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将山口几米厚的积雪吸收后,泄出了盐雪水哗啦往下趟,不多时就将山口处淹没,好在半山腰几个寨子的百姓都已经撤离。
“楚哥儿。”
柳持安累得喘气,招呼盛言楚:“你带来的人有多少擅凫水?山里的雪待会撒盐,泄洪的力度应该更大,我已经叫人准备了防水的皮衣,若他们中会水的就跟着上山,不会的就赶紧撤离此地,你也是。”
“都会水。”
此事盛言楚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问过跟来的太府寺官差,抬眸往寒气逼人的连绵高山方向瞥了眼,盛言楚有些担忧。
“我听阿虎说你们山顶都住了人?”
柳持安点头:“入冬后本该往附近草原上迁徙,只今年不同,要祭祖,本打算祭祖结束就搬,没想到玉山雪崩,将各处的山路堵了个严实。”
“化雪最好从山顶开始。”
盛言楚肃起了神色:“各大山上都有水源,冰河一解,盐雪水从那里经过多多少少能缓解一点洪水。”
柳持安也是这么想得,但…
“如今能登上山的路就只剩一条一人过的小窄路,我担心大家背着盐上山,动静大了,山体会崩塌,届时引起大雪崩都有可能。”
“有缆绳吗?”盛言楚问。
“什么缆绳?”柳持安楞了下。
“从山上吊下来的绳子。”盛言楚比划一通:“您在南域不是待过吗?那边每到夏季采摘漫山的果子都会用几条结实的绳子划着放下来。”
柳持安立马明白:“西北这边甚少用那种,各家各户打猎都喜欢亲手背,不过那玩意不难寻,我这就去找几条绳子来。”
西北物产丰富,不一会柳持安就砍了好几条这边独有的牛藤绳,目光触及牛藤绳的叶子,盛言楚眼睛闪了闪。
这叶子和他昨晚在小公寓外看到的绿藤一模一样。
柳持安用蛮力将几股牛藤草扭成麻花,冲盛言楚扬了扬:“这绳子不易断,你看可行?”
盛言楚点头,随后将吊缆的方式和柳持安说了说,柳持安立马吩咐族里的勇士上山牵缆绳吊盐。
几车盐拉上山时天都已经黑了,夜里做事不方便,柳持安便安排明天再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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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吃过一顿难啃的野猪肉干后,盛言楚正欲睡下,门外忽响起敲门声,阿虎身子一凛,问来人是谁。
“是我。”
柳持安闷闷的声音传来。
阿虎往后看了眼盛言楚。
“我娘给我塞了些卤煮的肉,阿虎,你去外边灶子热一热,我瞧你晚上都没吃几口。”
盛言楚将小公寓里拿出来的肉交给阿虎。
阿虎明白盛言楚这是在支他出去,没多想,阿虎当即笑吟吟地抱起肉碟走出房门。
柳持安尴尬地站在门口,阿虎一走,柳持安才进来。
矮小的寨屋里烧了两个火炉依旧能感受到丝丝的寒意,盛言楚将床上的被子裹紧在身,只留头在外。
柳持安有些不好意思,愧疚道:“劳你从京城大老远过来,吃不好就算了,还睡不好。等明儿山上的冰雪化了,我给你换个屋,里边的山谷其实不冷,还有暖泉呢!”
盛言楚捧着热奶茶笑:“巴叔,我来西北不是来享受的,我有皇令在身。”
处理了西北的化雪,他还得马不停蹄的回京见宝乾帝,当然了,出一趟差,玩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乍然听到久违的称谓,柳持安一个硬邦邦的汉子愣是软成了柔情书生。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喊我巴叔了呢。”声音里竟还带了一丝哭意,这倒和十多年前的巴柳子性子重合了。
“坐。”
盛言楚拍拍床畔,含笑温声道:“当初在虞城时咱们就将事说清了,您和我娘之间又不是隔了不可饶恕的恨,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娘放下了,巴叔管着这偌大的西北,想来也放下了。”
柳持安苦笑,他放没放下盛言楚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
睨了盛言楚一眼,柳持安嘴唇动了下,终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新婚我没去观礼,后来你两个孩子在宋城降世,我亦没有去看看,这次你回京,我大抵也要跟着去京城拜谢皇帝,到时、到时——”
绞着大手,柳持安吞吐道:“到时我、我想去你府上看看,你别误会,我不打搅你娘,我只是去看看你那两个孩子。”
说起孩子,盛言楚好整以暇地看过来,转念笑问:“巴叔的孩子多大了,可识字?我这一趟来得不容易,总得让我见一面呀,好歹你我两家从前亲密过。”
柳持安低头而笑,牵了牵皱起的衣角挨着盛言楚坐下:“什么孩子,当初在虞城,那孩子怎么来的你最清楚,不过是我花银子雇来骗你娘的…”
盛言楚笑容僵住:“巴叔,您不是说要生庶子吗?”
没了他娘,这种事压根没人管着柳持安,柳持安想生多少就生多少。
“没生。”柳持安垂下锋利的眉尾,语气淡淡:“赫连氏皇族身上的毒并没有清,我有几个族兄没有被中州先帝杀害,近些年他们诞下的孩子…”
“难道还是畸形?”盛言楚惊呼。
此话一出,屋内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柳持安十指蜷紧搭在膝上,隐去眼里的利气后,强笑道:“并非都是,三个中大约有一个不正常。”
盛言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用两人可听到的声音问:“先帝后来不是给了你们解药吗?不管用?”
柳持安嘴里一阵发苦:“中州朝廷的先帝十分忌惮我部赫连氏的族人,我部对其俯首称臣后,他还不忘将赫连氏斩草除根,又怎会给真的解药?”
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过分了啊,老皇帝怎么能这么无耻!
“听说当今皇帝处置了慈文公主?”柳持安突然道。
盛言楚:“这关慈文公主什么事?”
柳持安冷呵了声,有条不紊道:“那位老皇帝做得恶事罄竹难书,有些事朝中皇族只有慈文公主的母妃知晓,老皇帝生母出身不高,后来一直养在慈文公主母妃那里。”
“难怪,难怪老皇帝在世时对慈文公主厚待有加,原来有这层关系在。”
意识到自己跟着柳持安喊先帝为‘老皇帝’,盛言楚忙捂嘴。
柳持安轻轻一笑,起身给盛言楚换了一盏更热的牦牛奶,继续道:“慈文公主未出世前,那位宫妃其实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可惜死了,你猜是谁害得?”
盛言楚下意识道:“老皇帝?”
柳持安不急不忙道:“是他,但朝堂后宫无人知道是他。”
“他那会儿才十来岁,孤立无权,而当时朝中立有储君,各宫的皇子也不少,所以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头上,他先是害了慈文公主母妃的儿子,进而趁虚而入有了一个好的庶母。”
盛言楚感觉他有点不认识老皇帝了,问道:“后来呢?”
“后来?”
柳持安啜了口奶茶润润喉,脸上慢慢褪去笑意,满腔悲悯:“几十年前,我部和你们中州关系十分友好,那时是我祖父掌权西北,据我祖父说,中州在任的储君极为喜欢我部,一旦他登基,两方贸易来往指日可待,可惜这一切在储君战死后皆化为乌有…”
盛言楚窥着柳持安的神色,叹道:“太宗皇帝时期的储君我有听过他的传奇,是个文武双全的太子,只可惜老天不容他,早早夺了他的性命。”
“中州储君的死…其实和我部有牵扯。”柳持安这话说得很小声。
“什么?”盛言楚手中的奶茶盏没端稳,碗里的滚烫汁水撒了一被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柳持安吓了一大跳,忙掀开被子查看,“有什么烫到?”
“没。”盛言楚拉住柳持安的手,不敢置信道:“您刚说的可是真的?储君当年死在南域战事中,怎会和你们西北有干系?这事您得好生与我说说。”
柳持安倔强的非要去给盛言楚换个干净的被子,柳持安在前头铺被褥,盛言楚绕在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我倒是有几分猜想,巴叔您听听我说得可对?”
“…您刚才说老皇帝对皇子下手,他步步为营要得无非是登上龙椅高位,如此一来,储君的死难道也是他下得狠手?”
柳持安后背僵了下,盛言楚自知猜对了方向,续道:“先前我还一直纳闷您和静绥的巴柳子为何相识,莫不是在南域认识的?换一句话说,南域有你们西北的势力,而储君战死在南域,是西北族人和老皇帝暗中联手了?”
“你这孩子。”
柳持安将特制的汤婆子放到盛言楚手里,盯着盛言楚看时,脸上满是慈爱:“你娘有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儿子这辈子不白过。”
“我猜中了?”盛言楚笑。
“八.九不离十。”
柳持安没有隐瞒,又坐回榻上,哑着声音道:“犹记得我祖父身子突然不好,我爹他不理族中事,职权悉数被叔叔端走,我那位叔叔心思不正,妄想率领西北攻占中州统一天下,以为除掉那位骁勇的储君一切就会如他的意,不成想老皇帝才是最阴险毒辣的。”
“所以说老皇帝将三公主嫁过来联姻都是幌子?”
“对。”
柳持安冷笑:“中州储君死后没几年,我叔叔不知为何暴毙而亡,西北族中一时无人掌权,我被子民推着上位,才四年而已,老皇帝就将三公主嫁了过来。”
“我年轻蠢笨,以为老皇帝是在感谢我族协助他铲除了储君,助他从小小皇子做上九五之尊,没想到三公主嫁过来就是祸害,险些将我族后代绞杀殆尽!”
盛言楚亲眼见过封长生等畸形孩子出生后的惨烈遭遇,听到这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老皇帝对西北赶尽杀绝,我料想他是想掩埋当年他杀害储君的证据,打着收付西北的幌子,暗地里对你们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柳持安神色发狠:“慈文公主在陵州鸡鸣岛的事我早耳闻,我不让底下人告诉你,私心想着能借慈文公主的手将老皇帝恶心的真面目告知天下众人,可惜——”
“巴叔怪我吗?”
盛言楚认真地问:“慈文公主的事是我捅到官家面前的,若我不说,过不了多久老皇帝在南域下毒的事就会曝光,是我,是我阻拦了慈文公主。”
柳持安抿紧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盛言楚却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眯起眼睛叹道:“您有仇,也想逼现在的官家将老皇帝的丑陋嘴脸甩给百姓们看对不对,您仇报了,可活在世上的无辜百姓怎么办?”
“一旦老皇帝仁慈的形象被毁,各地暗中有篡反之心的人会借着这事对现在的朝廷兵戈相向,届时战火四起,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丈夫离家参军,妇人和孩子们独守家园,打战哪有不死人的,到那时,多得像我这样没爹的孩子…”
“楚哥儿!”
柳持安斜眼打断盛言楚,清晰地吐字:“你这些话我不是不明白,你是中州的官,自然是要替中州黎民百姓着想,这都情有可原,可你不清楚我部百姓这些年的辛苦!”
甩袖起身,柳持安愤慨地盯着盛言楚,威严道:“我一生没孩子,这你是清楚的,赫连氏像我这样无后的男人多了去了。中州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为什么不能向使自己受罪的中州朝廷要个说法?”
“不该要吗?!”柳持安恨声重复地问。
盛言楚辩驳不得,立场不同,不论他说什么都对柳持安不公平。
无奈地叹了口气,盛言楚一咬牙,问柳持安想怎样。
发了一通脾气后,柳持安觉得自己适才有些激动,抿了抿唇,轻咳缓解尴尬的气氛。
“我自是不想中州朝廷乱起来导致民不聊生,但我部受得罪过他们必须给个交代。”
盛言楚头疼:“畸形儿毒药的方子早已被当今圣上一把火烧了,包括解药,与其要说法,不若先解决赫连氏子民身上的残毒。”
“这就省了吧。”
柳持安不屑讥笑:“就算给了解药,赫连氏的人未必肯信任的去吃。”
盛言楚:“……”
“所以巴叔您想如何?”
柳持安左腿拱起,手搭在上边,闻言沉默了会,半晌才道:“赫连氏也有罪,若当年没有和老皇帝沆瀣一气,也许就不会有如今的罪受,还真应了中州朝廷的一句话。”
盛言楚:“?”
柳持安慢悠悠地站起身,短促的冷笑两声:“一报还一报罢了。”
说着人就往外走。
“巴叔。”盛言楚快速下床喊住柳持安,忧心道:“我知道我刚才说得那些话对西北不公,对您也不公,但还是请您替中州百姓着想一二,也替西北各部的子民想想后果。”
“您有怨,赫连氏有怨,这些是事实,谁都无法替老皇帝抹去罪行…您大可让如今的官家补偿您和赫连氏,像慈文公主那般撕破脸,于您,于西北,甚至于中州朝廷都没好处。”
柳持安听到这些话,眼中的阴戾之气愈发的旺盛,只见他站在门口切齿道:“楚哥儿做官做久了,真真是处处替朝廷着想,可你我好歹相识了多年,你——”
盛言楚大步走过来,截走柳持安的话,平静道:“巴叔这话未免诛心,我就是为了您着想才说这些。往来复仇的人有多少得了好下场?何况如今的西北在中州朝廷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
柳持安脸色阴沉可怖,但有些话盛言楚还是要说:“现任的官家他也恨老皇帝,但他依旧不能将老皇帝的罪行公之于众!一旦公开,国将不国。”
“慈文公主就是个例子!他们夫妇二人为此丢了荣华富贵隐姓埋名藏匿在深山中一辈子出不来,巴叔您觉得您找中州朝廷报仇能有此等好下场吗?我话撂在这了,绝无可能!以我朝官家的手段,西北敢有异心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