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突然不大好受,忙把自己的视线挪回前方:“至于怎么抓这个人嘛——我已经想好了,过两日书院就开学了,你在书院里念书不好擅自出入,我会给你在书院里找了个靠得住的内应,日后无论你在书院里遇到何事都可以告诉那人,她会即刻转告我。还有,你最近这么倒霉,尺廓说不定还会去找你,我们得早做防备,你先把这个拿着吧。”
滕玉意手里忙着系帕子,耳朵却一直竖着,前面的话倒是符合蔺承佑查案时的谨慎作风,后头的话却有点匪夷所思了,他居然主动把尺廓找她的原因归咎为她“倒霉”,这意味着那个他亲手撕开的小口子又被他自己糊上去了,难道他真不打算追究了,还是说怕她防备不好查得太紧。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蔺承佑拉长声调道:“没办法,前头收了你的宝鞍,后头又劳你做鲜花糕,这叫做‘拿人手短’。你不是总说我仗义么,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得上的。”
滕玉意心头一松,这倒像是蔺承佑会说的话,她转过脸瞅着他:“世子这回可说好了,在没抓到那人之前,不能再随便翻脸了。“
蔺承佑有点好笑:“我像是喜欢随便翻脸的人吗?”
滕玉意心里嘀咕,昨晚那位翻脸像翻书的人是谁。
蔺承佑头稍稍一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笑道:“滕玉意,你我打交道以来,到底谁更喜欢翻脸?我答应过的事,哪回没办到?”
滕玉意心道,半斤对八两吧,然而脸上绷不住,到底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蔺承佑的黑眸不自觉也漾出笑意。
两人这算是正式讲和了。
滕玉意没意识到自己的笑靥有多甜美,把那兜玫瑰放到自己裙边,接过蔺承佑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你就没发现玄音铃已经失灵好几次了?”
滕玉意“咦”了一声:“没错,昨晚那只尺廓出现的时候铃铛就没响,我还以为这是因为尺廓禀性与妖邪不同的缘故。”
“何止昨晚,上回耐重去厨司找你时铃铛就没响。昨晚问师公,他老人家说,这宝贝每回示警都会消耗自身灵力,耐重阴力那么强,光是桃林中示警那回灵力就折损了大半,它这是该供奉了,你把这包药粉融到干净的清水里,把它里里外外好好洗一洗就成了。”
“好,我回去就洗。”滕玉意小心翼翼把药粉收入自己的袖笼,想了想又说,“世子,山上暂时没有邪祟,如何知道这铃铛有没有恢复灵力?”
蔺承佑:“简单,在你上学之前,我帮你捉一只厉鬼试试。”
滕玉意心中一动,忍不住抬眸看向蔺承佑,蔺承佑早把视线掉到一边了,盯着周遭的玫瑰花丛打量来打量去,显然对玫瑰的兴趣比对她大多了。
滕玉意微微松口气,她还是别自作多情了,蔺承佑可是个身中绝情蛊的人,蛊毒没解,怎会突然瞧上哪位小娘子。
前世他直到中箭身亡那一阵都没定亲,长安仕女如云,纵算没瞧上她,总有能入得了眼的,这只能说明他压根没法动情。
想想前世,要不是她“不自量力”,怎会招来那句冷冰冰的“不娶”,这样的错误,她才不会犯第二次。
这样一想,她顺理成章把刚冒出的疑惑抛到脑后。
蔺承佑眼睛看着玫瑰,注意力却放在滕玉意身上,还好他刚才躲得快,不然她该起疑心了。
早上伯母把他叫去教育了一通,从殿中出来后他独自琢磨了许久,“耐心”和“迁就”必须照做,但眼下暂时不能让滕玉意知道他有多在意她,她现在连半丝喜欢他的迹象都没有,真要知道了他喜欢她,就算不躲着他,两人见面时也只会徒增尴尬。
好吧,他脸皮厚倒是不怕尴尬,但是滕玉意现在不但一肚子秘密,还极容易招邪祟,万一她躲着他,有些事他就不好照看她了,今日好不容易让她放下芥蒂,剩下的事慢慢来好了。
不远处“鹧鸪”叫了两声,蔺承佑转头看她,低声说:“我先走了,回头我会把书院里内应的名字告诉你。”
“好。”
过不一会,果然有位宫人过来领路,滕玉意随宫人走了没多远,就见到花丛旁正四处张望的阿姐,望见她过来,杜庭兰紧张的神色才见缓和。
杜庭兰微笑着冲宫人点了点头,把滕玉意拉到一边低声说:“跑哪去了,赏着赏着花就不见你了。”
“我摘花去了。”
***
永嘉殿。
殿中的农妇牵着一个小女孩立在殿中,结结巴巴说着花田里的事。
皇后目色温柔,边听边点头,望见蔺承佑从外头进来,皇后示意农妇先停下,冲蔺承佑招招手说:“过来。”
蔺承佑笑着行了一礼,起身走到东侧,撩袍坐到太子边上。
皇后对那农妇道:“你接着说。”
农妇就把刚才那一幕从头到尾说了。
“所以第一个回去帮你的是杜娘子和滕娘子?”
农妇唯唯:“是。这两位小娘子合力把奴从地里拽上来,那位杜娘子说话可和气了,没多久,那头又有两位娘子返身回来了。”
皇后唔了一声:“后头赶来的是郑娘子和武大娘子。”
农妇又把手里的那包药粉递给身边的宫人:“这是那位滕娘子给奴的,她说‘这是金创药,能止血’。”
农妇的脚伤是假的,这药粉自然用不上。皇后微笑吩咐宫人:“赏。给孩子弄点好吃的,带她们母女下去吧。”
宫人们就把皇后准备的一大堆赏赐呈给这对母女,又给孩子拿了好些点心,这才和和气气领着二人下去了。
等到殿中下人都退下了,皇后倾身望了眼托盘里的那包药粉,笑眯眯道:“眼光不差,滕娘子是个心善的。”
蔺承佑笑着没接话,心里却道:这还用说吗,滕玉意好不好,他心里最明白。
皇后冷不防又瞅向儿子:“你这孩子发什么怔?”
太子赧然道:“哦,儿子听到刚才这件事,想起那回在玉真女冠观也见过那位杜娘子。”
皇后心中一喜,口吻却很平静:“你且说说。”
太子就把那回杜庭兰因为妹妹被掳走哭得鼻红眼肿、自己没分到宁心莲却忙着把捡到的药丸还回去……这些当日发生的事,一一对母亲说了。
皇后含笑说:“这都多长时间的事了,你还记在心里?”
太子禁不起母亲这样盘问,神态益发拘谨,但双眸熠亮,话声也一贯平稳:“记得这位杜娘子献‘香象’二字时曾说,‘悟道有深浅,求学亦一样’,又说书院以香象命名,可警示做学问时应当‘沉心尽底’。儿子当时听杜娘子说话,觉得她应该跟阿娘一样,是个心善向佛、善学善思之人,后头又见她这两回,发现她不只在阿娘面前如此,私底下也是言行如一,所以阿娘一问,儿子就想起来了。”
说着说着脸就红了。还有一点他没说,杜庭兰那副温柔入骨的模样,也让他印象深刻。
皇后看在眼里,心里乐开了花,儿子善良心细,行事也沉稳,连这些小事都记在心里,可见他早就留意杜庭兰了。
想想杜庭兰这孩子的相貌,当真是人如其名:庭中之兰,遗世独立,幽隐馥郁,姿貌明秀。
其实在今日之前,她和圣人一直考虑的是郑霜银和武大娘武缃,一个是郑家女,一个是武家女,两个孩子都工文章、善书画,如今既然阿麒自己有了主意,她这做阿娘的自然要以儿子的心意为主。
再说不论儿子娶武家女还是郑家女,都会牵扯到朝堂,朝中一党满意了,必然会招致另一党的不满,而阿麒有个威望隆盛的丈人,日后少不了处处受管辖。
杜庭兰就不一样了,杜家虽说也是百年望族,但杜家在朝中的势力这些年早已式微了,杜裕知目下在国子监任四门博士一职,又素有直谏之名,儿子如果娶了杜裕知的女儿,那些啰哩啰嗦的老臣也就不能再说三道四了。
杜庭兰这孩子也争气,先前她拿农妇来试验这帮小娘子,杜庭兰和滕玉意可是第一个返回的。
殿里本就没有外人,皇后心里一高兴,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原本我和你婶婶只担心你们两个不开窍,没想到——杜娘子和滕娘子都是好孩子,佑儿娶世子妃也就算了,太子妃可是国之大事,等她们进了书院,再看看也成。你们两个是兄长,后头的弟弟妹妹都看着呢,再过两年,就轮到阿麟和阿双说亲事了。当然,昌宜和阿芝要多留几年,不到二十岁不相夫婿。”
皇后越说越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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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返回来的人里面漏了武大娘子武缃,此处涉及后面重要剧情,所以补上了。
第97章
太子孝顺惯了,再不好意思也只能恭谨听着。
说来奇怪,有些人哪怕日日相见,也不见得会多加留意,杜庭兰他才见三次,却次次在心里留下了深浓的影子,如今听着阿娘说到议亲一事,那道窈窕的身影,止不住在他心房里轻轻摇曳起来,这陌生的悸动感困扰着他,一方面让他眉眼愈发温柔,一方面又让他无所适从,趁宫女给阿娘送茶盏的当口,他转脸冲蔺承佑使了个眼色。
蔺承佑一本正经聆听着皇后的教诲,面上比太子装得还认真,似乎察觉了太子的眼风,他不动神色在案下用胳膊肘轻怼了太子一下,暗道:伯母最热衷于给人说亲,自从去年静怡出降后,已经好久没大展拳脚了,这才刚开始,且受着吧。
好在宫人过来说倚霞轩的午膳已经备好,几位大臣的夫人皆已入席,就等着皇后驾临了,刘冰玉才放兄弟俩一马。
***
翌日,帝后及众大臣启程下山。
次日天刚亮,朝廷的旨意就颁布下来了。
香象书院最终定于二十五日开学,旨意上同时还公布了书院院长、女官、第一批入学的八十名学生名单,除了那日同上骊山的那批,又添了不少朝中官员和外地节度使的千金。
当年的云隐书院院长一职是由卢国公夫人担任,目下卢国公夫人年事已高难以再分神管理冗杂的书院事务,所以这回香象书院开学,院长只能另拟人选。
商议到最后,定下了两位院长。
皇后人在宫中,遥领书院院长一职。
副院长则由国子监祭酒刘文昌的夫人担任。
刘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早年也是长安有名的女才子,年轻时锦心绣口,年长后更是德高望重,消息一公布,朝野内外众口交赞。
此外,书院里还设了司律、司德、司读、司行四位女官,女官名单由皇后亲自遴选,考察了好些时日,确保个个都德才兼备。
四位女官中,有三位是长安衣缨世族的后裔,还有一位是洛阳大儒简文清的独女,四位女官年龄从二十到四十不等,全都是立志终身不嫁的大才女。
传旨的宫人又说,学生们必须在家准备好行装和笔墨,开学那日,将由礼部尚书及书院两位院长主持鼓箧之礼(注1),行礼过后,学生们还需当场缴纳束脩,当然,这束脩的定额仅是每人三匹绢,几乎只是象征性地收个费。
旨意一传到滕府,满府的人都忙碌起来。
此前程伯就将书院一应事项都打听好了,知道书院管理严格,娘子入学后一月才能回来一次,唯恐小主人在书院里过得不顺意,便亲自跑到潭上月来指挥春绒等人准备行装。
这一整日,潭上月喧闹不已,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着打点滕玉意的箱箧。
滕玉意自己也没闲着,跑到厨司让厨娘把模具拿出来,净了手亲自揉面团。进了书院这鲜花糕就做不成了,趁今日做好了,正好赶在开学之前送到青云观去。
小主人一上手,厨司里的人自是丝毫不敢慢怠,不是帮着递石蜜,就是帮着剪花瓣。骊山上带下来的玫瑰花瓣远不够用,一大半花朵是碧螺带着小丫鬟们在府里临时剪的。
滕玉意先用玫瑰汁子将面团揉成淡粉色,再将花瓣与石蜜调在一起,同时在馅料里掺入甜软的果脯,末了尝了尝馅料,绝胜和弃智跟她一样爱吃甜的,蔺承佑却喜欢清淡的,所以一份馅料甜一些,另一份馅料淡些。
随后她细细把面团捏成一朵一朵玫瑰花的形状。
这是极为精细的活计,一做就做到了下午,最终做出八屉子面团,每一朵都惟妙惟肖,滕玉意左看右看,自己感觉非常满意,兴致勃勃让厨娘们把面团收到厨架上,明早再上屉蒸。
第二日这点心还没送走,青云观的帖子就送来了。
帖子是绝圣和弃智写的,说他们有要事要同滕玉意商量,请滕玉意即刻到东市的明月楼一叙。
程伯有些费解:“明月楼是一家专做江南菜的菜馆,历来只款待豪绅巨贾,菜价可谓不菲,两位小道长这是——”
言下之意,以绝圣和弃智的做派,绝不可能约滕玉意在那种地方见面。
滕玉意百无聊赖用小银匙舀着碗里的乳酪鲜樱,这帖子哪是绝圣弃智写的,绝对是出自蔺承佑之手,想来那厉鬼有着落了,便慢条斯理道:“小道长抠门归抠门,待人却很周到,难得约我这样的好朋友出门,就不能大方一次嘛,事不宜迟,帮我备马吧。”
程伯仍有些疑惑的样子,滕玉意却忙着让春绒找出男子的锦袍和幞头,一番装束后,又让端福去易容。
待到主仆都换了相貌,就将那几盒鲜花糕交给端福捧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去了东市。
到了明月楼门口,一望就知道程伯为何不信绝圣和弃智会选在此处碰面了,因为这酒楼实在是贵盛至极,光是楼面窗屉上的银镂朱漆就比别家考究不少。
奇怪偌大一座酒楼,门外几乎没客人,滕玉意入店打听小道士,店家像是等候多时了,竟亲自迎出来道:“是王公子吧?快随小人上楼。”
然而到了二楼雅室,却没看到绝圣和弃智的影子。
店家热络地端茶送点心:“王公子在此稍等,两位小道长还在路上。”
滕玉意只好先坐下了。
***
蔺承佑在大理寺忙。
那日大隐寺和各家道观接到尺廓出现的消息,立刻在城中四处巡逻,巡视一番并未发现尺廓的迹象,看来尺廓还未潜入城中,碍于此物来去无踪,众僧道仍连夜在城外设置阵眼,清虚子一从山上下来,就赶到城外亲自坐镇指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