先,小弟钦佩!”
这话盛言楚一点水都没掺。
应玉衡面皮薄,脸红得跟女子染了胭脂一样,迭声道:“盛贤弟才十五就高中举人,遥想我十五岁那年还是个小小的秀才……你我相差十来岁,这十年里,盛贤弟势必会赶超我,说起来,我倒羡慕盛贤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高就……”
两人你来我往的奉承彼此,说到口干舌燥之处,两人忽然相视一笑,随之端起盏以茶代酒。
“畅快!”应玉衡身子往椅背上靠,朗声笑道:“盛贤弟,你比江南府那些书生有趣多了,和他们说话我总要在肚子里打好几次腹稿,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合而遭他们的白眼。”
盛言楚亦觉得应玉衡和旁人不同。
夏修贤是个标准的浪荡公子哥,有目标有野心,赵蜀则是有贼心没贼胆,若非有妻室在一旁敦促,赵蜀这辈子大抵只会抱着秀才功名过活,表哥程以贵虽粗中有细,但每回运气好像都不太好,至于梁杭云,梁杭云学问不错,但因家境的缘故导致性子过于敏感卑微……
借用应玉衡的话,有时候他跟几位同窗聊天,他也有如履薄冰的时刻,也许才接触的缘故吧,跟应玉衡说话他可以做到毫无顾忌。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后,越发感慨相见恨晚。
应玉衡博览群书满腹珠玑,三言两语就能将底蕴富饶的江南府风情端到盛言楚面前,如果说钟谚青的石上作画是旅行中的打卡机,那应玉衡就是实况播报器。
盛言楚对水乡江南十分向往,在应玉衡的话语下,盛言楚暗暗握拳,只道来日得空一定要去江南府走一遭。
应玉衡对盛言楚也极为的满意,江南府不乏有盛言楚这样年少成名的书生,但这些人大多眼神呆愣,除了看科举圣贤书外,旁的书他们分毫不沾,所以当盛言楚说出一堆奇书上才有的妙文后,应玉衡不由鼓掌赞许。
“人外有人这话在盛贤弟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应玉衡毫不夸张的说,“江南府的读书人虽说才学出众,但他们远不及盛贤弟,他们张口闭口之乎者也,问他们何为小葱何为大蒜,他们绝对分辨不出来,更别提让他们侃侃而谈天下奇闻怪事。”
小葱?大蒜?
盛言楚忍俊不禁的笑开,这两玩意不光嘉和朝的书生不认识,怕是上辈子好多在校学生都不一定能分辨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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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昨日观察天象,言及年底大雪应该断不干净……”
盛言楚和应玉衡说得正起劲,忽听到这句话,两人不约而同的端起茶盏走向人群。
“……二月底就要会试,这雪无论怎么下,到了二月也该停了……”
“二月停雪才是最遭罪的!”
应玉衡叹了口气,道:“贡院的屋舍常年不修,若是化雪,那房梁上的冰水透过瓦片往下滴,届时湿了考卷可怎了得?”
盛言楚肃了神色,道:“化雪天会比现在还要冷,贡院既不起地龙也不烧火炉,咱们这些应试者到时候冻得手都伸不直,如此怎么下笔写?”
应玉衡也在苦恼这:“听人说,朝廷之所以让我等在严寒之地进行会试,主要是为了磨炼我等心智,正所谓‘天将降大任’……”
顿了顿,应天衡捂住嘴,小声道:“说话句大不逆的话,我倒觉得朝廷在科举上如此苛刻十分没必要,乡试酷暑,会试寒冬……这般艰苦环境下,不知有多少书生折在半道上,朝廷相应也丢了不少人才……”
盛言楚对此不敢苟同,直言道:“应兄此话欠妥,若科举一行没有拦路虎顺顺遂遂,那我等功名之人的身家就会大打折扣,应兄,物以稀为贵啊……”
考进士一旦变得太轻松,那科举取士这条路就相当于废掉了,何况连会试这碟小菜都咽不下去,那将来在官场上又该如何立足?
要知道官场上的诸多诡计人心比冷冰冰的贡院不知恶心可怖多少倍!
“是我想岔了。”
听完盛言楚的分析后,应玉衡心有戚戚然,笑着看向盛言楚:“你我二人都是打南边来的,最是怕冷,既然贡院艰苦条件不可逆,那咱们可得事先好好准备才是。”
盛言楚莞尔一笑:“这是自然,光棉衣我就备了不下八.九件,回头挑进贡院,若是冰雪打湿了衣裳,那我就一天换一件!”
“盛贤弟好手笔!”应玉衡一点都不觉得盛言楚在糟蹋衣裳,会试是独木桥,只要有益于会试,管他什么手段呢!
前面那帮举人还在议论纷纷。
“嗐,我光顾着来京城打听会试的消息,竟没好好准备衣物和鞋袜,如今京城一双鹿皮靴竟要价一百多两!”
“我的天老爷,一百两呐……”
一人解开外袍拉了拉里面的毛衣,嗤笑道:“这毛衣是从南边临朔郡运来的,我去年有幸在南边买了两件,一共才花了半两不到,如今到了京城,光一件就要半两……”
“这衣裳暖吗?”有人好奇的问。
“暖!就是洗几次后扯一扯领口很容易变大。”
“变大倒无所谓,我烦得是这个。”
另一人将衣摆撩起,只见里边穿着的毛衣上挂满了一颗颗小小的毛球,那人扯下毛球,苦着脸抱怨,“还好我外边套了件袍子,不然这、这、这般潦草的毛衣让我怎么穿出去见人?”
“我的毛衣上也起了疙瘩!”又一人扯出毛衣。
“我的也有……”
“我也……”
吐槽毛衣的抱怨声在客栈里此起彼伏,盛言楚险些将口里的茶水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