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后记 之后发生的事(三)
阿德南去世后, 姜媛消沉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多久, 因为还有许多杂事等着她去处理。阿德南留下遗嘱, 将两份财产公平地平分,他确然将她当做自己的儿子, 将那份财产留给继承人一样地分配。姜媛知道他给了她一个小盒,那是他曾经从沙漠中被赎出去时,姜媛给他的那一袋子交换她自由的金币。原来他只用了一枚, 姜媛将盒子妥善收起, 这留存着一份记忆,代表着阿德南的叮嘱。
“我请求你,我的恩人,假如我的儿子落难,请你代我照顾他。”
阿卜杜勒并不高兴地与她分了钱,分割了家产, 她搬出了城内那座小宅子,将仆人交还,自己留有造纸作坊和瓷器商店, 而阿卜杜勒将剩下的房产拿走。老实说, 那座曾与阿巴尔对暗号的房子被分割出去了, 姜媛还有点担心会不会有朝一日仍有血鹰的强盗不长眼地上门来呢。她所能支配的财产和人手突然少了许多,一时之间有些束手束脚,但很快她就适应了, 不过仍是从前在塔伊夫的生活, 造纸、游历、做生意, 与商人们来往,寻觅商机。
姜媛不得不说,阿德南的担忧十分有远见。她有时候力所能及,会帮助阿卜杜勒的店铺找些机会,但很快,她就眼看着阿卜杜勒将钱投入商队,入不敷出。城中的混混照旧与他攀上关系,称兄道弟,胡吃海喝,将他的金币花得如流水一般。姜媛试着阻止了几次,但阿卜杜勒看不起她。圈中开始传出风言风语,对她的身份与样貌挑三拣四——毕竟她又不能娶个妻子,伪装性别。她索性安排了琐事,出了一趟远门。
等她第二年带领商队回来的时候,船队沉没和被抢劫,血本无归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姜媛数了数自己的存款,给阿卜杜勒送去了一千金币,替他还给债主。这样他不需卖店卖房,现金流缓和了还有余力可翻身。他吸取教训,稍稍收敛了些,但第四年,他又一次中了圈套,赔出去大笔的钱财。
姜媛彼时已经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专走埃及的通道,她和法蒂尼夫人每隔四五个月都有书信往来,她也时常搜罗礼物派人送给她与她的丈夫。姜媛的商队从塔伊夫运去花蜜与瓷纸,将埃及的粮食倒运回来。巴库姆经历新总督的励精图治,逐渐成为周边的粮食基地和商贸中枢,它一天比一天富有与繁荣,同时也听说新总督有望升职,从一座几千步的小城的执掌官成为那一大区的重要官员——虽然他们没见过面,也从未传过只言片语的消息,但姜媛觉得他们已通过书信彼此无言地沟通过了。虽然她的生意有被他开了后门,总而言之,她又不是没有送钱给他过。
她有一日去赴约,听到了友人们意有所指的对话。一位舞女当众将果饮泼了她全身,将她的衣服割了下来。
她是女人的秘密暴露了,在座的男人们喧哗地看着她。姜媛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神情平静地巡视周围。阿卜杜勒阴鸷的脸在她面前掠过。四年时间,他算忍得够长久了。姜媛微笑地说:“请容我告退。”她起身,仍用男人的礼仪行礼,去后宅中换了衣服。女仆与主人的妻子兴奋又好奇地给她带来女性的衣物,姜媛安然换上了,重新回到席上吃喝。那天晚上她坐马车回程,有人想要抢她,当他探身入车厢的时候,被姜媛扭断了胳膊,踢了出去。
阿卜杜勒上门来兴师问罪,斥责姜媛不该抛头露面。他要行使兄长的职权,以哈里发的名义,将她导回正道。姜媛早有准备,他带来的一众打手,都被她横甩出去。不少人见了血,断了腿,鼻青脸肿,铩羽而归。
日子最开始确实难做了点儿,姜媛没有交际,无法出门。但商队一如往常,给她带来金币和粮食,那些人就又跟她开始买卖。从前他们暧昧地取笑姜媛是法蒂尼夫人的入幕之宾,现在的笑容只不过更暧昧而已。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的求婚者,从礼貌地上门送礼到无礼地上门抢亲的人都有。姜媛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比平常精彩多了。
又有一天,门房来报:“主人,有大唐的官员来见!”他瑟瑟发抖,似乎被吓得不轻。姜媛很是意外,整衣出门。——那位书生背身袖手站在厅中,仰着头感叹塔伊夫的春季。塔伊夫与巴格达全然不同,精致秀美,风景如画。他回过头来,冲姜媛呵呵笑了两声,姜媛很是意外。
“李大人!”竟是李解。
她将李解让进房内,烹茶待客。姜媛曾给李解送过口信,告知自己要前往塔伊夫。但行程动荡,路上无法通信,自那一封口信后,就再没有应答,杳无音信,姜媛万万想不到五年未见的李解会来到这里,甚至直接找到她的住处。她很是欣喜。“您要在这儿待多久呢?请务必在我这里住下,让我来招待您。”
李解捋须呵呵,朝她摊出一只手掌,上面赫然躺着一枚黯淡的金币。他的神情慈爱,又如见多年好友,默契温和。姜媛更意外的是那封信,信被摩挲得久了,羊皮都发黄僵硬,墨水是长长的鹅毛笔写就,俨然是阿德南的字迹。
她拿起信,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简单地阐述了姜媛的身份,当日的苦衷。阿德南死后,若阿卜杜勒为难她,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后盾,得有出路。阿德南随信附上这枚金币,称只要给姜媛看,她便会跟他走。她是唐人,她理当如此。
姜媛神情愕然,她没有料到阿德南何时竟送信去了千里迢迢的巴格达,故人关注了她多久呢?那仅是一位老人临终的担忧和叮嘱,李解收藏它到如今,直到听说她的女性身份暴露,又千里迢迢,只为一纸托付而来。李解郑重地开了口,他是演练了多久呢,那一口大唐的正音,再也不带一丝异国的颠倒。
“为履旧人之请,”大唐的使节道:“姜娘子,吾来引你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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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再有一章就完结啦开番外
超长番外,夺宝奇兵,媛媛与阿巴尔的埃及历险记
第35章 后记 之后发生的事(四)【完】
姜媛曾为这个问题想过很久, 大唐之于她, 是否仍是故乡呢?当时光穿越了一千三百年, 她踽踽独行于沙漠之中,遥远的东方所代表的是否仍是她思念的那个归宿?这个问题注定是无解的。她无法回答, 亦无法抉择。她张了口很久,面上的愕然慢慢变为沉默。李解告诉她道:“某身负职责,在几年之内还需驻守这里, 无法回唐。”
他将对她的一切安排娓娓道来, 巨细靡遗,思虑备至。“每五年都会有使团在大食与唐之间来往,下一次就在半年内。某已安排好关窍,若娘子愿意,即刻可随使团回国。”他又道:“某出身赵郡李氏,也可虚托一声世家大族。娘子若往故土, 某也可为娘子写下手书,安排家人看顾,赠田与地。”
书生捋着长须, 一手按在膝上。他的面孔虽是东方人, 口中说的却是大食语。塔伊夫的春季仍是很凉, 泉水在廊后回响,淡黄与白的岩石砌了房屋,来自努比亚和萨珊的仆人各自是不同的肤色和相貌, 他们顶着水罐与藤筐, 穿着麻与粗棉裁的长裤, 彼此招呼,传来只言片语的话。花厅四面敞开,风吹着纱,炭炉与香气袭人。姜媛才刚刚烹了茶,小把的葱姜与薄荷叶在釜中翻滚,她自己摸索着炒制的茶叶,从来只有自己一人时才能拿出来喝。
其实她并不懂怎么炒茶,那味道便永远不可能有记忆中的模样了。李解笑道:“娘子无需担心生活,只需思虑来年春时,往母亲坟上带瓶什么酒好。”
姜媛也微笑着说:“多谢您,您的义举令我铭感五内。”
她恭恭敬敬交手一拜,李解扶她起来。茶烹好了,她提长勺为他舀饮的瞬间抖了一下,但还是稳住了,将碗双手捧给他。然后是自己的碗。李解道:“也是难得在此地,能喝到调得这样别致的茶羹。味虽浅淡,胜在回味悠长。”他笑赞她有悟性,正当是大唐的子民,那辽阔千里江山正等她回乡。坐在她面前的人将她认作亲朋,但她终于认清了,故乡,永远回不去了。她坐在李解面前,微笑着。
然后终于有水落在碗中,她红了眼眶,泪盈于睫。
姜媛仍是答应回大唐一次。即使她不愿离开在塔伊夫扎下的根基,这次机会也实在难得。与唐使有旧和跟随使团的机会都能增加自己的砝码,叫那些被金钱迷了眼的人们求婚或指责她时好再掂掂自己的斤两。除此之外,法蒂尼夫人那边也不能叫她以为,姜媛只有她这一条道可走。她脑子里充满了为自己将来过活的考虑,那日晚上她失眠到黎明。她坐在窗前,吹着晚风,盘着腿吃香甜的瓜果,用小刀一片片地切下来,插着送到口中。
她举起铜的酒樽,朝月亮举了一举,一口喝尽了。因为主人房中的灯火一直亮到天明,使女就不必想着她还睡着,胆怯地上来回话:“主人……”姜媛看了她问:“什么事?”
“有个叫血鹰的强盗团的头子,指名送的信来给您……您的商团被他们扣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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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不过是递了信,据说初晨发出曦光时有人借着昏暗强塞了信,更多信息就没有了,哪怕是血鹰这个词的出现也宛如幻影。姜媛拆了信看,不过是强盗会说的话,扣押了她的商队,来要赎金,结尾遮遮掩掩,威胁着提及与血鹰盟约之事,信中盖着商队首领的印信,还夹着一根鹰羽。
姜媛没有很多犹豫,就断定信是假的。现在的巴库姆总督不可能再这样写信给她。但既然信中有这样的话,这事也许值得商榷。姜媛想了会,决定将计就计。她在羊皮纸上描了个三角形,封信送出,随后拿着这封威胁信去找到塔伊夫总督,求他出兵。
总督自然不可能出兵,但姜媛好歹也拖了几天,并叫城里的同行敌友都晓得了自己的境遇。她争取良久,给总督送足了礼物,见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收拾一番,点起健仆打手,收拾现金,换马跨鹰出门。鹰是和人交往,提高逼格必须要有的,这头叫季风的鹰还是当初巴库姆重金请人□□过的一等货色,替她吸引了许多客源。太阳如今正在壮年,跑起来意气风发,到城门前时她看见阿卜杜勒和另一个魁梧的阿拉伯男人在眼前。
阿卜杜勒也看见她,厌恶地皱眉,不满她一个女人这样穿着男人的衣服抛头露面。姜媛姑且拉住缰绳,问候义兄,阿卜杜勒也只得道:“你去哪儿?”
姜媛道:“我还有货要验,急忙要出发,来不及告知我家的客人。他是唐使,不可怠慢。”这样地点一点,阿卜杜勒的面上果然有些不自在。她殷切道:“请义兄到时帮忙招待。”交代好了,再这样夹了马腹,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跟她出城。
她在第三天晚上落入了陷阱,信中挑的见面地点很刁钻,远离商道,路上没有合适的城镇,只能驻扎野外。半夜她遭到偷袭,不是强盗或士兵,一群人蒙着面巾、穿着皮甲,挥舞着弯刀声震旷野地喊叫:“抓住贾南·阿德南!”“抢走她的金币!”从沙丘的另一边纵马奔下。
营地短暂地乱了一下,鹰鸣马嘶,动荡不停。姜媛亲手刺伤两个人,把他们丢出营地。那群人显然没想到她会有所准备,或者准备得这样万全,一匹马被绊马绳摔断了腿,在夜晚发出惨痛的嘶叫,刺鼻喷薄的油味迅速地沿着沙和长长的白布绕了宿营地一圈,教他们不得寸进。姜媛是有点措手不及,这群不怀好意的强人差点就攻占了这里,却功亏一篑,不得不这样和她带人对峙在篝火边,营地为界,泾渭分明。
火光之下,能看到他们不甘心而狠厉地围拢过来,像深夜要扑食的残忍群狼。姜媛冷静地喊手下用帐篷行囊堆成拒马,一边将四面火把点起,照亮夜空。今晚谁也别想睡了。为首的首领骑着骆驼到面前来,她站在地上,被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姜媛说:“……哦,是你。”
是那天和阿卜杜勒在一起的男人。
姜媛觉得,阿卜杜勒找帮手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好,和当初在亚历山大港那个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冷静地说:“阿卜杜勒答允给你多少,我给你三倍。”这个自称将成为她未来丈夫的男人哈哈大笑,声音粗噶,像鬣狗得意的吠叫。
“阿卜杜勒告诉我,你的身家有几万金币。”他摸着胡须,上下打量她,看她像看着等高的金子人像,满眼只有看到钱的贪婪。“这足够当你的嫁妆,哪怕你干瘪得像头粗蛮的公羊。我是阿伊·侯宰法,你未来的丈夫。你只不过是个女人,别忘了你的职责是哺育孩子而不是违逆男人。”他驾着骆驼,得意洋洋地往前走了几步,表示自己并不怕这火阵。
“我给你机会,让你解放你的身份。还不向我跪下来,亲吻我的脚,对我伸出双手感恩戴德。”
他身后的男人都发出此起彼伏的哄笑,跺着脚,吼叫和拍打胸脯。她的回答是点燃了一支火箭,射了出去。
他们僵持了两天,阿伊·侯宰法忌惮油和火,无法强攻,他们也不走,横竖这里离商道有一定距离,轻易不会有人朝这里来。姜媛的干粮确实没带够,也没想到这伙人比她想象的多。在公元8世纪,这真他妈是一种最糟糕的求婚方式。她白天也没什么事干,专带着人挖壕沟,在他们的鼻子底下完善自己的火油陷阱。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外面的男人露出期待狰狞的神色,要跨过壕沟,或者趁他们不注意强攻。姜媛不得不设计弄了一个进来。
那个倒霉的家伙成功染了一身的油污出去,漆黑的浓稠液体上燃起火,他惨叫着,在沙子上打滚,却没法熄灭。周围的马和骆驼差点起了暴动,阿伊·侯宰法不得不亲自一刀砍下他的头。这景象太惨烈,姜媛能感到她身后的人也在发抖,但她作为领袖,必须挺直了腰看着敌人死去。她冷笑一声:“我带的是石脂。听过吗?如果没听过,或许你可以问问别人,猛火油是什么。”
阿伊·侯宰法看她的面色扭曲,咆哮着说:“贱人、婊/子——”而拿她毫无办法。他们开始退却,离营地空了七八米远,但又因金币牵挂,不甘心就这么离去。防线拉长了一圈,逐渐没有最初严密。他们开始改期待她吃光粮食,第七天姜媛宰杀了一匹老骆驼。
他们那天一边吃着骆驼肉,一边听着远处大发脾气。
只有姜媛知道他们不能再拖,食物不匮乏,他们缺的是水。骆驼胃里的水实在难喝,更糟糕的是量太少,哪怕仅用于维持生命的份量也是杯水车薪。如果再不趁还有体力强攻出去,这种脆弱的平衡马上就会崩溃。然后呢?姜媛可不想想,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当众强/暴。
作为一个女性,忍受天生弱势也是没办法的事。姜媛叹了口气,用布条将自己的手缠紧。她握了握刀,试着挥舞匕首,看来手感还行。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第八天半夜,天气不错——没有月亮,乌云沉沉而无星。天地像怪兽的巨嘴,伸手不见五指,沙中满是油臭。她躺在冰凉的沙子上,听见遥远的空中传来一声鹰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