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詹全没傻到将盛言楚扯进来。
老皇帝便问是金玉枝自己提的还是五皇子的意思。
詹全承盛言楚的嘱托撒了个小谎:“是金大姐自个找上微臣,说感激臣救她,她想学李府少将军为国卖命,也好替金家赎罪。”
老皇帝抚须大笑:“不错不错,到底是老五相中的女人,朕还以为她不过是凭着副好容貌才勾着老五心魂不定…嗬,她若能有李念和在军中的三分厉色,也不枉老五为了她和朕顶嘴。”
“此事准了,就让她去,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哪一步。”老皇帝兴味地站起来,交代詹全,“军营不是嬉笑玩闹之地,她若敢放肆,你只管按军规处置!”
詹全面有难色:“金大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五殿下那…”
老皇帝冷哼两声,搁平时老皇帝定会不屑地说‘一个商户女人罢了’,可今天这话溜到嘴边时,老皇帝忽拐了个弯:“当年李家女在军营中如何她便如何,没有旁的例外。”
詹全嘴角一弯,皇上为了五皇子开始慢慢退让了。
废太子登基已无望,四皇子…四皇子自从被尤氏甩了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追不到尤氏,四皇子便脱簪披发去瑶山寺静修去了,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月,连老皇帝的召唤都不听,算是半个遁入空门的人。
一下折掉两个皇子,朝中立储的声音逐渐偏向五皇子和其他皇孙。
皇孙太小,老皇帝不放心将大半辈子打下的江山交给一个半大的孩子。
五儿身子是差了些,但听说五儿最近命人去玉山寻药治病,且病有好转…
老皇帝是君,亦是父,五皇子平日装出来的纨绔瞒不过老皇帝的眼睛,老皇帝不愿拆穿罢了,先帝在世时,他不也装傻充愣过吗?
深思熟虑后,老皇帝立储的天平渐渐偏向五皇子,但没想到五皇子会为了金玉枝而和老皇帝争吵。
听詹全回禀了半天军务,老皇帝疲累地摊在榻上。
“金家女去军营磨炼一番也好,朕老了,能拦着老五今年不娶金家女,可朕若死了呢?”
詹全神色一凛,老皇帝摆摆手让其稍安勿躁,假寐半晌才操着沙哑的老嗓子呢喃:“朕是该放手了,军中主将是年轻人,新科状元是年轻人…翰林换掌院是年轻人…”
数了好多官职,老皇帝许是真累了,半眯着眼歪在那径直睡了过去。
御书房内的龙涎香清幽醇厚,袅袅中,詹全放轻脚步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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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衙后,詹全换上便装去盛家找盛言楚。
“你说什么?”盛言楚惊得筷子没拿稳,不敢置信的拔高音量:“詹将军说笑吧?”
老皇帝有意退位?!
詹全大口大口嚼着牛排,含糊道:“我就只跟你说,你嘴严。”
盛言楚捡起筷子坐好,乖巧的像听训的小学鸡:“你说你说,说仔细些。”
詹全抹了把嘴,抄起手边的红薯酒就喝,咕了一大口忙又吐了出来,皱着粗眉:“这酒甜津津的咋回事?”
红薯酿得酒当然是甜的。
盛言楚扬声喊:“贵表哥在外头吗?赶紧去地窖给詹将军提壶玉沥酒来——”
只要詹全来盛家,盛言楚都会将程以贵拉过来。
门口程以贵抱着玉沥酒迟迟不敢进来,盛言楚余光瞥见门后那道忐忑不安的身影,嘴角不由一弯。
詹全故意夸张地拍桌:“贵子!你磨蹭什么!想渴死你师父吗?”
边吐槽边跟盛言楚叫惨:“盛大人,我费心费力地教他,他竟躲我如豺狼,我看算了吧,明日辛苦您往虎贲营跑一趟,将他领回去吧,我不教了…”
“别别别,”程以贵急得抓耳挠腮,推门而入忙给詹全倒酒,“地窖黑咕隆冬,我不过是取酒取慢了些,天地良心,我绝不是怕见到师父您!”
詹全痛饮一杯玉沥酒,舌头嘚一下冲盛言楚得意地痞笑。
盛言楚眼光溜向在詹全面前温驯如猫的程以贵,微微一哂,暗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他这个表哥皮的很,他小时候不知道被其折磨过多少回,如今能让表哥吃瘪倒挺好玩。
因要说朝事,詹全在程以贵的伺候下喝了几倍玉沥酒后,遂摆手让程以贵出去练功,一听能出去,程以贵当即松了口气。
门关严实后詹全这才压低声音道:“我瞧着皇上想传位给五殿下。”
“真哒?”盛言楚料到是这样,但亲耳听见还是激动地心间发颤。
詹全以为盛言楚不信,将手中酒盅往桌上重重放稳,道:“此事八.九不离十,皇上他……”
在盛言楚面前,詹全知无不言,连老皇帝打盹时的呼噜声都模仿了出来。
最后就差揪着盛言楚的衣领问他信不信。
“信信信,”盛言楚嘴角微挑,“詹将军一言九鼎,我自是信的,只五殿下执着于金家女…皇上不气么?”
詹全大粗手捏着小小的刀叉切肉,闻言抬眸:“气归气,要我说五殿下也忒不懂事,皇上年岁高,还拿这等小事烦皇上作甚?”
盛言楚优雅地叉了口牛肉进嘴,慢慢嚼着,詹全将刀叉扔一边直接拿筷子夹,塞满嘴将牛肉咀烂后方道:“你护着金家女是碍于恩情,这恩情自是比天大,不还不行,但五殿下呢?”
詹全眼睛瞪大,手在桌面一个劲地敲,忿忿道:“那金家女我见过,也不是什么顶顶绝色女子,五殿下怎么就舍不下?他若听皇上的话另娶妻,别说东宫之位,怕是那龙椅皇上现在都要分半边让他坐,可谁叫五殿下不顺从?为了个女人和皇上斗嘴,也就五殿下做得出来,搁从前,废太子和四殿下早就巴巴的换上喜服成亲了!”
盛言楚浅笑,举起手中的红薯酒敬詹全。
詹全替老皇帝打抱不平,越说越气,见盛言楚杯里倒得是不醉人的红薯酒,当即大着舌头说:“我不跟你喝这个,你换玉沥酒来——”
酒桌上劝酒的都喜欢这样,盛言楚权当没听见,见詹全渐有醉意,便喊程以贵挤条热毛巾给詹全散散酒气。
额头敷了热毛巾后,詹全眼前清明了些,咬牙续道:“南域一战难打,这十年来南域海贼暗中休养生息,有金家银库在,他们储备的军力不菲。”
盛言楚犹豫了下,半晌才问:“那这一战胜算多大?要打几年?”
“五五开。”詹全保守地说,“至少三年。”
盛言楚张大嘴哑然失声,结结巴巴:“要…要三年?这么久吗?”
詹全叹了口气,歪着脑袋道:“这一去我怕是一时半伙不能再找盛大人您喝酒了,皇上有心在退位前将南域海贼收服,南域小岛无数,若想将其一一归拢到我朝,得花不少功夫,皇上给得期限是三年,三年没能将南域拿下,我这个骠骑将军就得让贤咯。”
盛言楚一看詹全大有将这顿饭当饯行,当即忧心:“詹将军且顾着身子,三年时间长着呢,千万别急,慢慢来,我先祝将军凯旋归来!敬您——”
程以贵给两人倒上玉沥酒,一饮而尽后,盛言楚瞥了眼自家表哥,詹全接下来想说得也是这个。
“贵子这徒弟虽皮,但我喜欢的紧,嘴上嫌累嫌苦,但只要我交代的功夫,他都一一照做照学,学得还挺有模有样。”
陡然被夸,程以贵顿时涨红脖颈。
表哥有出息,盛言楚自然开心,可一想到詹全即将要出征,脸上的笑容一下收了起来。
詹全走了,那他表哥怎么办?跟着去?
詹全不喝酒了,宽厚的身子往后一靠,有话直说:“盛大人您想怎么着都成,让贵子跟我去南域,我定会保他无虞,不让他去也可,我该教的把式教得也差不多了。”
翻译一下就是程以贵不去南域,那这两人的师徒关系就到此为止。
南域马上就要乱起来,让程以贵去随军是大事,盛言楚哪能做得了主,正头疼呢,身旁侍立的程以贵抢着开口。
“楚哥儿,就让我跟师父去南域吧?我想去!”
“好样的!”詹全拍拍身骨结实的程以贵,朗声笑道:“走武人之路,这辈子不去战场杀几个贼子岂不憋屈?”
笑过后,詹全看向一言不发的盛言楚。
“盛大人?”
盛言楚扭头去看程以贵,那个从前喜欢抓蛇吓唬他的表哥不知何时长得比大舅舅还要高大威猛,双目浓黑如漆,本该白净的脸晒得黝黑,结疤的伤口横在脸上铮铮吓人。
程以贵被盯看的头皮发麻,两只粗硕的食指比对在一块,道:“我爹我娘那还望楚哥儿你帮我劝劝…”
盛言楚没答应,而是反问:“表哥,战场可不是练武场,是真刀真木仓地干,你弃文从武还没一年,如此仓促地上战场,你就不担心出意外?”
詹全说能保护表哥性命,可能护一回,那第二回 第三回呢?
程以贵眼皮一跳,詹全也在等程以贵的答复,程以贵被两人看得浑身不自在,可问题还是得交代。
“我不怕。”
程以贵一屁股做到师父詹全身边,盘起腿一副决然的模样,大声道:“我这趟来京目的就是跟师父学,师父去哪我去哪,师父去杀敌我也要去,师父说过,贪生怕死的乌龟永远都学不好武,我不想当握剑一年拔不了几次的侍卫,我想去战场厮杀一番。”
中二的话说完,程以贵自觉放缓了语气,对盛言楚道:“楚哥儿你就让我去吧,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拿蛇吓唬你的毛孩子了,我懂分寸的…”
说完合掌不停地抖拜,目露浓浓祈求。
大事面前,他爹乐意听当官小表弟的话,小表弟点了头,家里肯定也会同意。
詹全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就等盛言楚拿主意。
盛言楚一边饮酒一边叹气,拦着不让去吧,表哥肯定会不甘心,日后和他生分都有可能。
可若是去了有闪失,他怎么跟大舅舅交代?
“楚哥儿…”程以贵可怜兮兮地瘪嘴喊。
盛言楚最受不得亲人这样,起身干脆道:“你去你去,但我一人答应怕是行不通,你得问我娘——”
程以贵忙笑开往外跑,嘴里甜腻腻地喊着‘姑姑’,声音大的连屋檐下的鸟雀都吓得四处蹿飞。
饭饱酒足,事儿也说得差不多,詹全跟着起身,展眉笑道:“放心吧,我说到做到,三年后,我定让贵子全须全尾的回来见你。”
盛言楚握拳抬手和詹全五指碰了碰,郑重道:“你也一样,三年后你凯旋归来,我定亲自去城门口接你!”
“好。”
詹全阔步离去,屋外等不急的程春娘疾言厉色道:“楚儿,你咋能答应呢?贵哥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咋跟他爹娘交代?”
尾随而来的程以贵蔫得跟打了霜的茄子一眼样,很明显挨了他娘一顿训斥。
盛言楚强笑:“娘,你听我说…”
“我不听。”程春娘摆头。
盛言楚:“……”
好说歹说,说到更夫都打哈欠了才将程春娘说动。
可以去,但得先解决一件事。
崔方仪翻年就十七,程以贵得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总不能让崔方仪再等三年吧?那就成老姑娘了。
程以贵闷声点头说他有打算,打算就是第二天一早不见了人影,只留了一封信,说他要回家成个亲。
盛允南拢着袖子和阿虎在门口唠嗑。
“贵叔回家铁定要挨打。”
阿虎还没见过程有福,闻言问:“大舅老爷凶吗?”
“凶。”盛允南撇嘴,“叔小时候玩赌,险些被大舅老爷追着几里路打!”
阿虎‘咦’了声:“爷小时候还赌哇?”
盛允南嗯嗯点头:“赌的,镇上有一个姓廖的私塾先生被叔坑的老惨了…”
“咳!”盛言楚黑着脸站在两人身后。
察觉到盛言楚射过来的警告眼神,盛允南躁得四处找缝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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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杭云要去的国子监和翰林院同路,每日两人都会同乘马车。
听盛允南提及廖夫子,两人坐上车后话题不由往康夫子身上跑。
“我来京前去康家探望了,”梁杭云不知道该不该说,吞吐道:“康夫子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不过精神头倒还行,章哥儿一直都伴在康夫子身边…”
这时马车拐了个弯,马上就要到国子监,听了一堆家常的盛言楚微眯起眼:“夫子是不是见过俞庚了?”
俞庚从翰林院出去后做了个小县令,上任的地方离怀镇不远。
梁杭云楞了下:“见过了。”
马儿嘶鸣一声,外头阿虎适时喊:“爷,国子监到了。”
梁杭云背起书箱,回头凝望了一眼端坐在那的好友。
好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可他满肚子里的秘密似乎被好友看得清清楚楚。
梁杭云心头苦笑,果真是不会哭得孩子容易被欺负,那俞庚不过是跪在康夫子膝盖边嚎叫了几嗓子罢了,康夫子竟就信了俞庚的一面之词,认为好友仗着李家的势针对俞庚。
“杭云兄快些进去吧,别一会讨祭酒大人责骂。”盛言楚笑着催促。
梁杭云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国子监的书生们见马车停在那久久没人下来,便过来喊梁杭云,梁杭云紧了紧书箱带子,最终还是只字未言。
阿虎继续赶着马车往翰林院走,盛言楚合上车帏烦心的闭着眼假寐。
进翰林院之前,盛言楚问阿虎:“怀镇的信多久没来了?”
阿虎翻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认真道:“有两月没来。”
盛言楚轻哦了一声,半晌交代道:“待会我娘往程家寄嫁娶用的东西时,你将我书房抽屉里的信一并寄到怀镇,记得让驿站加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