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一批庶吉士大多跟我一样,家中尚且富足,”夏修贤胸口一闷,想了想索性将自己的难处都跟盛言楚说了。
“我在信上跟你说,我在翰林院的日子尚可,其实这话一点都不假。”
盛言楚静静听着,夏修贤续道:“这话是相教于同僚说得。去年有一个与我同出南方的同僚校勘经筵典礼文书时犯了小错,你猜怎么着,侍读学士潘才潘大人竟将他吊在翰林院大门口鞭笞了三十下。”
旁听的盛允南嘶了口冷气:“吊在大门口?咦,好丢人呐……”
夏修贤苦笑:“犯了错事打骂合该受着!但潘才…但潘大人是借着此事公报私仇!那经筵典礼文书的校勘原本不是我那同僚负责的事,潘大人突然将文书递过来,我那同僚熬了三个通宵才将一份从未经手过的文书校勘好,便是犯了小错指出来就是了,潘大人何必要那般羞辱他?”
叹了口气,夏修贤自问自答:“归根结底,是因为报复。我那同僚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嫡亲妹妹,一日来翰林院送东西给兄长,正巧被潘大人撞见了,潘大人找上同僚,说要纳他妹妹为妾,…可他那妹妹早就属了人家了!”
“为了嫡妹不落入潘大人手中,同僚草草的将嫡妹嫁了出去,潘大人得知此事后,冷了我那同僚一月有余,后来……后来就出了校勘经筵典礼文书的事……我那同僚不堪此等折辱,竟寻了短见。”
盛言楚听得心一揪:“救回来了吗?”
“救是救回来了,只是——”
夏修贤大手捏了把自己的脖颈,艰难地喘气:“他这儿落了道深深的疤痕,嗓子彻底坏了,之前在翰林院他最爱和大伙说笑,如今几天蹦不出半个字。”
盛言楚不由自主的跟着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酸道:“他变成这幅模样,想来明年开春留馆留不成了吧?”
夏修贤闷闷点头:“翰林院有潘大人在,他便是能留下来恐怕也不想留,糟心人糟心事一堆,他留在翰林院找苦受作甚?还不如早早递了折子外放做个小官。”
“修贤兄你呢?”盛言楚双目微阖睨着盏中水里轻颤的姜片,复又问道:“修贤兄日后可还想留在翰林院?”
其实盛言楚想说既然这么累,不若外放出去,去六部做主事也好,或是去地方做县令也好,总比呆在压抑的翰林院要好。
但这种人生大事,盛言楚不想插手太多,一旦夏修贤听了他的建议递折子外放做官,日后若是混得好,两人自然能嘻嘻哈哈的再次相见,若混得还不如翰林院呢?届时好友成仇敌也不是不可能。
夏修贤如鲠在喉,他已经好久没有跟朋友闲在茶馆聊翰林院的事了,今日碰上昔日好友,夏修贤一时没把控住心里的倾诉欲才说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本以为会听到盛言楚厉声劝他离开翰林院的话,熟料盛言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说也好,说了他更焦心。
“我自然是想留在翰林院的。”夏修贤如实说,“翰林院的上司并非都像潘大人这般睚眦必报,戚寻芳戚大人就十分的友善。”
说到这,夏修贤露出了进姜茶摊以来第一个欢愉的笑容。
“戚大人主持咱们郡乡试归来后,曾当着我等庶吉士的面对一盛氏学子赞不绝口,我一听便知那人是你,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戚大人顾及你是卫大人的义子,他们二人都是咱们郡的乡试官,为了不落人口实,戚大人才没收你做他帐下的学生。”
盛言楚对戚寻芳的印象很不错,笑道:“戚大人用心良苦了,鹿鸣宴上戚大人一口气收了乡试经魁余添以及昌余书院的裘和景两位不可多得的大将,说起来这两人并不比我差多少。”
经魁余添是谁,夏修贤并不感兴趣,令夏修贤不喜的是‘昌余书院’四字。
“这昌余书院竟也有好苗子?”
盛言楚曾在信里和夏修贤激情斥责过‘县令吴记贩卖秀才文书给昌余县’的事,受盛言楚字里行间的影响,故而夏修贤对‘昌余书院’十分憎恨。
想起乡试期间昌余书院对静绥书院那副小心翼翼呵护的姿态,盛言楚嘴角上扬,将那日他在深林水池中偷听到的话和夏修贤说了。
夏修贤乐得握拳抵唇发笑:“一群憨货……”
“若有人真要害咱们静绥,他们昌余书院能替咱们挡住?嘁,阴谋阳谋无处不在,躲不干净的。”
盛言楚将胳膊搭在椅把上,直盯着夏修贤,兴味道:“话虽如此,但事在人为。西山书院的事不用我多说,想必京城前段时间传开了吧?”
夏修贤点头:“兵部左侍郎女婿周松涉嫌谋害贡院秀才一案,早在九月底就被朝廷革职下了大牢,临朔郡那边人证物证具在,周松赖不掉罪名,如今刑部已经下了定夺,将在十一月中旬斩杀周松。”
迟疑了下,夏修贤定定的看向盛言楚,不由忠告一声:“斩杀周松,斥责兵部左侍郎大人的圣旨是翰林院草拟,翰林院的人那几日都在说卫大人这一狠招断送了周松的性命,那他义子势必要成为侍郎大人的眼中钉……盛小弟,你可得当心啊。”
盛言楚敛起笑容,薄唇抿成一条线,良久方道:“多谢修贤兄提醒,这桩事我一直留心着呢。周松问斩日子渐近,想来那位侍郎大人此刻没心思找我的茬,怕就怕他秋后算账,届时扰了我的会试……”
夏修贤肃了神色:“暗箭难防,此事你在暗他在明,还真是棘手…如今只盼着卫敬卫大人开春能从临朔郡调到京城了,只要卫大人在京城,想来那侍郎大人不敢将你如何。”
盛言楚拿着瓷盖不紧不慢地波动盏中的姜片,浅啄了一口后,轻笑骂道:“瞧你这话说的,似是我遇上事都不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夏修贤怔松一下,旋即笑开:“有树给你乘凉你就梦里乐吧,像我这样孤身一人在翰林院打拼的,最为受罪,你瞧瞧我的手——”
说着,夏修贤将右手小拇指侧边翻过来给盛言楚。
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黄茧,盛言楚倒抽凉气:“你这手怎么了?可别说是在翰林院磨出来的。”
写毛笔字手要抬高,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写字蹭到一手的灰。
夏修贤缓缓搓着老茧,语音轻颤:“我们庶吉士平日没有机会触碰朝廷机要文书,为此大人便安排我们去藏书馆稽查史书,那些书老旧破烂,常年积压在馆中无人问津,书一翻开,霉味自然少不了,令人作呕的是里边的书虫……我们拿着笔不好做大动作,唯恐墨水滴到书上,便只能用手腹去碾压书虫,日积月累,这手自然就落了一层厚茧。”
“叔常说你们读书人最金贵的就是一双手……”
盛允南坐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话,实在忍不住了,“都这样了,夏大人还呆在翰林院作甚?做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翰林院处处折磨您,换做是我,我早就——”
话还未落地,盛言楚一个板栗子就敲了过去,盛允南嗷呜一声捂住脑袋瓜:“叔,你打我干嘛?”
盛言楚板起脸,硬邦邦的责骂:“翰林院是养才储相之所,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地,你不懂瞎掺和什么?”
盛允南哀怨的低下头,夏修贤忙打圆场:“其实他说得未必不是对的,外人觉得翰林院好,实则我们这些庶吉士多少都有怨言,但天下从来就没有轻松的事,熬着熬着说不准能熬一碗鲜汤。”
盛言楚目光闪动,看来夏修贤是打定主意要留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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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修贤此番来姜枣茶摊是借着送文书去六部的空隙出来透气的,此刻还不是下衙的时辰,和盛言楚聊了一通后,夏修贤起身告辞。
付了银钱,盛言楚跟着走出茶馆。
一拎起沉沉的布料,外边的风雪就跟蜜蜂看到春花一样急速的往盛言楚脸上贴。
盛允南双手交叠拢在宽大的袖子里,眯着眼见夏修贤披着蓑衣吃力地在雪地上行走,本想说些什么,想起盛言楚刚才的训斥,盛允南扁扁嘴叹了口气。
盛言楚亦站在廊下看着夏修贤迎着风雪艰难地行走,忽而敲敲盛允南的小脑袋,幽幽道:“古人说‘宝剑锋从磨砺出’这话一点都不假,修贤兄为了仕途,吃这点苦算什么,就像他说的,这段艰苦岁月若是熬过去了,那此后便是柳暗花明。”
说完,盛言楚戴好毡帽趟进盈尺的大雪中。
盛允南皱皱鼻子,追上盛言楚:“叔,不是我说话难听,倘若,倘若没熬过去呢?”
盛言楚立在京城大街上,闻言目光似雪一般冷:“没什么熬不过去的,修贤兄不比旁人单纯,他有野心,他若真心想在翰林院打下一片天地,势必会成功。”
夏修贤确如盛言楚所说,夏修贤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忍,能忍常人不能忍,好比当年卢李氏在夏家弄权,夏修贤一忍再忍,后来不就等来了盛言楚在大观楼论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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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茶馆后,天上的雪越下越急,盛言楚双脚穿了鹿皮靴都耐不住寒冷,此等恶劣天气,买宅院当然行不通,两人只好往大前门方向折返。
盛言楚记忆再好也不可能将城北到大前门的返回路都记住,走了几条街后,两人彻底迷了路。
“我去找人问路。”盛允南哈出一口白气,顺手拦住大街上行走的一人:“敢问——”
“我的亲娘嘞!!”
目光触及到路人的面相,盛允南顿时一声尖叫:“叔!叔!你快过来看——”
盛言楚又饿了,正颠着几个铜板站在包子铺前买酸菜包子,骤然听到盛允南急促的呼叫,盛言楚慌得差点没接住摊主递过来的包子。
盛言楚眼疾手快地拿住快要掉到地上的包子,包子刚出炉烫手的很,吹了吹被烫红的指腹,一抬头看到盛允南拉着的人后,盛言楚心中腾升一股气,滚烫的包子在手中瞬间被捏爆。
“程有然!”
盛言楚一声爆喝,手中的包子随之扔向准备逃之夭夭的月惊鸿后脑勺上。
“你往哪里跑!”盛言楚健步如飞,上前一把擒拿住月惊鸿,从嗓子里挤出字眼:“没心没肺的东西,妄我舅舅在静绥惦记着你!”
月惊鸿风姿绰约的掀唇笑了笑,眼神晦涩:“楚哥儿,你、你怎么会在京城?”
盛言楚面上浮起三分怒气:“近三年不见,你见到我就没旁的话要说?!”
月惊鸿心头一跳,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的去捏衣裳,盛言楚低头去看,这才发现月惊鸿身上的暖袄打了好几个补丁,一双手不安地抓着油纸伞不放,这副穷于捉襟见肘的模样愣是让盛言楚看呆了眼。
两个大男人在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虽说月惊鸿从小在兔儿馆呆着因而不俱路人的有色眼光,但面前揪着他肩膀不放的人是他亲侄子。
想了想,月惊鸿犹犹豫豫地开口:“楚哥儿,你娘,咳…我姐在京城吗?若在,带我去找她吧,我、我当面赔罪。”
一旁盛允南‘哇哦’一声捂住嘴,难怪刚才他觉得此人和他叔长得像,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呢,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他叔的亲舅舅。
有月惊鸿在,盛言楚这个半路痴顺利的回到了大前门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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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客栈,盛言楚就将程有然往程春娘面前一扔,毫不客气的控诉:“娘,这人就是头白眼狼,当初咱们就不该蹚浑水帮他恢复良藉,今个一见到我,他竟还躲着我!”
月惊鸿双手交叠在前捂着身上的补丁,眼睛湿漉漉的,站在门口屏气凝神的看着程春娘,见程春娘走过来,月惊鸿擦擦泪,喊了声姐。
程春娘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弟弟,说实话,程春娘对月惊鸿的姐弟感情并不深,但禁不住血脉羁绊,月惊鸿这幅乞丐般的打扮,程春娘是多看一眼都心疼。
当下也不顾儿子气呼呼的表情,又哭又笑地拿出盛言楚的衣裳往月惊鸿手里塞:“这大冷天的,你好歹穿暖和一些,赶紧进去换上。”
月惊鸿很听程春娘的话,便是顶着盛言楚投射过来的嫌弃目光,月惊鸿照旧进内间换了衣裳。
换好一出来,月惊鸿本以为迎接他的将会是程春娘这个一母同胞亲姐姐的嘘寒问暖,殊不知外头程春娘早已被盛言楚三寸不烂之舌洗了脑。
将近三十岁的月惊鸿就这样在屋中罚跪起来,期间,程春娘心头上火,凌厉质问月惊鸿这几年在京城做什么糊口,明明走得时候身上带了不少银子,为何沦落到这等地布,再有,纸笔都买不起了吗?不知道往程家递信?
说到最后,程春娘潸然泪下,痛斥月惊鸿没心肝,后边要说的和盛言楚的话大同小异,总之翻来覆去的骂月惊鸿是白眼狼。
月惊鸿原先是兔儿爷,泪腺最为发达,哭哭啼啼中将近三年的遭遇全说了出来。
原来那年月惊鸿登上去京城的船后,身上的盘缠一不小心被人扒了去,好在有同船的夏修贤照料,这才不至于真的沦落成乞丐。
月惊鸿远离静绥来京城,目的是不想自己尴尬的身份影响到盛言楚,同理,夏修贤当时要备战会试,下了船后,月惊鸿便急急地和夏修贤告别。
此后,月惊鸿为了生计做过不少苦事。
给义庄里的死人复容修妆,去食馆倒馊水,或是去京郊茶山上逮知了壳、剥桃核……
即便双手累得发酸发涨,月惊鸿也没有想过重操旧业。
听到月惊鸿没有堕落后,盛言楚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你现在搁京城做什么活?可有落脚之地?”
一说这个,月惊鸿破涕而笑:“有有有!我跟着师傅做中人呢!”
“中人?”盛言楚舌头打结,半晌才抛出一句:“你手头上的宅院有卖出去过吗?”
月惊鸿眼里的光一下暗淡下来:“没……”
复又亮起,劈头骂道:“都怪那个张中人,奸诈无比,回回都带人看去城北看那颗吊死过人的宅院,以至于没人敢买城北的屋子……刚才师傅说他在路上看到张中人带着一书生去看宅子,便喊我过来拦着,谁知我过去的时候,那张中人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