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认知中,上次荀宴挨打就是皇帝所为。
钟氏一怔,“可不是伯伯坏……”
渐渐,声音又低下去,钟氏知道她的解释静楠也听不懂,便不浪费唇舌。
反正看圣上的模样,对小孩这套还挺受用。
进宫前,静楠认真地把鸭蛋托付给了赵熹,对他道:“保护鸭鸭。”
赵熹亦颔首,郑重回应,“圆圆放心,我定会护好它。”
此时的赵熹胸前鼓起,那里正有一颗用厚厚数层布包裹的鸭蛋。
因有人教过,静楠一直谨记着,要把蛋放在保暖的地方。
周正清等人嘴角一抽,看着一大一小依依惜别。
末了,待静楠身影不见,周正清道:“你当真要一直带着它处理公务?”
“有何不可?”赵熹反问,见对方语噎,笑眯眯道,“周小兄,要保护小姑娘的梦啊。”
抚了抚胸前鸭蛋,赵熹转身而去。
…………
荀宴年轻,杖罚后的伤已好得七八,所以任静楠在他膝上坐着也面不改色。
大公主赐车,此时车内除却他和静楠,还有大公主、女官以及云宗三人。
街道人群避让,不予喧闹,唯有烈日下的炎炎热度,宛若烛芯的一汪滚烫热油,欲滴未滴,令人心浮躁起来。
大公主目光无定点,散散落在空中,无意识转动着腕间玉镯。
车轿行驶,摇晃之下,难免发出琳琅环佩之声。
她的情绪,在这一声一声之中,愈发下沉。
大公主知道,其实她这事做得不妥当。
上京朝局紧张,便是她这等不理政事之人都能感觉到,所以她起初不愿把这事闹到父皇那儿。
毕竟她在德妃膝下长大,这时候也不愿给这位母妃添麻烦。
最好的办法,是自己私下解决,等事情大致有了结果,再告诉德妃。
如今……却无法避免了。
驸马持剑闯入公主府时,她有一瞬间当真以为,他是要杀了自己。
所以公主才执意要闹到大理寺去,今日他敢持剑闯来,她若再退让,明日还不知驸马要做什么。
只没想到大皇子会来横插一脚。
哒哒马蹄声中,忽然插|入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嘎嘣”。
各自沉思的人循声望去,发现荀宴膝上的小孩正认真地对着菱角琢磨。
这是赵熹临别时给的,他抓了把放入静楠口袋,给她当零嘴吃。
初摘的菱角鲜嫩,经过烹煮后壳就硬了,亏得小孩牙口好,一口咬开,再慢慢地剥。
剥开之后,两块完整雪白的菱角肉显在眼前。
静楠吃了一块,另一块很有礼貌地递给了哥哥。
荀宴接过,对大公主道:“圆圆失礼,我这就……”
“不用。”大公主摇头,“小孩儿懂什么,不必苛责。”
她从来不是苛刻之人,看着静楠粉嫩的包子脸,不由微微一笑,“我也想吃,可以给我一块吗?”
看小孩吃得这么香,她难得起了食欲。
静楠很大方地分了她一半。
事实上,大公主已经多日未食了。
毕竟曾经和驸马真心相许,受到那样的侮辱后,大公主日日饮酒,救下孙云宗后,更是整日与他谈心、赏花、喝酒。
喉间烧得厉害,腹间空得厉害。
烹煮后软糯的菱角肉入喉,一时间却更是饿得腹痛,灼灼难耐。
大公主突然别过了眼,凝向窗外,不让众人瞥见她的脸庞。
静楠眨眨眼,有些奇怪,刚想出声,被荀宴点了点脑袋。
一低头,完整的几块菱角肉出现在眼前,小孩立刻忘记其他,开心地接受投喂。
一行人抵达宫门时,天色尚早,皇帝刚刚下朝。
如果事情处理得快,众人还来得及赶回家用午饭。
因有人提前通报,皇帝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将众人直接传至上朝的光明殿。
殿顶高而敞亮,自苍穹投下的阳光从四方门窗映入,汇聚在正中央,模糊了上首皇帝的面颊,使他愈发高高在上,不可捉摸。
“和璧,到朕这儿来。”皇帝未问话,先传公主到他身边去。
和璧隋珠,‘和璧’一词,正是当初皇帝赐给大公主的称号,而大公主名璧,亦含了这字。
昭示长女对他而言,是和氏璧一般的珍宝,所以在诸位公主中,大公主地位卓绝。
感受到父皇毫不犹豫的爱护,大公主鼻头一酸,几步走上去,直接伏在了皇帝膝上。
宛若乳燕投林般,像她儿时那样,每次受了委屈,父皇都会站出来帮她撑腰。
这一路上,大公主已经想通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没了一个驸马而已,不值得她赔上后半生。
她要同他和离,恢复独身。
作为公主,她难道还会过得不快活么?
但提出要求需要有章法,对待父皇不可强逼,只能示弱,毕竟他最是心软。
还有……
大公主的视线,掠过了大皇子和荀宴。
她听说两位皇兄都很是厌恶这位荀三郎,暗地处处打压,以致父皇迟迟未能给他任职。
也许,她能做些什么。
第31章 误会
大公主宋璧, 真正的金枝玉叶,千娇万宠。
她降生时,恰逢南方退洪, 皇帝龙心大悦。且这是长女,便格外多了分宠爱, 与她母妃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大公主母妃早逝,她照样被养在德妃膝下, 尊贵不变。
某种程度而言,所有儿女中,皇帝感情最深的就是这个女儿。
听说荀宴疑似受陈家人欺负时,皇帝生气,是气他人居然敢对他的儿子出手, 有一半怒气出自颜面。
大公主受了委屈,皇帝震怒, 继而心疼, 才纯粹是出自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之心。
“真是傻孩子。”皇帝安抚着女儿, 语气轻柔,看向下首的目光含着冰刺,凉飕飕的, “受委屈了, 怎不早来和父皇说。”
早和他说, 他早就让女儿休了这驸马。
“父皇操劳国事,女儿怎么忍心为这点小事打搅您。”
德妃无奈摇头,说了句“你就是要强”, 也不再多言。
陛下听了侍卫禀报, 这会儿对大皇子正是不满, 她就不过多开口了。
皇帝传女官上前, “将公主出宫建府后这几年的事都说清楚,尤其是与驸马相关的,一件也不许漏。”
说罢,他又道:“公主正伤心,驸马怎么还站在那儿?”
侍卫们顿时领悟,押驸马上前,噗通一声,强行令他跪在了大公主面前。
这也太过蛮横,驸马正要张口辩驳,抬首就被皇帝眼神吓回,冷汗流了下来。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来,陛下也不过是个父亲。
正如父亲对他们兄弟无条件的包容一般,陛下对大公主也是如此。
本以为依照理法,他占尽优势,唯独忽略了一种情况:陛下维护女儿,是不需要讲理遵法的。
驸马垂首向下,但地面泛出的光仍是刺目,心中生出了一点悔意。
他并不喜欢那美婢,也没有急着想要孩子,只是听了母亲的话,认为生儿育女乃女子本分。
母亲告诉他,公主与他已是夫妻,夫为妻纲,公主该顺从他。
驸马一时听劝,竟深以为然,造就了今日的情状。
光明殿空旷,众人皆闭口不言,耳畔唯余女官有条不紊的禀报。
女官是皇帝亲自为女儿挑选,一心向着天家,此时将大公主的委屈一一道出,该强调时强调,模糊时亦能一笔带过。
总而言之,公主即便有错,也是小错,大罪当然在驸马那儿。
这些话儿静楠通通不懂,仰着小脑袋,不知在听些什么。
荀宴交待了她不许走动、不许说话,她就一直乖乖站在原地,一手牵住荀宴衣袖。
呆呆的,像个小木头。
忽然,小木头也有了感觉,转头看向了西侧。
那儿有个人在凝视她,目不转睛。
旁人都在注意上首动静,也无人发觉,公主带来的云宗正眼也不眨地盯着荀宴身侧的小姑娘。
云宗的目光轻而淡,不含什么感情,似乎是毫无目的地看着小孩。
事实上在马车时,他就隐约注意到静楠了。
他解释不清是什么缘由,仿佛冥冥之中小姑娘自有一股吸引力,令他无意识投去了目光。
静楠不认识他,眨了眨眼,认真地同他对视半晌,感觉并不好玩,又移开了。
“那人是谁?”下一瞬,皇帝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一同来了吗?”
“来了。”大公主回他,对下方招手,“云宗,你上来。”
这就直接开始相看新驸马了?
德妃不知公主到底轻声说了什么,欲言又止,到底忍了下来,同时用目光示意大皇子按捺不动。
建平侯那儿没有解决,陛下不可能当真今日就另立驸马,此举只是为了羞辱驸马而已。
单论相貌,满殿几乎无人能比得过云宗,无论周身花团锦簇或寒风萧瑟,云宗往那一站,总叫人能直接注意到他。
女子看男人第一眼,无非是气度相貌,而云宗有着让上京各家女子一见钟情的资本。
饶是德妃对他并无好感,也不得不内心感叹此人外表得天独厚。
但在皇帝眼里,就很不是那么回事。
他更愿意将此人出色的外貌归结于三个字——小白脸。
当初为女儿相看驸马时,皇帝就处处看人不顺眼,此时更不可能对云宗有好脸色。
知道云宗失忆、身份不明后,皇帝没有多问,传他上来寥寥几句,不过故意打压下首的驸马。
反正大公主已对他直言,新驸马之言不过是一时气话,她对孙云宗并无男女之情。
从女官的口述中,皇帝已将事情来龙去脉理了清楚。
但现在还没到算账的时候,他目光一转,轻声问:“怎么还把荀宴带来了?”
大公主把方才荀宴维护她的事讲了遍,神色似有触动,忍不住道:“父皇,您的眼光果然极好。”
皇帝微微一笑,不经意与荀宴对视了眼,父子目光交汇,又错开。
“他确实是一代翘楚。”
最重要的是,即便荀宴没有另一层身份,他今日也会出手。
这就是荀宴与他人最大的不同。
如果没有前几日荀宴的那一出,皇帝肯定不会同意大公主和离,可这时候 ,他更想顺着女儿心意来。
父女二人在上首单独聊了半晌,终于,皇帝特意等候的人匆匆赶到。
建平侯携夫人入殿,呼吸急促,发冠亦有少许歪斜。
途中听了事情概况时,建平侯就知道夫人和儿子惹了祸。
最关键的是,这一年多来,他竟丝毫不知情,还一直当儿子和公主情谊甚笃。
来不及数落夫人,建平侯思前想后,便在下马车前故意弄乱发冠,令衣襟凌乱。
建平侯夫人不解其意,到底不愿自毁形象,便没有照做。
“陛下——”甫一面圣,建平侯直接跪地,道,“臣有不教之罪,以致驸马竟罔顾天威,冒犯了公主殿下。”
肉眼可见的,皇帝脸色好了些。
建平侯号脉准,知道陛下好颜面,近日待世家又愈发难以容忍,便先将自己放得极其卑微。
两家虽说结姻,已为亲家,但谁能真把自己和天家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一听夫人的那些言语,建平侯就知道圣上听了会大怒,所以出此下策。
建平侯手握兵权,可平素低调得很,皇帝对他并不像陈家那般厌恶。见其言辞恳切,神色惶惶,怒气先降了三分。
“事情来由你都听说了?”皇帝道,“这些后宅之事,想来你也不大清楚,怪不了你。”
建平侯摇头,“公主为君,驸马为臣,他们的事岂能说是后宅小事。若非臣闭目塞听,也不至于会造成今日恶果。”
他舌绽莲花,几句话下来,皇帝对他本人其实已经毫无意见了。
听在其他人耳中,却只有两个字:恶心。
真没想到,建平侯阿谀奉承起来也很有一套,连他夫人听了都瞠目结舌。
皇帝微微弯了弯唇,笑意转瞬即逝,“好,那就来说说此事该如何解决。”
说罢,皇帝左右环视一眼,全寿立刻领会了意思。
毕竟是公主私事,总不好叫众人围观。
很快,荀宴及大皇子齐齐被请出了殿。
大皇子脸色有一瞬间茫然,显然没想到自己也在外人之列。他不仅脾气大,心也大,丝毫不觉得这是自己没有帮皇妹,父皇迁怒的缘由。
大皇子站在驸马那边的理由很简单,一、同为男子,他确实觉得自家妹妹不占理;二、这种时候,他不想因妹妹的糊涂而交恶建平侯。
所以这时候,大皇子尚未意识到自己又惹了亲爹生气。
看见身侧的荀宴时,他立刻恢复了凶色。
不仅因他看荀宴不顺眼已久,更因方才荀宴对他的阻拦。
日头正烈,大皇子的瞪视没有得到回应,荀宴带着小孩找了处阴凉的亭子,避暑等候。
大皇子犹豫几息,迈步跟了过来。
他注意到,荀宴身旁的小姑娘对周遭风景格外好奇,一双大眼望来望去。
若在宫中待得久了,便知道风景无非是那几种。无论花草树木、奇山异石,宫中都讲究身份、地位的象征,美观倒是其次。
大皇子居于宫廷二十余年,对这些早没了兴致,所以他跟着看的不是风景,而是人。
小姑娘景色未能欣赏多久,就坐回木制长椅。
她似是饿了,从小荷包中掏出一把菱角,开始认真剥皮。
很快,荀宴亦加入剥菱角的队伍。
他这宠小孩的模样让大皇子唾弃不已,深觉荀宴此举不过是因为知晓小姑娘的身份,间接讨好父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