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蔫蔫躺着的小姑娘似有所感,努力睁开了眼,发出软绵绵的声音,“啾啾……”
“啾啾没事,朕只是让它去外面玩儿,不能打扰你。”皇帝抬手,似想摸摸她的脑袋,却被小姑娘一躲,缩进了被褥中,似不想让人触碰。
皇帝一怔,突然咳嗽两声。
全寿连忙为他抚背,“殿下抱恙,陛下可不能也倒下,守了两日,陛下也去歇歇吧。”
静楠的高烧,时起时退,红疹倒是并未再蔓延,只集中在手臂和背部两块。为了防止她抓挠,太医开了昏睡的药,使她整日迷迷糊糊沉睡,皇帝便守在这殿中看书、用膳。
宫人们瞧着无不感叹陛下这慈父之心,小公主不好,陛下恐怕是不会离开的。
果然,皇帝推开全寿,道:“不必,朕在这眯会儿就好,其他人无事也都退去外面,莫扰了公主清静。”
众人领命,霎时间,殿内只余皇帝、全寿和静楠三人。
不过这短短的时辰,藏进被褥的静楠已然再次陷入沉眠,皇帝将寝被下扯,以防她被憋得难受。
小姑娘往日可爱的婴儿肥都似消瘦许多,鸦羽般的睫毛在睡梦中亦不安地抖动,仿佛受惊的小动物,连一点触碰都受不得。
皇帝静看了会儿,忽然道:“朕是不是很狠心?”
无人回答。
他又轻轻叹一声,“圆圆会再也不理朕吗?”
这大半年形影不离的相处,或真心、或假意,无论抱着哪种初衷,皇帝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情。
且,小姑娘待他以赤子之心,简单纯粹,如何能不叫人喜爱。
全寿终于开口,“陛下的苦心,小殿下会明白的。”
“不,她……”皇帝自嘲般笑了笑。
在这孩子眼中,黑即为黑,白即为白,绝无掺杂的可能。
罢了,早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后果,此时小小的心软,不过是因……这孩子太过惹人疼了。
皇帝闭目,“将那几封急报拿来。”
全寿应是,又听他道:“告诉那些人,差不多是时候了。”
…………
受荀宴所托,朱一暗暗跟往南山行宫,他此前本就是宫中侍卫,以换值之由,轻易就混入了队伍。
起初的一个月,朱一无所事事,甚至是无聊,耳畔所听的都是陛下今日都带小公主去哪儿玩了,陛下今日又给小公主做了何事。
整座行宫只需伺候那两人,着实繁忙不了,众人便有大把心思来闲谈。
他生性寡言并不加入,但不妨碍他耳听八方,将整座行宫的动静打探得一清二楚。
小公主生病一事,自然也没能瞒住他,何况此后皇帝闹出的动静实在大,守了小公主两天两夜。
向太医打听后,才知是艾草起的事。
听起来并不那么严重,但久久未闻好转的消息,朱一还是决定,亲自往静楠那儿看一看。
夜深人静时,朱一从高处潜入,欲探窗之际,大门忽然轻吱一声推开,他瞬间跃向檐角。
二人缓缓走出,是皇帝和全寿。
陛下这么晚出去?这个疑惑从朱一脑中闪过,自上而上俯瞰着他们渐行渐远。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所经之处,飘来了一股淡淡的艾草香。
第72章 厮杀
昏黄的殿中, 朱一如猫儿般从窗边跃进,甫一入眼的,就是那脸蛋通红的小姑娘。
衾被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仅露出那小小的脑袋,和散了满枕的乌发。
天水郡三年,朱一待这位小公主亦如妹妹般疼爱,虽沉默寡言,但关心丝毫不少。此时见静楠这模样,他默默将面罩上扯,掩住了抿直的唇。
殿内很温暖, 气息清爽, 左侧小案摆了吃食和一壶温水,宫人似是会定时更换, 看上去照顾得的确很周到。
如传闻中一样,皇帝对她的确很好。
朱一近身,察看了静楠手腕, 上面长了点点红疹, 颜色已经消褪许多, 转为淡红。
稍稍碰触, 睡梦中的小姑娘就呜一声,很难受的模样,让他立刻收回了手,不敢再动。
小公主是因艾草如此……太医的话闪过他脑海,方才皇帝身边飘来的香气也让朱一着实在意。
直觉告诉他, 其中应当有些他不能轻易知道的内幕。
沉思后, 朱一决定还是将此事写信告知荀宴。
算算时日, 荀宴应该也已动身了, 如果信鸽稍快些,两三日他就能收到。
***
京中,随着皇帝离京日久,秦王终于动用了他蛰伏已久的诸多势力。
陈家本就是庞然大物,若举全力甚至可撼动整个上京,何况秦王妃的娘家也不容小觑。
世家勾结、数位重臣联手,即便对此有所防备的太子,也猛得吃了个大亏。
往日同为皇子相争时,二人或多或少都会顾忌身份和后果,绝不真正撕破脸皮。何况是如今储君已定的局面,太子在身份上有太多的便利,明面上已经可以稳压秦王一头。
谁都没想到,秦王会突然以这等不要命的姿态,出手就废了太子的得力臂膀——其小舅朱鸣。
身处这等位置,朱鸣手上自然干净不了,牵扯出的一桩桩案子,饶是太子也吃不消。
牵一发而动全身,两派官员开始互相攻讦,上朝时争吵得唾沫四溅,下了朝个个想着如何抄对方的家。
局势瞬间水深火热。
为求自保,太子一派以攻为守,以同样的手段攻击秦王背后的陈氏、米氏以及一干官员。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实非两派所愿,或者说,他们自己出手时,都没想到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骑虎难下,不管是不是有人趁机煽风点火,他们都已顾不了了。
有一些人,则与他们的焦头烂额形成了鲜明对比。
向来忠于皇帝、两边都不掺和的少数官员沉默不发,见此情景,个个都找了借口闭门不出或外出办差,将上京的战场彻底留给了两派。
以御史大夫荀巧为首,自从他抱病在家之后,御史台正常当值的御史就所剩无几,仅存的几人也不再上谏,每日对面前不顾体统的争斗充耳不闻,只当个摆设。
一时间,太子、秦王这两位都无人可管,最有资格插手的皇帝却只在南山行宫休养,看样子并非不知道,只是完全不想理会。
无形的战火燃烧,波及范围越来越大,作为秦王的敛财工具,乔敏亦受到不小冲击。
最初一些零散商铺出事事,他还未曾在意,认为只是小问题。
那些商铺他本也不是很在意,完全可以低价转让,还影响不了乔家的基业。
但随着时间推进,乔敏发现,他名下许多的商铺盈利越来越微小,甚至入不敷出。
再细查下去,转让的店铺竟都到了一家名下——洪氏!
他当然认得洪氏,当初在天水郡时,乔敏正是受洪升的引荐才入得秦王门下,倚仗秦王步步做大。
洪氏不是应该同为秦王效力,怎么看着竟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乔敏疑惑不已,欲上门拜见,却被次次拒绝。
说来说去,门房只有一句话敷衍——“主人不见客。”
无法,乔敏只得转道去秦王府中,试图借给秦王为妾的妹妹为由求见,但妹妹乔蓉是见着了,秦王却连个影子都无。
乔敏所问之事,乔蓉一概不知,满脸茫然道:“我……什么都不知,近日府中戒严,我只能待在院中不得走动。若非哥哥你与王爷有几分交情,今日怕是也见不了我。”
竟到了这等地步?乔敏心中一跳。
他的消息自然没有那些为官之人灵通,但因着近来上京不同寻常的氛围,和偶尔得知的风声,多少也猜出了一些。
秦王和太子……怕是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意识到这点,乔敏紧张之余,不免含着深深的期待。
假如秦王成功了,那他就是下一任天子的人,得个皇商的名号岂非轻轻松松?再有妹妹这一层关系,谋取爵位恐怕也不在话下。
舔了舔干涩的唇,乔敏意识到,这等关键时刻他必须做些什么。
仅凭以往那点孝敬显然不够,必须让秦王真正将他看入眼中。
生死成败,在此一赌。
他对乔蓉交待道:“看来秦王殿下正在紧要时刻,你就在府里乖乖守着,谨遵王爷王妃吩咐。若有事,我会再来找你的。”
“哥……”乔蓉的未尽之言全被兄长匆匆离去的背影堵住,怔怔望去,她心底并未因刚才的交谈安稳多少。
事实上,乔蓉总觉得最近心跳得不正常,频频心悸,在府中偶尔听闻的风声让她无法再无动于衷地待下去。
方才,她甚至想对兄长说:我们偷偷出京吧,秦王现今在做的事,可是不成功就要掉脑袋的。
但显然,兄长已经被权欲迷了心,她的话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半晌,拖着犹如灌铅的步伐,乔蓉慢慢回了小院,仰首望着上方。
这一方逼仄的天空本是她看惯的,可此刻,她却越来越感到了窒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扼住喉咙,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
风雨欲来,连上京城的寻常百姓都从各大商铺间不寻常的举动,和越来越频繁的官兵巡街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说着漫无边际的猜测,有说当今圣上已经快驾崩了,下一任皇帝却还没选出来,也有传言说是有人要造反……
流言甚嚣尘上,迟迟无人出面澄清,官府对此不管不顾,京中百姓亦是人心惶惶。
几乎连五岁小儿都知道:上京的天,要变了。
一切氛围的堆砌,在二月十五这日达到了顶峰。
太子在前往太庙祭祀的路途中,被一块突如其来的巨石砸中,硬生生砸断右腿,当场昏死过去,至今未醒!
这条消息传得飞快,短短一日间就传遍上京,犹如一滴水掉入滚烫的油锅,使这块本就不平静的地界,顿时沸腾起来。
…………
太子重伤回宫,掌管宫闱的德妃立刻着人取令牌封锁宫廷,所有后妃禁足,尤其是淑妃那儿,派遣了两队禁卫军看守。
二人品阶相同,德妃本无资格这么做,但她已为太子之母,又得皇帝亲授掌管六宫的权力,强行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此举一出,的确打消了许多蠢蠢欲动之人的心思。
强撑着冷静布置了这一切,德妃才由嬷嬷扶着半软的身子,入殿后闻得浓郁的血腥味,眼眶瞬间发红,“我儿怎么样了?”
太子妃忍着眼泪,“太医说……右腿定是保不住了。”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德妃身体直接后仰,又在宫人的惊叫中回神,勉强保持清醒。
一个废了右腿的皇子,还能继续担任太子吗?
此事似乎不容人多想,因为答案不言而喻。
“老二好狠的心……”德妃首次在人前冷下了脸,目中怒恨交织,“抓到人没有?”
不用去琢磨,在场之人几乎都能肯定,这定是秦王所为。
太子腿有疾,许多官员都可以此攻讦,道他难以在担重任。
但,如果抓住了秦王的把柄,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抓住了人,只是……”太子妃亦是无可奈何,“路上就已严刑拷打过了,那人交待的是三皇子那边。”
三皇子现今才12岁,其母妃吴嫔虽也是个世家女,可身份和德、淑二位完全没法比,怎么可能胆大到直接谋害太子。
德妃闭目,发狠道:“查,继续查!吴嫔和三皇子那儿也给本宫押来,牵扯到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位秉性温柔的母亲,终于因爱子重伤而露出獠牙,让众人见之心惊。
短短半个时辰内,太医、宫婢、侍卫在这座宫殿中来来去去、匆匆忙忙,连空气中都布满焦灼感。
明明依旧是微凉的二月天,所有人面上却都覆了薄汗,他们隐约中明白:一损俱损,若太子在这次争斗中彻底失败,他们这一干人的性命也将一同赔上。
及至酉时,晚霞渐渐隐入夜空,尚书令朱述流星踏步赶来,浑身汗涔涔,显然也从未停歇。
“霄儿如何了?”他第一句话便问太子状况。
“血止住了,伤刚包扎好。”德妃顿了顿,努力压抑语气,“只是右腿恐怕废了。”
朱述心中为之一震,纵然早有预感,也不禁红了双目,不仅是为这东宫之位,更是为他看着长大的外孙。
秦王能如此狠心、孤注一掷,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自从得到这太子之位,他们朱家的警惕心确实淡了许多。
“我进宫之前,去了趟秦王府。”朱述沉沉道,“里面除了两位侧妃和几个妾侍,就无人了。”
早在五日前,秦王就借故办差离京,他们当时注意查探秦王行踪,竟没想到他的重点是这一出。
“以为这样就能洗清嫌疑?”德妃满目阴翳,“他做梦!”
“不,我担心的是秦王妃以及秦王儿女全都不见了。”朱述眉头紧锁。
德妃一怔,猜测道:“提前让妻儿离开,莫非是要鱼死网破?”
假如秦王不做其他打算,只是单纯因为太子之位被夺走而心生不满,才有今日的布置,那他这么疯狂的举动就不足为奇。
谋害储君,即便他贵为秦王也担待不起这个罪名。
朱述摇头,他和陈家争斗多年,想也知道,陈家不可能那么傻,布置这么久只为痛痛快快地报复一场。
他们所图定然极大。
易地而处,如果是他处在如今陈家的位置,会想做什么……?
突然,朱述瞳孔猛缩,又放大,“还有一人也不见了。”
“谁?”
“建平侯!”
德妃亦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瞬间站起。
手握十万大军、具有临时调兵权的建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