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言出必行,说吃一勺就走,当真只有一勺,自己一口都未用,就婉拒了朱述的连连挽留,带着静楠慢慢往下一户去。
依循这条街的府邸顺序,第二户正是秦王背后的陈家。
皇帝如法炮制,对两家一视同仁,但看他风轻云淡的模样,被扰得阖府慌乱的众人也只能认为:陛下确实是随便走走,并非特意来打搅他们。
第二户并无八宝饭,便由皇帝尝了口蒸鱼结束,同时静楠还向陈家要了一口勺,勺之大几乎能与他脸蛋媲美。
她一脸认真地举着勺,皇帝却抽了嘴角,他是随口一说,但小姑娘显然当真了。
为了避免再发生第一户的遗憾,便用大小来弥补。
这可真是……皇帝抚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四周皆是喜气洋洋,小姑娘难得喜欢,他略思忖,便没有阻止。
事实证明,大勺的出现,对他们这行影响颇大。
每一户人家从突然面圣的惊慌,到瞥见大勺的震惊,不过都在短短几息间。
且由于整街府邸毗邻,皇帝顺序又明显得很,各府之间通风报信,很快就知道:噢,陛下当真是带着小公主来蹭饭吃的,瞧瞧那大勺就知道了。
这等误会也就罢了,偏偏静楠还执着得很,没有吃够八宝饭,从此每一户都只盯着八宝饭吃,若没有就直接让皇帝代替,这贪吃的小模样让皇帝忍了又忍,终于对全寿道:“从今日起,九公主的主食全改为八宝饭。”
只能怪这八宝饭。皇帝想。
他本意是来欣赏一下小年夜各府人的脸色,到了如今,却变成各府旁观他和小公主用饭。
想必不出一日,整个上京都会流传出陛下和九公主对八宝饭的喜爱。
任何事只要对上这小姑娘,果然都会变了个样。
归程时,夜色沉沉,但皇帝脸色更沉,看起来是不大高兴的模样,连全寿看着都心惊。
全寿小心翼翼低眸看了眼那毫无所觉的小公主,却见她心满意足地抱着大勺,打了个饱嗝。
声音并不大,却叫皇帝脸色一滞,什么不悦都没了。
无奈地捏了捏小姑娘软嫩嫩的脸蛋,皇帝摇头道:“你啊你,朕平日没让你吃饱吗?”
静楠无辜和他对视,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还道:“很饱。”
她乌黑的眼眸真诚无比,叫皇帝又是好笑,“罢了,也算吃够了本,就这样。”
那些不悦不过佯装而已,只是对上这小祖宗,任你带着万般不高兴在她面前晃悠,她也不会有感觉。
皇帝思索过后,决定还是不为难自己,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在乎这过程是否丢了面子,
他牵上静楠,如同出宫时一般,亦带着她悠悠往回踱去。
…………
小年夜这出,让静楠在众臣这儿再度刷足了存在感。
此前龙椅上睡觉的画面,他们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如今那把大勺却更是成为了她的象征。
只要一看到人,他们就不禁回忆起陛下笑眯眯站在小公主身后,而小公主脆生生道“我只吃一勺”的情景。
为此,除夕群臣献礼当日,不知是谁,竟在送给乐安宫的礼物中掺杂了一把金勺。
相较于普通汤匙,金勺长而大,上面有一行明显是临时刻的小字【赠九公主】。
乐安宫宫人心情复杂地将其呈给静楠,竟也被她很高兴地收了。
这个除夕,宫中除却皇帝外,礼物最多的便是她,几乎塞了满满一殿。
拆礼物一事,大多数人都喜欢,静楠也不例外,但她最先惦记的依旧是哥哥的礼物。
荀宴将礼一分为二,小年夜送来啾啾,今夜的自然很得静楠期待。
锦绳解散,满满抽出盒子,里面的东西慢慢呈现在静楠面前时,她小脸的期待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失。
青皮封面,上书《明阳诗卷》四个大字,是一本诗集。
静楠呆了呆,又将盒子翻来覆去找了遍,“没有了?”
啾啾适时“嘎”一声。
宫婢忍笑道:“是,没有了。”
小公主不爱读书,在太学中每日做功课都十分痛苦,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
陛下对此听之任之,道公主开心就好,唯有这荀大都督,远在千里之外也不忘督促小殿下。
连张字条也没留……静楠看着诗集,犹犹豫豫地把它捧入怀中,心想多学一点,也许哥哥就会回来看她了。
她的小心思,荀宴自是不得而知,但这个年,他显然过得也不大好。
孤身一人在外,无亲朋好友,任是他也难免觉得周遭冷清。
较之上京,这处大营偏南,气候算不得寒冷。
除夕当夜,营中宰牛杀猪,围起盛大篝火,喧闹起来也很有过年的氛围。
与人对饮了大半壶,荀宴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开,一人往瞭望台登去。
冷月临空,弯钩悬在夜幕中,将他的眉、鬓皆附上一层银霜。
数月的军营生活,让他显得愈发冷峻,高大劲瘦的身形格外显眼,因无人在场而惯于面无表情的脸乍看上去,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手扶栏杆一跃而上,坐在高台之上,半晌,却是从怀中掏出一包桂花糕,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来。
桂花糕还是月前静楠给他寄的,小姑娘道这种桂花糕格外好吃,便想与他分享。
于她而言,与人分享美食,就是在表达她最深的喜爱了。
感受着口中的甜腻,荀宴唇畔露出浅浅笑意。
其实最初,他对静楠的回信并无指望,已经做好了接到一张“好”“想哥哥”之类的信,没想到自离开上京后,每一封都写足了满满几张纸。
纵然知道这样不好,但不得不承认,这与林琅鲜明的对比还是让他很满意。
至少说明了,他在圆圆那儿始终是独一无二。
荀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幼稚心理有什么,虽然旁人不曾看出来,但他确实很多次因此而格外舒心几分。
将圆圆一人留在宫中非他所愿,但皇帝半恳切半命令的请求令人毫无拒绝的余地,且皇帝保证了,一定会护好她,不再发生类似发烧之事。
从皇帝一直以来的表现看,荀宴没有理由不信他。
何况,上京不断传来的消息也在证明,皇帝确实待她极好,整个上京都知道九公主深受宠爱,等闲不敢小觑。
虽然,因不知皇帝的具体谋算,荀宴心中一直都有隐隐的不安,此次便直接将朱一和啾啾一起送回了京城。
朱一答应他,会联络宫中禁卫护好圆圆,等御驾往南山去,他也可借机直接跟上。
南山……荀宴闭目,还有两月,他们便可在那儿相聚。
第71章 艾草
二月初的南山行宫, 温暖如春,花香四溢。
虽建在丛山之中,但因正中开渠引入的一条天然温泉河, 使行宫寒冬亦无冷意。
温泉水汽犹如雨雾,常年缭绕在行宫四周, 让此处总要格外潮湿些, 草木翳如,极为繁盛。
自到了这儿,静楠最常做的就是趴在窗边远眺青山飞鸟, 偶有猿啸鹰啼,都叫她好奇不已,几次跃跃欲试地想带着啾啾出去玩儿。
宫婢不得不时刻紧盯小殿下,以防稍不注意人就自个儿溜去玩儿了。
好在但凡有事,皇帝都会带上静楠。
“殿下。”御前伺候的宫婢又来传话, “陛下请您去用午膳,说是今早抓了几只呃……”
小心翼翼瞄了眼悠闲梳理羽毛的啾啾, 宫婢继续道:“抓了几只野鸭子,正好可以做殿下最爱的烧鸭。”
啾啾不为所动, 根本没意识到要吃的是自己的同类。
静楠早习惯了一日三餐同皇帝一块儿用,闻言迫不及待地放下诗集,还对负责督促她的内侍认真道:“父皇在等, 不是我不看。”
内侍嘴角抽搐,点了点头, 心想:就您这学一刻钟歇半个时辰的架势, 本也没怎么看。
带上啾啾, 主仆二人悠悠出门去。
此次往南山行宫休养, 除却静楠, 皇帝未带任何妃嫔、儿女,偌大的行宫只有他们两个主位,整日倒也自在。
入目皆为葱翠,一抬手,似乎就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
屋外站久了,很容易就会濡湿发端和衣领,自然也难以晾衣。到了这儿后,宫婢最常嘟哝的就是太潮湿了,衣裳都干不了。
静楠从大道一路小跑,她和皇帝居住离得近,只隔了一座小院,走过青石大道也就到了。
啾啾哒哒哒跑得比她还快,浑身鸭肉抖动,让人一见便要不禁感叹,好一只膘肥体壮的鸭子。
因地面潮湿,殿内铺了吸水性上佳的地毯,皇帝此刻脱了外裳,直接坐在地面,对桌沉思。
他在与自己对弈。
眉间沟壑深深,唇角抿着微微向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家国大事。
见这画面,静楠在门槛处急停,想了想,正要默默溜开,却被没刹住掌朝皇帝扑去的啾啾暴露。
“嘎”啾啾被一把握住了脖子,皇帝低头瞧了眼,又丢开。
他回首笑道:“圆圆来得正好,和父皇下盘棋。”
从大勺一事后,每次用膳前逮住这小贪吃鬼,皇帝总要带她看看书下下棋,美名其曰熏陶情操,不能一心惦念着吃。
静楠唔一声,慢吞吞挪去,满脸都写满了不情愿。
皇帝只作不见,将黑子给她,“来,我们就这局继续。”
在他的指导下,静楠虽通了下棋的基本常识,但对上这种残局还是一脸茫然,只能随手落子。
众所周知,皇帝最不喜胡乱下棋之人,但在静楠这儿,什么例也都破了。
俩人下得乱七八糟,从殿内宫人的角度看去,只能瞥见小姑娘无精打采趴在棋盘的脑袋和皇帝笑眯眯的脸。
陛下……还真是喜欢捉弄小公主。全寿如此想着,脚步一转,将几本奏疏呈给皇帝,“陛下,京中来的急报。”
“待会儿再看。”皇帝头也不抬,“朕得想办法,让圆圆赢了这局才行。”
全寿棋道颇通一二,闻言眺目扫了几眼,心想那可真是不容易的事。
他便也不急,老神在在守在一侧。
除夕刚过,陛下便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至这南山行宫,留下旨意由太子监国,起初并无几人反对,朝堂众臣以为陛下只是想去玩一玩,顺带也想看看,这位太子能否独立处理政务。
一个多月过去,皇帝丝毫没有要归京的迹象,久久无他镇压,便有人按捺不住,试图在京中搅风弄雨。
全寿整日随侍圣旁,耳聪目明,自然知道京中问题越来越多,太子忙得焦头烂额,有些事不得不传急报来请教陛下。
但陛下不是抛回一句朕相信太子,就是置若罔闻、一心玩乐。
伺候这位几十年,全寿自认对陛下的心思了解几分,依他看来,陛下待太子绝非是对待心中属意的储君。
陛下素来思虑周到,当初和世家争斗时,尚且有恒心和毅力蛰伏数年,才换来如今微妙的胜局。
假如真想为太子铺路,陛下定会提前布置好一切,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轻飘飘道一句相信太子,就直接撒手不管。
分明是,有意看京中乱起来。
至于陛下心中真正属意的是谁……全寿不知,他也不敢猜。
祛湿化浊香燃至过半,淡淡的艾草气息散开,遍布整座宫殿,静楠猝不及防打了个小喷嚏。
她呆了一呆,转瞬间,又打喷嚏。
香气愈浓,她喷嚏打得愈快,哈啾声不断,让皇帝顿了一顿,“圆圆闻不得这艾草香?”
“兴许是……”全寿猜测着,匆匆去传太医。
在此期间,宫人连忙开窗散气,在小公主身边轻轻打扇,驱赶艾草香气。
不一会儿,静楠就整个人昏昏然,被人扶着倒在了软榻上,随即肉眼可见的是,手背开始冒出一粒粒红色的小疹子。
“是天花!”有宫婢惊叫了声,皇帝猛地看去,目中冷光让她立刻捂住了唇。
“胡言乱语,拖出去!”皇帝道。
他回头看向静楠,目中也满是疑惑。
皇帝年少时曾患过天花,自然知道二者症状不大相同,且天花也没有这般冒的。
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还是单纯受不了这香?
“许是……不得碰触艾草。”匆匆赶来的太医道,他上手碰过那红疹,再探了探静楠热度,随即摇头,“和天花无关,依陛下所言,小殿下应是纯粹对这祛湿化浊香过敏。有些人天生如此,或闻不得花,或饮不了酒,种种皆有。”
皇帝松了口气,神情缓和,“那该如何?”
“正是因每人症状不同,才难以诊治。”太医有些许为难,“如今只能拿些药给小殿下攃攃,却是不好冒然用些入口的药,等一两日,兴许会自己慢慢好转。”
“好。”
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不仅棋局无法继续,皇帝当日的行程也全部后推,无心其他,只一心照看静楠。
谁也不知,这淡淡的艾草香,竟会让静楠反应如此之大。
太医道这种反应要预防高热,夜间如果发烧就很容易引起其他症状,必须要多加注意,皇帝便一夜未睡,守在静楠身侧。
第一夜过去,她浑身红疹稍褪,眼看着是要大好,甚至能睁开眼道“饿”了。
宫人大喜,没想到第二日半天过去,人就又倒下了,躺在床榻上什么力气也无,整个人烧成了红通通的小虾,嘴唇却是苍白。
啾啾急得在她身边团团转,不时叫两声,或用鸭嘴扯静楠被褥,似乎是想拉她起身,到最后,竟张开翅膀对守在床侧的皇帝做出攻击之态,嘎嘎叫着想要扑过去。
无需皇帝动手,自有眼疾手快的侍卫大步上前,瞬间捉住啾啾鸭脖,询问地看向皇帝,“陛下,这……”
众所周知,这是小公主爱宠,连睡觉都恨不得在一块儿,自然不能轻易罚。
漫不经心扫来一眼,皇帝淡道:“畜生就是畜生,只知捣乱。赶出去,等公主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