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兰恪不停数落盛言楚,夏修贤忙站出来打圆场。
“李兄就别骂楚哥儿了,他现在脑子怕是糊得跟浆一样,太子在殿上弹劾他的状元身份,商户一旦没了科考机会,最先受累的是楚哥儿,他才考中状元没两个月呢!”
李兰恪呕的要命,连连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
“大不了不当状元就是了!我李家将宓姐儿许给他看中的是他的状元身份吗?”
夏修贤眼疾手快的扶起茶盏,嘴里嘟囔道:“李兄消消气,楚哥儿他哪里是在意他的状元之位,他是同情外边那些商户,商户更改门楣不易,当年便是有皇上那道圣旨在,楚哥儿在县学依然遭了不少白眼,现在圣旨要收回,那些商户书生如何自处?来自同窗的嫌弃和鄙夷能寒人心的!”
李兰恪幽怨地睨着盛言楚,闻言叹道:“我只知商户狡诈多端,今日才知你这一路的艰辛,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商户科考只是一时权宜,再过几十年,像你这样的商户子既掌权又掌商的,朝廷势必会降旨打压。”
盛言楚嘴里发苦,这道理他一直都懂,封建王朝以小农经济为基础,商户子坐上官位后必须在商和官上选一个,两者都要未免贪心。
便是这样既定的结局,他还是想搏一搏。
屋内静谧一片,院中蝉儿叫嚣不止,三人皆听得烦,等半天也不见戚寻芳身影,盛言楚耐不住往烈日中走。
夏修贤被翰林院的事绊住脚不能跟着出来,李兰恪不放心便随盛言楚一道往外奔。
-
两人腿长,转眼就来到了翰林院外。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袭来,盛言楚热得汗水浇头,他体力好,小跑半刻钟便感到了皇宫那条街口。
“楚哥儿你等等我——”
后边的李兰恪追得筋疲力尽,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李兰恪张着干涸的嘴大喘气。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你也歇歇吧,前边咱们进不去。”
盛言楚胸口起伏不定,抹了把汗水走到李兰恪面前。
塞了颗薄荷糖给李兰恪,盛言楚靠着烫手的墙休息,边嚼薄荷糖边盯着宫门之处。
皇宫前这条道没有栽种绿荫,烈日当空连风的影子都看不到,闷热粘稠的空气像是被凝固住了,团团的将两人压在这片蒸笼当中。
盛言楚睨了眼脚下两小撮黑影,对李兰恪道:“兰哥,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冲动做傻事的,我就是想看看早朝什么时候散。”
李兰恪吞下薄荷糖,径直往地上坐倒。
“我陪你一起等。”
“不用…”
李兰恪翻白眼:“什么不用?爷乐意坐在这晒太阳!”
盛言楚面皮烫得能蒸蛋,听到这句‘爷’,嘴角不由弯下,跟着席地而坐。
将外衫挡在头上遮阳,盛言楚俊眉微挑,目视前方。
两人就这样傻乎乎的等到宫门开,宫门一开,两人忙跳起来。
“谁来了?”
烈日晒得头晕,李兰恪又贫血,站起来时只觉天旋地转,好半天都看不清前边的人影。
盛言楚胳膊借给李兰恪搀扶,眯着眼道:“是熟人,走——”
“盛大人?”詹全摆手让随行先去忙,自己则大步过来,惊讶出声,“您怎么在这?”
左顾右盼后,詹全似有几分感慨:“您可是因为今日殿上三司会审的事?”
盛言楚点头又摇头,舔舔干裂的嘴皮:“詹将军,皇上还没散朝吗?”
这都过午时了。
“没呢,”詹将军紧了紧手中的剑柄,压低声音道:“盛大人放心,襄林侯一案牵扯不到您头上的,太子和四殿下狗咬狗,两败俱伤。”
盛言楚激动地追问:“金家呢,金家可有碍 ?”
金家有罪,但亦是他的恩人。
詹全面色不太好看,抬鞋踢飞脚边的小石子,抬眸看着盛言楚:“不瞒盛大人,我这趟出来就是要去金家。”
“抄家?”
“不能够,”詹全健硕双臂抱住剑,摇头道:“金家嫡女和五殿下尚有婚约,五殿下适才开口求情,这可是以往没有的…皇上破天荒竟允了五殿下所求,只叫我将金家男丁拿住。”
盛言楚拽紧衣袖:“抓男丁莫不是…”比对着脖子咔嚓滑几下。
詹全笑出声:“这我就不知情了。”
李兰恪忍不住插嘴:“还不如抄家呢,没了男丁,家里那些钱财哪里守得住?女人怎么办?”
盛言楚担心金家女眷遭歹人趁乱下手,忙对詹全道:“詹将军,能否帮我一个忙?”
一向不打感情牌的詹全眉眼闪动几下:“您说。”
盛言楚正色道:“想必将军也知道我从科考是金家给的恩典,如今金家有难,我得出手相助,只那和南域海贼勾结的罪名由不得我去求情,眼下只希望将军能给金家女眷留点情面。”
“盛大人果真是个义气人!”詹全抱拳拱手,沉声道:“大人放心吧,此事我会办妥当。”
詹全走后没多久便又匆匆带着手下进到皇宫,李兰恪只觉自己再晒下去要成肉干,二话不说拉着坚持等散朝的盛言楚往李家走。
命小厮去翰林院请了半天假,李兰恪和盛言楚坐到李老大人面前。
李老大人将棋盘摆好,抬眸瞥了眼坐在那不停喝水的孙子。
“兰哥儿,你回院子洗洗再过来,一身汗臭味像什么样子!”
李兰恪心知爷爷有话要跟盛言楚说,放在茶壶抬腿出了院子。
盛言楚努力喘匀气息,手往身上擦了擦,坐到棋盘对面执起一子落下。
李老大人没动,给盛言楚倒了一大杯凉茶。
“商户科考的旨意迟早有一天.朝廷要收回去,你这次替他们争取,保不齐过两年又出事。”
盛言楚咕了两口水,顿了顿,缓缓道:“商户科考已经执行十年,这期间出了多少安.邦治国的人才?披荆山的百姓山货无路售卖,是商户县令出主意带着披荆山百姓发家致富。”
拿起一颗棋子挡在桌上,盛言楚一字一顿:“前年咸庆郡出土匪,衙门官差胆小怕死,商户官员便自掏腰包找江湖人士剿匪。”
“大前年康灵郡百来户家中婴儿被盗,那康灵郡郡守倒是个正正经经的文人,可他怎么做的,只说孩子找不到再生一个,到头来还是下面的商户小官联合起来将歹人抓了…”
李老大人劝说的话哽在喉咙里,盛言楚说一件事便往桌上叠放一颗棋子,不消片刻,棋盘上黑子尽数落到了桌上,只留白子孤零零的躺在那。
“老大人,人人都说商户奸诈,可商户做得好事并不少,哪一回各地有灾情不是商户冲在前头捐钱捐粮?”
“楚哥儿,老夫懂你的意思,但商户专权会出大事的,你放眼瞧瞧,这十年来有哪个商户官坐上高位了?没有。”
盛言楚傲然一笑:“我科考本就不是为了做高官,便是做一个小小县令也满足,有田产傍身,有铺面供着,我何必往高位上争?”
“那你下场科考干什么?”李老大人扁嘴。
盛言楚简而概之:“正名。”
“打从我第一天进私塾就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投机倒把的货色,这一路白眼、轻蔑、鄙夷,我见过太多,后来得义父庇佑,这些难听的话语才渐渐消失。如今我是商户中头一个状元,我自然要替商户子多考虑,好叫天下人知道商户虽身份低位,但行事经商坦坦荡荡,那些所谓的奸诈卑鄙之人,敢问其他行当中就没有吗?”
冷哼一声,盛言楚续道:“襄林侯还是世家出生呢,他和南域海贼勾结,怎么老百姓不说世家子都是混账?柿子总是捡软的捏,见我们商户好欺负就什么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
李老大人嘴角一抽:“你既有心帮商户,老夫也不好干看着。”
盛言楚耳朵涨红:“老大人,我是一时气不过才多说了些,并不是想让您老人家帮…”
“你呀 ,”李老大人躺在摇椅上晃悠,眯着老眼笑:“且宽心吧,外头传太子弹劾你的状元头衔,你别听他们胡扯后心慌慌 ,皇上开金口点你为状元,岂会因为金家有罪就连坐到你?”
盛言楚说了一堆嗓子早已干的冒烟,边喝水边听李老大人说。
“日后你当然还能相安无事的做翰林官,但剩下那些商户书生怕是多灾多难。金家落难,落在金家头上的皇恩自然要撤走,不过听你刚才说的那些商户官员的事,老夫倒觉得商户科考其实可行。”
盛言楚挽起手袖,捧着茶壶打嗝,小声哔哔:“不行能执行十年?”
李老大人笑:“你小子有力气还是留着去皇上跟前皮吧,走,咱们进宫。”
“进、进宫?”盛言楚忙放下茶壶,期期艾艾地问:“皇上现在会不会不想见我?”
他和金家一样是商户,老皇帝见到他不生气?
李老大人抚着胡子,笑着耐人寻味:“今日大殿上吵得火热,可那帮人独独将你这个大功臣忘了。”
盛言楚愣住:“大功臣?”
李老大人拉着盛言楚就往外走,轻笑道:“没有你,皇上永远都不会知道南域战事里面的阴谋,你说你是不是大功臣?”
盛言楚羞赧:“皇上让我监察襄林侯身后事,我也是误打误撞…”
李老大人坐上轿子,撩开帷布:“盛小友,你得跟宓姐儿多学学才好。”
说着,李老大人拍拍自己松弛的脸皮,哈哈大笑:“脸皮厚些有时候并不是坏事,待会进宫面圣,老夫让你说话时,你旁的别扯,就说你为了查南域战事疲累至极,怎么凄哀怎么开口,可懂?”
盛言楚懵懵点头。
卖惨嘛,他可以的。
-
两人进宫时早朝已散,老皇帝倦得倒在榻上打盹,眼皮还没碰上呢,就听苗大监尖着嗓子说李老大人过来了。
末了,苗大监补充一句:“李大人身后还跟着盛翰林。”
老皇帝木了木,他记得他没应太子的要求剥夺盛言楚的状元吧?
进御书房前,盛言楚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用力的掐了一把腰部,疼得龇牙咧嘴眼眶飙泪时他快步走了进去。
老的头发乱糟糟不修边幅,小的红着眼瘪嘴哭…
老皇帝头疼地望着两人朝他走来,李老大人是恩师,见李老大人掀袍欲跪,老皇帝吓得心肝一颤,叉着酸胀的老腰快速起身扶住李老大人。
“老师行这么大的礼作甚?折煞我了。”
老皇帝六十多岁,胡子白,头发白,面对李老大人,还是得弯腰。
李老大人不愧是教授帝王的先生,先是声泪俱下的将自己养育华宓君的苦诉说了一遍。
老皇帝腰疼禁不住站,李老大人站久了双腿打颤,岁数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岁的两个老头相互搀扶着坐到榻上,李老大人哭完华宓君,又哭盛言楚。
“庆之…”老皇帝的字。
李老大人抹泪,再喊一声:“庆之哇,宓姐儿那孩子你是见过的,骄纵蛮横,好不容易有盛小友这样的孩子愿意将她娶回家,若盛小友丢了官,我宓姐儿的亲事岂不是又要熬?”
老皇帝已经好多年没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字了,乍然一听,老皇帝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总感觉人又回到了年轻读书的时候。
“老师说笑了,宓姐儿那孩子乖得很,她要嫁自是要嫁我朝最好的儿郎,只老师又不愿我插手,不然我定给宓姐儿配一个…”
“老夫就要盛小友!”
老皇帝可不敢回嘴,瞥了眼站在那的盛言楚,李老大人趁机招手让盛言楚过来。
盛言楚心领神会,跪地学李老大人开始抽噎,话里没邀功,只单说他听到了谣言,说皇上要撤他的状元,赶他出京城,还要禁止商户科考……
“我、”老皇帝委屈,霍然站起身踉跄两步,大叫:“朕没有!朕何时说过这些话?那都是太子之言…朕没答应!”
第136章 【三更合一】 出发去虞……
李老大人躬着身子拄着拐杖, 圆瞪双目故作震惊:“难道老夫这曾外孙女婿听岔了话?他年纪和宓姐儿相差不大,遇事无主见时就跑老夫那里诉苦,老夫一听心都揪了起来, 也没多问就拉着他来见你, 瞧把这孩子急的…哭得跟泪人似的,眼都肿成了桃…”
老皇帝好似年轻时受李老大人训斥的孩子, 气鼓鼓地控诉:“老师越发的偏心, 从前我一哭,老师就板着脸说哭是弱者的行径。”
盛言楚吸吸鼻子,暗道是他想哭吗?这不是不得已嘛。
李老大人干瘪的嘴咧开,揶揄道:“庆之,你是越活越回去, 盛小友他就是一孩子, 你吃他的干醋作甚?”
老皇帝像个顽童一样不依,李老大人敛起笑容, 眯着眼道:“庆之啊, 你是帝王,帝王怎能哭呢,帝王哭了就是软肋。”
“老师。”老皇帝心头不禁爬上酸涩。
活了六十多年, 执政五十载, 老皇帝窥探人心把控朝堂,从不再人前掉泪 , 望着昔年老师白发苍苍的坐在那说着旧时的话,老皇帝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滚滚。
李老大人招手,老皇帝伤怀蹲下抱着李老大人干瘦的腿大哭起来。
“我辜负了老师的厚望…”老皇帝哭得不能自抑,发颤沙哑的声音低低诉说着这些年在皇位上的委屈和无奈。
“没有, 你做得很好。”李老大人仰着头不让泪掉下来,“庆之在位这些年,五谷丰登,国泰平安,是个好皇帝…”
这是不争的事实,李老大人不得不承认他教出的这个学生建了一个升平盛世,于皇帝一位上做得属实不错。
老皇帝摇头,将自己错杀唐史官,压着李家不准找唐氏报仇的事说了出来,李老大人悲从心来,两人抱在一起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