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瞎了吗?动手的是他啊!
盛言楚忿忿地瞪着柳持安,手下的力度不减,使劲地搅了几下茶粉后,盏里的茶沫都快被他打成茶膏。
周密笑得如沐春风,答非所问道:“哪里哪里,我哪有柳兄说得那般厉害,不过是闲着无聊替东家看着铺子罢了,也没什么大作为,就…就管着盛家天南海北几间小作坊的总账罢了。”
盛言楚嘶了口冷气,好家伙,在周密眼里,盛家墨石铺子这么渺小吗?
还没等柳持安挑刺,周密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周某在算盘上行走半辈子,能得东家信任管着盛家铺子的账,周某为此感激不尽,闲下来时,周密还要去老夫人的锅子铺逛逛。”
柳持安来劲了:“周兄还管春娘铺子的账?不累吗?不是我唠叨,账是理不清的,周兄轧账万万使不得,小心日后算糊涂了账。”
“柳兄训得是。”
周密一副受教的样子:“不过柳兄误会了,我去老夫人的铺子是常有的事,但并不管那边的账。”
柳持安皮笑肉不笑:“既不管账,周兄何故经常往春娘那边跑,听说周兄是鳏夫,孤男寡女的,总呆在一起像什么话。”
这次周密没笑呵呵地应声,柳持安现出了爪牙,周密岂能不回之一击。
“柳兄此言差矣,我去老夫人那,其实是得了东家的首肯。”
柳持安犀利的眼神唰得一下刺向盛言楚。
盛言楚无辜地点头:“巴叔看我干什么?我刚不是说了,周掌柜是南哥儿的师父啊,南哥儿在替我娘打理锅子铺…每月汇总账,周掌柜都会往我娘那跑一趟,有问题吗?”
“没,好得很。”
柳持安松了口气。
周密眉头却拧了起来,忽想起一事,周密扭头对盛言楚道:“东家,我这肉有点冷——”
盛言楚自告奋勇地接过烤肉:“等着啊,我去帮你重新烤一下。”
“走走走,赶紧走。”拿起周密没吃完的烤肉时,盛言楚不忘将听八卦听得起劲的阿虎扯走。
他不是傻子,周密肯定有话想单独跟柳持安说。
让他们说去吧,他实在不想在那待下去了,太渗人了。
盛言楚一走,几乎是同一时间,柳持安脸上挂着的笑容倏而一下消失,周密不遑多让。
瞥了眼蹲在火堆旁的盛言楚,周密漠然道:“早前就听说老夫人遇到了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原来就是你。”
柳持安箕踞而坐,傲视着对方:“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我从未做过对不起春娘的事,反倒是你,借着盘账的由头窥伺她,你可别说你对春娘无感!”
周密不语。
柳持安目光如刀,正一片片凌迟着周密,抬着下巴,柳持安自嘲一笑:“我与春娘有缘无分,但我敢说我对她有情,此事天地可证,你敢吗?”
“你连对楚哥儿坦诚的心都没有,一口一个东家,还老夫人,哼,春娘和楚哥儿知道他们善待的周掌柜心怀鬼胎吗?!”
周密眼神闪躲起来,他若跟柳持安在言语上针锋相对,柳持安未必说得过他,但有一点柳持安戳到来了他的心肺上。
他不敢让盛言楚知道他对他娘的心思,更不敢对那个热情帮他牵红线的女人表露。
不是没勇气,而是地位悬殊导致他越来越自卑。
东家才二十来岁就已经上任从五品的太府寺少卿,而他觊觎的人也已经是五品宜人,他一个小小的商人怎敢、怎敢唐突。
不过……
他再怎么不济,也好过眼前这位。
勾着程春娘伤心了好几回,却迟迟不给人家一个答复,好不容易等程春娘心湖静了下来,这人又开始挑拨,这般不负责,哪来的脸趾高气扬地说他的不是?
想到这,周密痛快一笑,起身走近柳持安。
“柳兄不想知道我在京城谁给我点过茶吗?不怕告诉你,当初老夫人初学点茶时,做好的茶九成都进了我的肚子!”
惹起柳持安满腔的怒火后,周密全身而退,冷着脸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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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掌柜呢?”盛言楚举着两串烤肉四下张望。
“走了。”柳持安没好气地答。
“走了?”盛言楚眼中浮起担忧,招招手:“阿虎,你跟过去看看,别叫周掌柜路上出事。”
柳持安深吸气:“楚哥儿你就这么关心他,莫不是想让他当你的——”
鼓起腮帮子,柳持安心烦气乱地背过身去。
盛言楚楞了下,怔怔看着柳持安,反问道:“当什么?”
不会是他想得那个吧?周密?不可能吧。
“还能是什么?”
柳持安神色木然,极为伤感地说:“如今我就是个外人,你娘想嫁给谁都可以,左右我说不上话…”
顿了顿,柳持安磨着牙齿道:“我与春娘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承认是我自己作怪,春娘若跟别的男人好上,我只怨我自己没抓住机会,但这人断断不能是刚才那个男人!”
“为何不可?”
盛言楚负手而立:“周掌柜早年丧妻,前两年听了我娘的劝,才开始寻摸妇人做续弦,他若对我娘有意,大可和我娘说,倘若我娘对周掌柜也心动,他们二人和府并做一家未尝不可?”
说到这,盛言楚笑了。
“周掌柜人就在京城,离我家住得又近,他那新婚的儿子儿媳都在我家墨石铺子帮衬,我娘若跟他结为夫妇,我还能日日见到我娘,便是让周家搬过来,以周家人的脾性,大抵也是愿意的。”
“愿意个屁!”
柳持安忍不住爆出口,怒指着周密离去的方向。
“你倒将一切想得全乎,可周密呢?他压根就不敢将他对你娘的心思挑明,和你都不肯表露三分,更何况是春娘!”
盛言楚笑着顶嘴:“巴叔今天替周掌柜说了,那这事我不就知道了吗?”
柳持安:“……”
盛言楚促狭地续道:“周掌柜算是半个文人,心思细腻爱面子,我和他之间是主仆,他自是不敢将他对我娘动念头的事说出来。”
“你还替他说话?”柳持安整个人感觉都不妙了,丧丧开口:“是是是,他爱面子,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张口,还要你这个做儿子的回头转达给春娘。”
“可以一试。”
“你——”
柳持安气结,心头各种滋味交织起来,他委实没想到盛言楚会偏帮周密。
扯了扯嘴角,柳持安终是半个字都没说,掷下盏子往欢闹的人堆里扎。
“巴叔!”
盛言楚忽提声喊住柳持安。
“还有事?”柳持安敛目低眉,嘴里一阵发苦。
盛言楚直视着柳持安,语调平缓地说:“我刚才那些话并非开玩笑。”
“我知道。”
“您不知道。”
盛言楚不假辞色的反驳:“但凡您知道,您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娘面前。”
“您说那您放下了,那为何当初还要将我娘气急扔出去的包袱放在我家院门口,真正释然的人断不会提出要去我家看两个孩子,我若是您,知晓我娘在京城,那我此生都不踏入京城半步!”
柳持安如鲠在喉,语气艰涩:“楚哥儿…”
盛言楚讽刺地笑了下:“您看,您还喊我楚哥儿,瞧瞧周掌柜,他就懂得和我拉远距离…”
“您说周掌柜没胆量面对感情,我看您才是糊涂人。在虞城时,是我这个儿子做局让您不要和我娘再有来往,您不该恨我干涉其中吗?”
“没有,您不恨,您甚至待我比从前还要好。”
盛言楚啧叹:“我说陵州的海鱼没地销,您忙前忙后替我张罗牵线,换做是旁人,根本就不会搭理我,您对我好,是真心实意的将我当儿子看待。”
“可您对感情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您心里一直以为我娘非您不可,对不对?”
柳持安听到这些话宛若被抽干了力气,嘴唇嗫嚅了两下,愣是发不出声。
“您错了知道吗?”
盛言楚看着犹自站在那发呆的柳持安,冷冷道:“我娘她不是没人要,从陵州回来,求到盛家的媒婆数不尽,就连二公主都上了门。”
柳持安急道:“你应了?”
“没有。”
没等柳持安松下吊起的心,盛言楚立马决然道:“看看,看看,您心又安了不是吗?可您再次错了,我不是因为您才挡着我娘的桃花!”
柳持安黯然地耷拉下脑袋。
“楚哥儿你的意思我明白。”
柳持安痛苦地蹲下来,随后将自己缩成不敢正视盛言楚的蘑菇状,哑着声音诉说:“我这些年嘴上说放下了,实则心里有恃无恐,我摸清了春娘的心思,她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她能答应嫁给我,足以说明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至关重要,我就是仪仗着这个才无法无天,你说得对,我还不如周密,我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巴叔…”
盛言楚想说他一个旁观者都看累了这段感情。
叹了口气,盛言楚低声道:“我娘她和您闹掰后就没想过再嫁人,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也不想我娘去别人家受罪,但事事有变数无定论,您懂吗?”
柳持安茫然地抬起头仰视着盛言楚,只听面前人轻声细语地讲起往事:“我娘她十五岁就嫁到了老盛家,她和很多姑娘一样,是憧憬姻缘的,我爹长得…您没见过他,但我必须说句实话,我爹身子没糟蹋前,长得真不赖。”
夸起盛元德时,盛言楚觉得有点不真实,嘴角弯了下:“我七岁前,我娘一直自欺欺人,咬定我爹在外行商耽误了回家,每到夜里,她总是趁着我睡着说一些不敢对外人言的话,好几次我醒了她都不知道。”
柳持安忍俊不禁,插嘴道:“这是你娘的小毛病,她对我——”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柳持安讪讪噤声。
平复了好一会盛言楚才找回气氛继续往下说。
“十几岁的姑娘,谁都希望有个疼人的丈夫,我娘也一样,可惜我爹辜负了她,还带着梦姨娘母女回来恶心她。”
柳持安听到这手不由握紧成拳,不过这次柳持安放乖了,没有打断盛言楚。
“在我娘三十六七年的光阴里,我敢说她做得最大胆的事莫过于对我爹提出和离,再有,就是答应巴叔您的求娶。”
盛言楚埋怨地瞪着柳持安:“我爹毁了我娘前半生,巴叔您当年的举措不亚于在我娘心口上又插了一刀。”
柳持安心如死灰,怅然望着盛言楚,歉意地开口:“我答应你娘说不要子嗣,这话真不是骗她,我…我后来…”
烦躁地撸了把头发,柳持安用手捶地,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道:“后来变卦是因为西北的族人找上了我,我以巴柳子的身份在静绥苟活了十年,当时族中无人,迫切得要我回去,我岂能拒绝?我想着到时候带你娘一道回西北,可长老们给出的条件是让你娘为我生个孩子。”
顿了下,柳持安双目赤红地看着盛言楚,哽咽道:“你娘身子不好,我自是不敢让她冒险,所以我就…”
“所以您就提出生庶子?”
柳持安羞愧的无地自容,缓缓点头。
“我的真实身份没过明路,我不能跟您娘说,唯恐惹来杀身之祸。你娘当年气得不轻吧?我对不住她…”
“别说了。”
盛言楚冷冷打断柳持安,横眼道:“说再说也回不到过去,以后的事再提只会徒增忧伤。”
说完,盛言楚就开始拆换衣裳和发饰。
柳持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拽着盛言楚的手不放:“楚哥儿,你娘她是不是烦了我?觉得我像蚂蟥一样甩都甩不掉?还是——”
“柳持安!”盛言楚甩袖一声爆呵。
柳持安没有闹腾,而是手足无措的顿在那,苦巴巴地看着盛言楚将西北的辊袍一件一件脱下来。
换好来时的衣裳,盛言楚喊阿虎下山,临走前,盛言楚忽冲身后的尾巴道:“柳持安,您行行好吧,我娘她是女人!她快四十了,她还有几个十年的日子过?”
“您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爱就彻彻底底的退出她的世界不好吗?总纠缠不清,有意思吗?我娘不烦,我都烦了!”
柳持安脚步一滞,顿在原地久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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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
周密没有走远,从山上下来后就一直踹着手蹲在山脚等盛言楚。
在柳持安那听说了周密对他娘的心思后,盛言楚再看周密时,不由多了一番审视。
“怎、怎么了?”周密浑身不自在,努力的维持着笑容:“是不是柳兄跟你说了什么?”
盛言楚轻咳一声:“没。”
周密不说的事,他当然不会自作主张的去拆穿,省得两人都尴尬,到时候影响铺子的生意。
周密如释重负,他挑衅柳持安时是挺爽,但面对比他小了二十多岁的盛言楚,他委实不敢将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在人前。
顺手将捂暖的大氅披到盛言楚肩上,周密随口道:“东家在这还要呆几天?”
盛言楚说他在考虑,周密道:“我从伽梨江过来时,好多船都没开了,想来是玉山这边的盐雪水爆发冲垮了江堤,咱们返京,应该只能走陆路。”
走陆路要慢很多,就意味着盛言楚得提前出发。
“既如此,我明日跟赫连长老辞行。”
周密凝神一思,笑笑:“东家跟柳兄没谈拢?”
盛言楚剜了周密一眼,幽幽道:“周掌柜将我娘都搬了出来,我焉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