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暗涌
荀宴离京的第六月, 岁暮天寒,乐安宫外已是滴水成冰。
天边尚为灰黑色时,静楠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安静地躺在被褥中望着上空。帘幔将整座床榻笼罩, 从她的角度, 只能瞧见青色帐顶, 和罅隙间透出的点点烛光。
忽然, 烛光微晃,殿门被打开了,宫婢轻步蹑了进来,彼此小声交谈,“今儿是小寒, 按习俗得早些起榻给陛下请安,晚些太子和秦王也得进宫了。”
可是, 小殿下一般都得睡到辰时……
两人面面相觑,望着那座青榻一时都不敢动。
在服侍了小公主几月的她们看来,小殿下畏寒,冬日起榻极为困难,也不似其他孩童喜雪, 整个人都蔫蔫的。
皇城初雪的那日, 其他年纪小些的殿下都恨不得冲进雪堆里打滚,唯有她们这位殿下望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然后倒头就睡。
睡到该用午膳的时辰, 再慢吞吞起来, 应陛下传召一同用膳。
小殿下贪睡, 即便是去太学和其他皇子皇孙公主们一起进学, 也很少按照时辰到。偏陛下也宠爱, 不顾太学先生们的冷脸,硬是允了这事。
因这,宫婢哪敢擅自打搅这小主子睡觉。
静楠知道她们来了也不吭声,默默出神看了会儿,随后又闭眼睡了个回笼觉。
直至雪光与天光同色,整座宫廷渐渐喧闹起来,帐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众人便知,小公主醒了。
“陛下那儿备了腊八粥。”宫婢含笑给她穿衣趿靴,“吩咐了等殿下一同去用呢。”
静楠嗯一声,就任她们收拾自己,配合地抬手、站起、转身,动作已是极为熟练。
乐安宫的宫人一致认为,这位小殿下是极好服侍的,生性安静,又难得乖巧,待在她身边,是阖宫难得的好差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静了,或者说太呆了。
太学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能与小公主交好,德妃、淑妃等后妃再怎么温柔,也始终不得小公主欢心,只有对着陛下,才能看出几分小孩儿的活泼模样。
陛下对此倒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如此甚好。
一袭藕荷色襦裙,外罩朱红锦缎小袄,领口边缝制了一圈雪白的兔绒。宫婢瞧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对自己做出的打扮颇为满意。
小公主发量茂密,乌黑柔顺,扎上两个小花苞外,还有一半可以垂在身侧,既不失这个年纪的灵动,又有几分小淑女的模样。
心随意动,宫婢理好发髻,便从窗外折了一朵粉色山茶戴在小公主发间。
末了,退后一看,与另一宫婢轻轻笑起来,衷心夸赞道:“小殿下真好看。”
大而明亮的双眸,雪白脸蛋尚带着肉嘟嘟的稚气,唇红齿白,谁见不道一声漂亮的小姑娘。
静楠对此并无概念,但她摸摸垂在身前的头发,意识到确实很长了。
可能,比哥哥的还要长。
想到这一点,她有些雀跃起来。
哥哥说,等她头发长得比他还长时,就要回来了。
蹬蹬小跑至书桌前,静楠提笔开始写信,如果林琅也在此,看了还不知要作何感想。
本来极其不喜写字的小姑娘,落笔便是一连串的话儿,片刻间就要写满整张纸,和此前给林琅的一个“好”字形成了鲜明对比。
宫婢静看着,她们知道,小殿下必定又是在给那位大都督写信了。
这和她们并无关系,反正陛下允许,二人书信来往频繁,在这宫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写好信,踏出殿门的刹那,静楠脖子瑟缩了下。即便有一圈兔绒,也依旧无法阻挡这透心的寒气。
冬日皇宫景色颇有几分奇妙,枯枝落地、水面结冰的时刻,竟也有不少花木绽放,只不知工匠是如何培育的。
因这数九寒天,皇帝特意将他的御辇赐给了静楠,但凡她要出行,皆可乘辇,这个特权阖宫也是第一人。
乘辇时,静楠双眸一直瞧着外边风景,其实很好奇,但是这儿没有相熟的小伙伴,也没有哥哥,实在太冷了,她便更情愿睡觉。
摇摇晃晃一刻钟,品光殿已至,皇帝等人似都到了许久了。
“圆圆!”远远的,皇帝就高声喊人,面带红光,“快来,父皇给你留了位置。”
皇帝所指的位置,自然是靠近他左手边最独特的。
场中德妃、淑妃、蕙昭仪、太子太子妃、秦王亲王妃以及几位小皇孙都在,皇帝独独让静楠坐在最亲近处,其中宠爱得到多少妒羡,自是不必说。
但二皇子被封秦王后,城府愈深,面上常年含笑,睿智沉静,对上静楠时他只有温和的笑意,连带其王妃和两个儿子,对这闻名上京的九公主,都友好无比。
德妃和太子自不用说,他们不会同年纪小小的九公主吃味。
唯一有些意见的,只有凡事都摆在面上的淑妃了。即便二皇子夺嫡失败,她骄纵的性情也未减,反倒更甚从前。
皇帝呵呵一笑,“淑妃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孩儿计较,圆圆还小,朕得多照顾些,你也是母妃,可不能小气。”
淑妃娇气地长长应声,“臣妾知道了,不过……臣妾可不敢自称一声母妃。”
她指的,是静楠至今不肯唤她们母妃一事。
皇帝依旧微笑,对此未做评价,也未斥责淑妃,只是亲自给静楠盛了碗腊八粥,“这腊八粥做得可甜了,圆圆尝一尝。”
他的笑意宛如天下间任何一位慈爱的老父亲,温柔慈和,也叫在场中人眸光微闪。
他们虽不知为何陛下会这般宠爱小公主,但这大半年来摆在面前的事实证明,场中无论哪一位,在陛下心中都比不过这小姑娘一根手指。
静楠眨眼,接碗默默喝粥。
在她简单的认知中,周围人无疑都处于高兴的情绪中,因为他们每人都笑得很开心,可是那开心投来的目光中又隐隐夹杂了一些令她不舒服的东西。
即便是身边的皇帝伯伯,也一样。
所以静楠学会了少说话,只安静地听。
腊八粥,又称七宝五味粥,以米、麦豆和蔬果作食,熬制成一锅甜甜的粥,属孩童最爱。
于成人而言,未免有些齁了。
皇帝着人另备了清汤暖锅,内煮各式养身药材,旁边摆满蔬果、肉片等涮物,蘸碟从辣到咸应有尽有。
“今日是家宴。”皇帝对围坐一团的众人道,“无需拘束,朕今日不是天子,只是你们的父亲、祖父。”
话虽如此,谁敢真正在他面前毫无拘束,连才五六岁的几个小皇孙,都懂得要在皇祖父面前恪守礼仪。
吃了几口,众人目光不禁都飘向了静楠,屋内大约只有她吃得最香。
皇帝不时帮她涮一筷羊肉,夹一些蔬果,她照单全收,埋头苦吃,不一会儿就被辣得鼻头微红,吃得却更加努力了。
纵然他们多少都猜到,这小姑娘心智有些异于常人,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心底的酸意。
陛下/父皇何时这样待过他们啊。
几位小皇孙心思简单得多,桌上有盘枣糕,酸酸甜甜,小孩儿都爱吃,眼见它们越来越少,小皇孙们都不由眼巴巴地向他们的小姑姑瞧去。
小姑姑静楠吃得认真,好半晌才注意到这灼热的目光,看着手中最后一块枣糕,再看向比自己还年幼的小皇孙,隐约间终于想起了“爱幼”一事。
她看向其中一人,疑惑问:“要吃吗?”
感受到长辈们随之投来的视线,小皇孙咽了口口水,艰难道:“阿献不吃,姑姑吃。”
得到回答,静楠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筷枣糕吃入腹中。
瞬间,几位小皇孙沮丧地垮下了脸蛋,偏不敢出声。
扑哧——笑出声的是太子,他摸着自家儿子的脑袋道:“父皇,就再赏几口枣糕吧,我看这几个都要馋哭了。”
早就看得津津有味的皇帝大发慈悲颔首,“再来几盘,人人都有。”
经这几个孩子的小插曲后,殿内氛围慢慢融洽许多。
暖锅热气蒸腾,宛若雾气,慢慢模糊了众人神态。
畅饮几番,太子便就国事请教皇帝,皇帝欣然指点,一番话后道:“近几年你行事愈发沉稳,朕看在眼中,也愈发放心。太子主持国事,秦王辅佐,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就没有再需要朕忧虑的了。”
兄弟二人自然齐声自谦。
皇帝摇头,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你们兄弟明经擢秀,皆有架海擎天之能,储君立得虽晚了些,但朕倒不觉得是件坏事,若无此前相争,又何来你们如此出色?”
闻言,太子秦王兄弟俩和几个妃子皆含着微笑,并不说话。
皇帝以目扫视一圈,将各人神情收入眼底,道:“待过了这个年,朕准备往南山行宫去。”
“父皇将去游玩一阵?”太子问道。
摇摇头,皇帝缓道:“冬寒夏暑,上京的天,朕这把老骨头实在是难以忍受了,是以准备去南山休养几年,这期间……”
两个儿子都怔在那儿,皇帝微微笑道:“这期间就由太子监国,秦王辅政,期间大小事太子皆有权做主,只每月给朕传书禀明即可。”
这是要放权的意思?
太子尚在犹豫中,就听父皇又道:“太子,莫要辜负朕的期望,朕能不能得以颐养天年,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此话一出,太子的心立刻咚咚跳起来,父皇的意思是,如果他做得好,就要提前退位给他吗?
不敢置信之余仅剩狂喜,太子用余光瞄了眼秦王,发现这个弟弟终于淡了笑意,眼底不复温和,心中不禁得意。
眼下虽然他的势力稳稳压过了秦王,但秦王终究是威胁,等他名正言顺地即位,这个弟弟就无法再成势了。
太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厉光。
这场简短的家宴,于小半个时辰后结束。
皇帝握住静楠帮她慢慢净手,头也不抬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今夜秦王可以在你母妃那儿待一宿,不用急着回府。”
眼神慢慢掠过皇帝和受尽宠爱的小姑娘,众人俯身行礼,各自告退。
得了皇帝允许,秦王果然未出宫,以思念母妃之由,阖家准备在淑妃宫中落榻一夜。
他先与淑妃二人单独谈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屋内,静静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阴郁。
天寒,他周身却似更寒。
秦王妃抖开披风为他盖上,指腹抹上那眉间,轻声道:“莫要总是绷着脸。”
握住妻子的手,秦王长叹,“我笑累了,此刻,也确实笑不出来。”
秦王妃懂他的心情,心中亦对皇帝有隐隐的埋怨,谁不知,家宴上皇帝那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语。
故意提起二人相争之事,又道二人才能相近,这是在提醒太子,秦王同样有坐上皇位的能力吗?
即便太子本来没心思,被皇帝如此一说,也要生出警惕,更别说兄弟俩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
当初若不是储君拖得太久不立,哪会是如今这般局势?
真是不把这两人当亲儿子,也不想想,此前争了那么久,一旦其中一人登基,另一人能有好下场吗?
“陛下他简直是……”秦王妃的嘟哝,被秦王一根手指挡住。
秦王道:“皇权、世家,父皇一直就想让我们相争。”
如果说立了太子之后,他觉得父皇此前对自己的鼓励是错觉。但今日,父皇说的那番话也绝对不是他会错意。
直至如今,父皇仍旧在隐隐鼓励他们相争。
连秦王也不禁想,父皇……是在养蛊吗?让两个儿子厮杀,最出色的那位才有得到大位的资格?
在大皇子夺得太子之位后,秦王曾仔细思虑过父皇一直以来的心思,最后心惊地发现,父皇对他们二人,恐怕都没有什么慈父之心。
但凡有一丝,如今他们兄弟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如果不是其他兄弟年纪尚小,背后的势力也实在难以支撑他们为帝,秦王都几乎要觉得,父皇是在任他们二人鹬蚌相争,好使第三人得利。
可是,这种可能似乎并不存在。
秦王总觉得自己潜意识忽略了某事,似乎有什么曾经在眼前的东西忽然消失了,时间太久,以致他也沉浸在和太子的暗斗了,忘却了一切。
思虑着这些,秦王眼底的阴翳久久不能散去,让秦王妃忧心不已,“现下该如何呢?若再不……父皇便要提前退位了。”
“嗯。”握紧她的手,秦王淡道,“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护住你和阿献。”
不成功,便成仁。
到了这一步,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了。
若他无动于衷,遭殃的就是他的妻儿。
第69章 年关
幽幽冷夜, 德妃宫中却暖若回春,灯火从廊下一路燃到正殿,耀眼刺目。
因家宴上皇帝说的那番话, 德妃、太子等人皆心绪激荡, 面上笑意难忍,久久未能平静。
为了这个位置, 他们、朱家付出的太多。本来,他们还担心太子一位恐怕又要待上许久, 需得时刻提防秦王,没想到皇帝竟难得仁慈一次。
惯来谨小慎微的德妃,此刻也不禁想,陛下终究是偏爱他们母子。
“母妃, 你可曾看到老二的神情?”太子将茶一饮而尽,笑道, “当真令人痛快。”
大权就在眼前, 唾手可得, 太子不免飘飘然。
一直以来,他们兄弟相争, 其实隐隐都是弟弟秦王占上风,只因秦王更会装模作样, 满面笑意,好似君子坦然什么都不在意。
太子最厌恶的就是秦王的微笑, 这次终于看到对方的面具破裂, 算是心愿得偿。
德妃理智回归些许,慢慢摇头, “慎儿, 不可大意, 越是在最后时刻,越要当心。”
“儿子晓得。”太子问,“建平侯那儿,舅舅他们联络得如何?”
德妃沉默,太子就知道答案了,眉间添了抹躁意。
建平侯之子便是当初大公主的驸马,二人和离后,建平侯和大皇子也愈发疏远客气,处处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