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来往的客人的确很多,但像这种卖休闲鞋样的小本生意其实并不赚钱,有时候迎风吹一天顶多挣十几文罢了。
但蚊子腿小也是肉哇,这年头为了养家糊口被雪灌几口算不得什么。
牛皮筋稀有,摊主将箱子里的鞋样全倒出来后才拿出压在箱底的两根牛皮筋,盛允南接过来咬了口,笑道:“叔,这是真的牛皮筋,咬不烂。”
“我这牛筋是从黑牛身上抽的,不论是做鞋还是做绳子都是上等的货……”摊主眉开眼笑,接过银子后刚准备将鞋样塞回箱子,就听一人大吼——
“你那些鞋样老夫全要了!”
摊主喜得脑门轧花,暗道今个是什么大好日子,生意竟撞到了同一天,才卖了一两半的牛皮筋,这会子又开一个兜圆的大主!
盛言楚卷好牛皮筋,抖了抖肩上落下的雪瓣准备去寻夏修贤让他买的东西时,突然一道红艳艳的惹眼身影落入眼底。
“老祖宗,这大冷天的,你就忍心看着我伸手捉针捏线?”华宓君双手被李老大人握在一起拖着往前拽,目标正是卖绣线的摊子。
李老爷子似乎十分不悦,落在长长胡子上的雪花随着嘴巴一张一合哗哗的往下掉。
“都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还整天舞刀弄枪!京城谁家闺秀像你这般踢天弄井顽皮到极点的?到了如今这岁数,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开始绣婚嫁的衣裳了,你呢!你倒好,不说让你乖乖的在家绣嫁衣,你好歹不能丢了女红这门手艺啊!”
华宓君噘嘴不满:“老祖宗这话好没道理,那些京城闺秀的的确确在锈技上是佼佼者,但我又不是没见过她们嫁人后的样子,她们嫁人后压根就没再抓过针做过绣,平日里要用的帕子上要绣花,自有婢子帮她们绣好,既有婢子做,我作甚要学?我若是都会了,那还要婢子作甚?岂不是要将这等没活干的婢子赶出府?”
华宓君的一连三问直击得李老大人眼前冒金花,若不是身边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外曾孙女,李老大人怕是早就搁南域颐养天年,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个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围着李老大人转,李老大人的晚年才不至于枯燥无味。
李老大人拄着拐杖使劲的点地,回瞪斥责:“你这是歪理!婢子尚且可以帮你做帕子绣花,你公婆呢?夫婿呢?膝下的儿女呢?难道都要婢子来?至亲之人的贴身衣物你都不上心,那你这个媳妇怎能当得好?”
边说边伸手去抓华宓君,华宓君拖着笨重的大氅在雪里灵巧的跳跃,一老一少转了好几圈后,华宓君愣是没让李老大人碰到自己。
“老祖宗才是歪理呢!”华宓君叉着腰,娇俏如二月花的小脸上浮起一抹不屑,“若我嫁得夫君因为这个嫌弃我,我还不如不嫁他!我堂堂帝师的外曾孙女岂能嫁过去当做绣活的老妈子?”
“什么老妈子?”李老大人跑不动了,撑着拐杖大喘气,“让你学做鞋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今个你是不做也得做!”
“店家,你摊子上的鞋样全给老夫包起来!”
摊主早就包好了鞋样站在柳树下和盛言楚看场戏,听到李老大人的吩咐,摊主笑吟吟的将沉甸甸的包裹拿给李老大人。
李老大人身后一壮年男人接过包袱,甩了一小袋银子给摊主:“寒冬腊月的,剩的银子甭找了,就当过年的喜银,早些收摊家去吧。”
“哎!”摊主百感交集,本以为眼前这家子富贵主是个家教不严的人家,没想到出手如此阔绰,还说这些暖人心的话。
瞥了眼秀丽出挑的华宓君,见华宓君低着头认命的抱着包袱不说话,摊主笑着指指盛言楚:“您说巧不巧,您家的大小姐不喜女红,然这位公子倒对女红颇有见识,瞧,这大冷天的,公子冒着风雪还来买牛皮筋呢。”
盛言楚被摊主往前一拉后,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李老大人像看古怪之物一样睨着盛言楚:“一身书生气……你也会女红?”
嘉和朝的书生懂得东西其实很多,很多寒门子的女红手艺有时候比闺阁中的小姐还要好,若问为什么,其实说来说去是穷惹得祸。
读书人虽说一心只读圣贤书,但私塾和书院都是借宿制度,若不学点女红,衣裳破了谁补?总不能堆积后拿回家吧?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就那两套衣裳……
盛言楚先前在县学就见过有同窗别了根针线在胸前,时不时背书背得好好的,会突然脱下衣衫缝补起来,原来咯吱窝的线开了……
李老大人之所以怀疑,大抵是因为李老大人生在富贵之家,没见过底层穷苦书生的日常罢了。
不过嘛,盛言楚是底层书生中的例外,他不会女红,但简单的缝补还是行的。
盛言楚拱拱手,如实道:“晚辈不太会。”
“小书生?”一旁的华宓君猛地抬头,望着面前包裹严实只留出两只眼睛的盛言楚,再次确认:“是你吗?小书生?”
盛言楚拧开毡帽底下的纽扣将脸露出来,一见到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华宓君咧嘴扬起两排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真的是你!”
“矜持!端庄!”李老大人险些被曾外孙女那洁白的牙齿闪瞎了眼,不停地那拐杖点地:“老夫在家教你的规矩呢!你全忘了!”
华宓君像一只偷吃了猪油的小老鼠一样,忙伸出手捂嘴,身子往下顿了顿,冲盛言楚福了个礼。
盛言楚微微避礼,拱手对缓过气的老人喊了声李老大人。
“你小子认识老夫?”李老大人往前站,彻底挡住华宓君投到盛言楚身上的视线,眯着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盛言楚,“你是哪家大人的孙儿啊?”
“晚辈姓盛,言字辈,单字一个楚,那年您致仕归乡回南域,晚辈曾在临朔郡码头搭乘您的船回静绥,当年您老还下船去我家锅子铺吃了一顿,您可还记得?”
面前这位老人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曾已十五之龄高中状元,入翰林院没几年后就一飞冲天做起翰林大学士,年近而立之年便被先帝指派担任起太子东宫先生,若非李老大人谦逊,唯恐他一人一言耽误了太子,所以才向先帝上奏再请一位西席先生,那现在朝堂中就只会有一个帝师,当然也就不存在张郢他爷爷这位张帝师。
帝师,顾名思义,老皇帝见了李老大人姑且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老师,盛言楚作为天子门生,自然要对李老大人厚礼相待。
去春娘锅子铺吃锅子是前些年的事了,李老大人当然不记着,盛言楚也没指望李老大人记得他,但该有的礼数必须有。
“老祖宗您忘了?”华宓君拽了拽李老大人的胡子,“这小书生他娘您保准识得……”
说着凑近李老大人耳语了两句,李老大人脸上的茫然瞬间消散,看向盛言楚的眼神登时多了几丝诧异。
“你娘就是当年差点嫁给张家郢哥儿的……”
李老大人的话说到半截就断了,华宓君歉意的冲盛言楚笑笑,手捂着李老大人的嘴:“老祖宗!您在家惯常叫我在外头谨言慎行,怎么您自个倒胡说八道起来了?”
“老夫……”李老大人呆呆地捻起胡须,张大嘴啼笑皆非的看向盛言楚:“让小友看笑话了,老夫失言,还望小友体谅则个。”
“不敢当。”盛言楚忙摆手,“晚辈此番上京赶考,能在此地遇见老大人是晚辈的福分。”
“赶考?”李老大人由着华宓君扶着自己,一步两步的走向盛言楚,“老夫犹记得两三前你还是个秀才吧?”
盛言楚嘴角微微翘起来:“牢您挂心,却是如此,只不过晚辈今年争了口气考中了举人……”
“中举拉?!”李老大人笑着活似弥陀佛,一缕一缕的顺着长胡子,觑像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满意:“不错不错,模样周正双目清亮,小小年纪又高中了举人,前程无量呐~”
李老大人不愧是教过老皇帝的人,一张嘴接下来差点将盛言楚夸到天上去,别看李老大人年纪大了,其实精力十分旺盛,拉着盛言楚一聊就聊了好久。
这时码头那边响起号角,是催船客上船的,李老大人见盛言楚往客船方向看,不禁抚须朗笑:“小友莫不是和老夫坐得是同一艘船?”
华宓君一脸憨憨的,笑眯眯的揽着李老大人的胳膊,对盛言楚道:“我刚还在想呢,那艘船渡早就驶出了披荆山,如今在披荆山看到你,料想你半道换了船。”
盛言楚眨了眨眼,手往前伸,笑得如沐春风:“老大人,您请——”
李老大人笑哼两声,越过盛言楚往民船方向走去。
“叔,你不是说要带我来买披荆山的好东西吗?”盛允南跟在后边小声地问,“这老人家是谁啊?说起话来一茬接着一茬,咱们都没空去买旁的东西了。”
盛言楚顿住脚遥望了一眼大雪纷飞的披荆山,吐出一口冷气:“修贤兄说披荆山的宝物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可码头摆得摊子不下千种,一时怕是找不过来,走吧,等有机会了再来寻。”
“船要开了——”
见盛言楚呆望着披荆山,华宓君站在船岸上高喊,“小书生,你再不抓紧些,小心又要换船才能上京咯!”
小姑娘的嗓音糯糯的,带着一股吴侬软语的婉转轻柔调调,十分好听,和华宓君豪放和不羁的举止大相径庭。
“来了。”盛言楚含笑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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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船舱没一会儿,李老大人就派人过来喊盛言楚去李家船舱小坐。
李家租得是几间大敞舱,一进去,火炉上的炭火烧起来的滚滚热浪直往盛言楚脸上打,入目的器物皆是唤不出名儿的古董瓷器,低调又奢华。
“宓姐儿,回你自己的屋子学做鞋去!”
见盛言楚进来,李老大人立马对华宓君下了逐客令。
华宓君别扭的端起绣架往外走,路过盛言楚身边时,只听身后传来李老大人一声刻意的咳嗽,华宓君撇撇嘴,收起捉弄盛言楚的小心思,微侧着身子福礼。
“华姑娘安好。”
盛言楚忙躬身还礼,见华宓君绣架上绣得花儿歪歪扭扭,盛言楚嘴角一抽,碍于华宓君忽黑起的脸,盛言楚立马敛笑低头。
华宓君走后,李老大人请盛言楚进了内室,内室摆着棋,李老大人二话不说就让盛言楚坐到对面,这一坐直接成了盛言楚接下来几天里的必做之事。
民船出了披荆山,穿过斩棘湾,一路向北挺近,十月低,船只终于停靠到京城地界。
盛言楚昨夜陪李老大人下棋下到后半夜,若不是华宓君催李老大人去睡觉,兴头上的李老大人怕是要拉着盛言楚熬到天亮都有可能。
轻轻拉开床边的布帘,一抹刺眼的白光猛地倾泻进来,盛言楚睡得朦胧有些不适应外边这般光亮,这时,程春娘推开舱门走进来。
舱门只开了一条小缝,溜进来的寒冷吹得床上的盛言楚直打哆嗦,程春娘拍了拍身上的寒气,将拢在火桶上边的衣裳拿出来。
“喏,娘料到你这会子要醒,特意将你的暖袄烘得干干的,你赶紧穿上,待会船靠岸了咱们还要坐马车,外头雪比咱们来时还要大,冷得很呢!”
盛言楚接过衣裳,触感温热,边穿边纳闷的问:“这船直达京城啊,咋还要转道坐马车?”
程春娘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双手停在火炉边:“是直达京城,这不是靠近京城那边的江被冻住了嘛,船主刚过来说了,说待会靠岸后会有马车送咱们去京城,不收银子的。”
“这一遭上京咱们已经换了两条船,如今还要坐马车……哎,也不知京城里边冷成了什么样子……”
叹了口气后,盛言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洗漱吃完朝食,就听外边号角声起。
盛允南麻利的将带来的行李挑起来,三人上了岸后,盛言楚本打算和李老大人说声告辞,找到李家船舱后,却被告知李家一行人先一步走了。
船主认识李老大人,见盛言楚打听李老大人的去向,便道:“李大人年年这会子都要上京,举人老爷还不知情吧,李家那位少将军当年死得时候正是眼下这光景,每年到了十月底,李大人都会带着人去华家祠堂闹一场,这不,华家祠堂就在这——”
说着手指向前方,船主咧嘴笑道:“说来这华家活该!好好的簪缨世家贵小姐不要,非要抱着那劳什子美妾过活,这下好了吧,每年少将祭祀上,李老大人都会揪着华家子去少将军的坟头问罪。”
盛言楚顺着船主的手眺望向对岸,一群人中一眼就见到了那个说话软糯的华宓君,顾及亲娘祭祀之事,华宓君换了身素白的大氅。
对岸的李老大人一改从前的温和,冷着脸带着人往里冲,很快一声声哭闹和嚎叫传了过来。
“小公子可是要进京赶考?”见盛言楚点头应是,船主神秘一笑:“那你上京可得好好留心近几日京城华家的消息,这两日华家定热热闹闹的不得了!”
盛言楚扑哧一乐,想来这热闹的事跟李老大人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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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路难行,船主安排的马车慢悠悠的行了半天一夜后终于来到京城外,盛言楚生平头一次见识到皇城,车夫吆喝快到京城时,盛言楚迫不及待的钻出车棚坐到外边。
越临近京城,盛言楚心底的激动就压抑不住的往上腾升,京城不愧是一国的都城,城墙如铁壁般森严坚固,原本的青色墙面如今全被皑皑白雪覆盖住,一眼望不到边。
验明路引进城后,盛言楚只觉自己像是从原始森林一下钻进了热闹的大都市,前门大街上,街道上几乎看不到泥泞的雪水,便是马车踩过去留下脚印,立马有官差拿着扫帚过来清扫。
路两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车从旁经过时,盛言楚能闻到各式美味吃食飘香的气味,进了城后,车夫不再挥鞭,跳下车拉着盛言楚往城中走。
“还没问小公子落脚在何处呢?”
走出前大门后,车夫吁停马车,笑问:“是去客栈还是投宿亲友家?小公子报个名,这一带小人熟得很,准保将您送过去。”
盛言楚跳下马车四下望了望,一时没瞅见熟悉的人影后,他扭头看向车夫:“麻烦您送我们去最近的客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