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又一敲床铺“那卫献惯会装好人的,在外头装得比谁都疼妻子,可要是真的疼爱,怎会像看守囚犯般把她囚禁家中,自己倒是纳了几房妾室,风尘女子都收进宅中,文卉连半句置喙都说不得,人也变得唯唯喏喏,哪有半点年轻时的自信。”
这些事,也只有与杜文卉走得近的才知道,外人还不知道被卫献怎么瞒骗,个个都觉得他好。按说这是卫家后宅秘辛,轮不到她一个外人置喙,但这二十几年来,她看着杜文卉一点点变成现下这副模样,心里不是不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气一憋二十余年,今晚不知怎地,她就不想再忍了,竹筒倒豆般全说出来。
“原来如此。”明舒轻道一语,又见许氏义愤填膺的模样,又安抚她,“夫人与卫大夫人情义深厚,倒叫人羡慕钦佩。”
“别叫我夫人了,我娘家姓许。”许氏又道。
“许姨。”明舒便顺着她的意思叫她。
许氏喜欢她这爽快劲儿,便笑了,只道“都是年轻时的交情,她嫁到这样的家里,娘家中落,母亲病故,父亲也顾不上她,若我们这些做姐妹的再不管她,还不知她在卫家被如何磋磨。但能做的毕竟有限,只能时不时递张帖子邀约一番,她虽疏远我们,但我们知道她还好好的,也就够了。”
就譬如这一回,她们已经许久没见杜文卉了,递到卫家的帖子通通都被打回,兼之卫家又传出闹鬼之事,许氏担心,这才一不做二不休,以负气离开国公府为由进了卫家。
“许姨,卫夫人能有你这位挚友,是她的幸事。”这话明舒说得真诚。
女子嫁人之后,哪个不是面对满地鸡毛?闺阁中的友情,说淡也就淡了,似许氏这般嫁入高门身份尊贵的人,哪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但她面对杜文卉的疏远依旧愿意想尽办法拉她一把。
这样的友情,弥足珍贵。
明舒是羡慕且敬佩的。
“有什么可幸的?我家人还整天嫌我管得太多,这了要问那也要管。外人见我嫁得好,大多羡慕,又怎知这一大家子人,鸡零狗碎的事,顾了这个不能忘了那个,一天操足十二时辰的心,谁又真比谁好过?不过如人饮水,甘苦自知。可恨操了心还要叫丈夫儿子嫌弃。”许氏又叹道。
“许姨别难过,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他们心中总会记着你的好。”明舒安慰她道。
“儿子大了,有了媳妇忘了娘,哪里记得我的好?喜欢上一位出身贫苦的姑娘,觉得我嫌贫爱富要阻挠他的婚事,同我置上气了。是,那天我是冲动了些,也没问清缘由,让人挑拨离间当了枪使,这事是我错,可我是他娘,再怎么样还能害他不成?”许氏反手拉住明舒,坐直道,“老话说门当户对,可不是没道理的,你们年轻人不爱听罢了。都像文卉这样低嫁卫献,为了情爱落个惨淡下场就好了?你给我评评理,我盼着我儿子娶个家世相当的媳妇,有错么?”
“……”明舒想,这是在说她吧?还让她评理?她能评什么理?从头到尾就是个乌龙,她和宋清沼怎么就绑到一块了?这误会,还是得迟早解开才是。
她想了想,委婉道“许姨,你儿子出身世家,跟那出身平平的姑娘,应该也没见过几次,这其中大概是有误会吧……”
“误会什么?他当着父母的面亲口承认的,他喜欢那姑娘!你不知道我儿子那脾气,平日眼高于顶,从没把哪个姑娘放在心上,我这当娘了只差把全汴京的闺秀都摆到他面前挨个挑,他也无动于衷,倒是对那个姑娘另眼相待,还为了她要同我对着来,你说说,这像话吗……玄青仙子?玄青?”
许氏抱怨起宋清沼来,说了半天想要求个回应,哪想一直听自己唠叨的人却僵如木石。
明舒又尴尬又震惊。
她好像无意间听到了宋清沼的心思。
宋清沼当着父母的面承认喜欢她?
这……
匪夷所思。
————
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过去的。
许氏说着说着便累了,倚在床头慢慢睡过去,明舒帮着丫鬟扶她躺妥后方倒在厢房的贵妃榻上对付了一宿。
她睡得不是很踏实,满脑袋要么是卫家乱糟糟的事,要么是许氏说的,宋清沼喜欢自己的事……
她想不通,拢共也没见过几面,宋清沼那样的男子,怎会喜欢自己?
被人喜欢又是怎样滋味?她也不知道,就是心有些乱。
天快亮的时候,她囫囵睡着,做了个梦。
梦里,是依旧面容模糊的青衣少年,站在灯火下朝着她伸手,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向她开口。
“我心悦你,明舒,嫁给我。”
明舒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从梦中惊醒。
天已大亮,许氏和丫鬟都不在屋里,她深吸几大口,才按捺下如万马奔腾的心跳,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糟了!”她飞快掀被起身,都顾不上洗漱,就往屋外跑。
和陆徜约定每天日上给他留平安记号的,因为起得晚竟然错过了时间。
急匆匆跑到角门,她扶着门框喘歇。
街的对面,陆徜倚墙而站,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他今日,恰也着一袭青衫。
白墙青衣,仿如梦中再现。
明舒敲着自己的脑袋——她在想什么?怎么是个男人都要对号入座?
那是陆徜,她阿兄啊!
第59章 殿帅
许氏撞“鬼”一事,在卫家很快传开。
明舒并没机会与陆徜搭上话,就被卫二夫人遣来的人给请回宅中,只能隔空与陆徜交汇几个眼神,告诉他自己很安全。
昨夜的事闹得大,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在卫府撞“鬼”被吓坏,无论如何,卫府都要给个交代。
明舒回到宅中时,杜文卉、许氏、卫朝与刘氏通通都在正房的明事堂中坐着,底下站着黑压压一群人。许氏的脸色很不好,想来昨夜睡得晚又不得好眠,勉强打起精神坐在这里,见到明舒进来,只冲她微微颌首。明舒的目光从堂中众人脸上掠过,最后停在杜文卉身上,这是她进卫府后第一次见到杜文卉。
四月天渐热,一众女眷早已换上单薄春衫,抹胸禙子百迭裙,只有杜文卉还包得严实,高襟盘纽,脖子都不露。她五官秀致,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可现下那脸比惊吓过度的许氏还憔悴,颧骨瘦得凸起,双眼无神,虽然坐在主位,却没有当家主母该有气势,反时不时拿眼神询问跟在旁边的老妈妈。
许氏见状已面露不满,但到底碍于人在卫家,不便置喙。明舒便知,那老妈妈大抵就是许氏提过的,卫献放在杜文卉身边的眼线吕妈妈,这人看上去便不好相与,阴沉沉的模样。
卫献不在,大小事情无人主持,暂时便请二老爷卫朝在这坐着,但是卫朝也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平日里依赖大哥习惯了,压根拿不出个章法来,最后还是那个跛脚且破了相的丁宣站在堂中,垂头道“宅中不太平,惊扰了各位主子夫人,是下人们办事不利,还请主子们恕罪。昨夜之事小人已经前去查过,许夫人厢房窗纱确被撞破,附近门上还留有掌印,此外并没留下其他痕迹。昨晚值夜的婆子和丫鬟们小人也已问过,她们并没瞧见什么异常,没人知道那东西从哪里来的,又如何消失的。”
“我都说了,家里有鬼,你们为何总不信我?”杜文卉闻言忽然失控,攥住了吕妈妈的手惊道。
“夫人冷静。”吕妈妈伸手按住杜文卉,“大夫说了,你那只是癔症,只消好好服药就可好转。昨夜之事,许是一场误会,可能有人同许夫人闹着玩,许夫人又一时错眼……”
“吕妈妈,你不如说我同你家夫人一样得了癔症,那鬼也是我的幻觉。”许氏一声冷笑。
“奴婢不敢。”吕妈妈忙垂下头,“夫人在咱们府内受了惊吓,咱们府里定是要给个说法的。可咱们府上一向太平,也没出过什么人命官司,好端端的怎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其中必有蹊跷,可今日家主不在,还请夫人宽限些时间待家主回来再做定夺。”
“是是,要不就等我大哥回来吧。”卫朝忙附和道。
“另外夫人在我们家中受了惊吓,奴婢想着,是否要遣人往国公府通传一声,或是着人先送夫人回国公府休养,待家主查明真相,再派人上门向夫人解释。”吕妈妈又道。
许氏仍冷笑道“这鬼乃我亲眼所见,尚未查明,吕妈妈先说是,又要我离开卫府,可是想隐瞒什么?莫非是你这刁奴趁着你家夫人病重欺主,有心拿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这般害怕?”说罢她又向卫朝道,“卫二爷,不是我说,敢情你家后府都这般尊卑不分?正经的爷们和夫人什么都没说,就让下人拿主意?这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啊。”
“许夫人,冤枉啊,老奴可没做过什么!”吕妈妈阴沉的脸色变了变,忙替自己开脱。
“你这老婆子,还不退下,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卫朝被说得没脸,少不得喝令吕妈妈退下。
那边许氏又道“贵府的事本也与我无关,只是我见不得我这姐妹受委屈,卫二爷见谅。这‘鬼’是真的也罢,是人为也罢,横竖查清就是,我也不急,就在贵府等卫指挥使回来,与他当面说清楚的好。”
“是是,夫人说的是。”卫朝忙堆起笑脸附合。
“卫二爷,其实昨日也不止我一人见鬼,还有贵府请回来的那位女冠,不如也听听她的说法吧?”许氏又望向明舒。
明舒正站在角落听许氏斗吕妈妈。
许氏不顾身在卫家为客,气势大开斗吕妈妈,被吓成那样也不肯回国公府,怕是打定主意要借此事替闺密出头。
比起吕妈妈,明舒却更关注那个丁宣。他与吕妈妈,应该是卫献用来监视后宅的两个心腹,吕妈妈专门负责杜文卉,丁宣则负责监管整个后宅的一举一动,他比吕妈妈心思要更深些。
“在下昨夜是受卫二夫人所托,调查近日干扰她睡眠的异声。”明舒被点了名,只将拂尘一甩,信步走入堂内,施个礼方道。
“对对,她是我请回来的高人。这段时间我夜里睡觉老是听到假山那里传来的古怪声音,我心里惶恐,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昨晚她住在我的耳房,正碰上这声音响起,我就让她去查看了。”刘氏忙跟着开口,又紧张地问明舒,“那你昨夜可查到什么?”
“查到了。影响夫人睡眠的应是一只从墙洞钻入后宅的野猫,那猫就在假山山隙里做了窝。夫人之前说的被猫吓到摔伤,始作俑者应该也是它。你们今天白天去假山处仔细搜寻,应该能找到这只猫。”
“是猫……不是鬼?”刘氏喃喃道。
“你很失望?”卫朝没好气地斥了声。
刘氏白他一眼。
明舒又道“影响夫人的是猫,但昨夜找猫之时我无意间与许姨……许夫人遇上,确实一起撞上了鬼。”她说着语气一改,表情凝重道,“那鬼穿一袭白衣,飘在半空,满面惨白,双眼滴血,一身的怨气化作厉鬼,很难对付。我昨日法宝没带在身上,不敢贸然与它对阵,才让它侥幸逃了去。”
四周的人顿时发出低低的抽气声,杜文卉也吓得发起抖来。
“那怨魂不知何故扎根贵府,夜半出来吸纳贵府众人精元,如今已成气候,若再放任不管,假以时日,必定酿成大祸。”明舒又道。
“那……那要怎么办?还请玄青仙子指条明路。”卫朝和刘氏挨在一起,脸色发白道。
“无妨,卫二爷不必太过担忧,此鬼在下可收。”明舒面露微笑,“那妖物藏身贵府某处,在下需要将它巢穴找出,才能摆阵做法将其收伏,此举需要贵府上下帮个忙。我听二夫人说,府上不少人都曾遇过怪事,那应是被妖物缠上吸食精元,我需要从他们身上收集妖物气息,再以凭妖物气息追踪到它的藏身处,所以要麻烦二爷让这些人站出来,一来我可收集妖气,二来也让人为他们除祟,以免继续被妖物所缠。”
卫朝早就被这一连串的事弄得晕头转向,哪还经得起明舒这番信口胡诌,当下便冲堂内众人道“你们中间,都有谁遇到过怪事,举起手来。”
刷刷刷,举手的人占了大半屋子。
明舒摸摸鼻子,藏起窃笑。
寻常办法不能撬开他们的嘴,那就换个方式吧。
“许夫人,您看……”卫朝虽然惊讶,也没忘坐在旁边的许氏。
“我倒也想瞧瞧这位仙子的本事。”许氏并没拆明舒的台,点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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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给明舒腾了间花厅做为收妖气的地方,所有遇到过怪事的人都排在门外长廊上等待。几乎所有的卫家下人都来了,甭管遇没遇异常,来除个祟都安心。
明舒一次只叫一个人进去。
她只准备了手札笔墨,点了香,自己盘膝坐在蒲团上,高深莫测地看进来的每个人,然后问问题。
问完问题后,她便让人转过身去,她在那人背后凌空画符念咒,最后“叱”一声拍在对方背心,这咒就算完成。
进来的人千恩万谢地退出去。
仪式虽然简单,费不了明舒多少心神,但架不住人多,再加上有些人的问题她问得很细,一来二去就耗掉了大半天时间。转眼就过午,明舒只喝了几口水,茅房都没功夫去。
待所有人都问遍后,明舒令人离开,自己则呆在花厅内“闭关”研究记录众人回答的手札。
到了傍晚,明舒方打开花厅的门,要求见杜文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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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卉体质虚弱经不起吓,早上回房后服过药就已卧床,吕妈妈并灵雪等几个丫鬟正守在屋里。明舒跟着卫二夫人进来时,屋里全是汤药与香混和的气味,并不好闻。
“你小点儿声音说话,我大嫂怕吵,容易惊。”刘氏低声嘱咐她,又和吕妈妈打起招呼。
吕妈妈却将她们拦在了珠帘下,只道“夫人服了药正歇着,不便见客,二夫人的心意,奴婢代夫人心领了,但夫人之事还是等卫爷回来再说吧。”
言下之意,没有卫献开口,她是不会让明舒见杜文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