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轻歌细眉拧起,眉眼耷拉下来,莫名有些落寞,“母妃会不会不喜欢我?”
他勾了勾唇角,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思,有些失笑,“不会。”
燕骥拢了拢她耳边的有些凌乱的碎发,笃定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她也会喜欢。”
母妃,您若是在天有灵,便多庇护她一些吧。
让她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如此,便足够了。
听着他的话,唐轻歌弯起眼睛,刚刚眉宇间的失落瞬间一扫而空,心情因为他这番话再度明朗起来。
燕家小骥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叫她无比欢喜。
唐轻歌也能明显感受到,从开始到现在,他在一点点地改变。会学着去考虑到她身边的人,会学着尊重她的想法。哪怕是之前再怎么冷冰冰地威胁她,也根本没付出什么实质行动。
嘴硬心软,口是心非,还总是别扭地吃醋。所有的爱意和情感,都被他藏得很深。因为喜欢她,所以他不惜亲手揭开伤疤,也想让她了解他的全部,走进他的世界。这些她都知道。
也正是因为这样,唐轻歌发现,她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漫长的望不见尽头的宫道上,两人并肩相携前行,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鞋子踏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的声音从冷宫最深处传来,穿透宫墙,打破一片静谧。也正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那道声音便尤为清晰。
那是一道苍老而尖锐的女声,尽是恶毒谩骂之词,简直不堪入耳,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像是疯魔了一般,只知道反复地重复着那几句。
“燕骥,你害死我儿,不得好死!死后定会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周围的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一起下地狱!”
唐轻歌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浑身冰凉。
而身旁的燕骥,神情也阴沉下来,淡淡的杀意在漆黑如墨的眸中渐渐蔓延开来。
他忽然松开握着她的手,唐轻歌的反应也很快,一下扯住他的衣袖,“燕骥....”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那里被囚禁在冷宫深处的人究竟是谁。
不能让她那般轻易痛快地死去,而是永远囚禁在冷寂荒芜的深宫中,孤苦后半生,尝尽苦果,定是他最为恨之入骨的人。
皇后。对一个被赶去冷宫,已对她构不成威胁的妃嫔痛下杀手,对一个尚且年幼的庶子百般羞辱折磨。是何等的蛇蝎心肠。
唐轻歌的肩膀忽然微微颤抖起来,攥着他衣袖的手也开始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生出如此深的恨意。
哪怕因果报应,血债血偿,哪怕皇后付出了怎样大的代价,都无法偿还,无法磨灭掉燕骥曾经受到过的伤害。
自尊,善心,母爱,童年,所有珍贵的东西,都被剥夺得一点不剩。他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本该,过得更幸福些。可却只能被仇恨吞噬,孤独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坠进深渊里,独自一人承受着所有的恶意与谩骂。
她怎么能,怎么舍得,看着他的余生都活在阴暗痛苦的过往里。
诡异的沉默里,远处的骂声终于一点点地弱下去,燕骥眉间的戾气越来越难以压抑,声音也跟着冷下来。
他垂眸看着她的动作,目光阴翳冰冷,“想拦着我吗?”
她应该知道,他此时离开,是要去杀人的。
哪怕唐轻歌从前面上伪装的多么冷血心硬,燕骥也知道,她内里是善良的。与他不同,她有一颗极为细腻柔软的心。
所以此刻她拦着他,燕骥并不意外。
燕骥并不想这么快杀了皇后,可谁让她自己撞在了枪口上。他愿意把所有不堪的过往曝露在她面前,能够承受那些恶毒的诅咒,可却不想让她承受一分一毫。
他可以下地狱,他的姑娘不行。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要与他一起承受这些。
她是他唯一的底线和逆鳞,任何人触碰不得。
所以今天,皇后必须死。
燕骥的眸光越来越暗,就在他想要挣脱开她的牵制时,唐轻歌却忽然松开了手。
“我不是想要拦着你。”她轻声说。
那样的血海深仇,她没有经历过他的痛苦,有什么资格替他原谅,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拦。
唐轻歌努力地扯出一抹笑,望着他的目光温柔,却难掩伤感,甚至有些茫然和无助。
燕骥迎着她这样的目光,心口一紧,又听见她问:“她是最后一个吗?”
话有些没头没脑,可燕骥还是听懂了。
她在问他,皇后是不是这人世间,剩下的最后一个,他要报复的人。
“是。”他答。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扬起脸浅浅地望着他笑,“那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今日过后,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好不好?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了。”
那些让你痛苦不堪的过往,就让它随着时间和死亡,被一同掩埋吧。再也不要想起,再也不要提起。
从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无法定义以后的人生。
不愿放过你的,其实一直都只有你自己。
既然我无法回到过去,代替你承受那些伤害,那么从今以后,我愿意陪着你一起,领略世间所有的美好,直到你彻底忆不起痛苦的滋味,人生里只剩下喜乐欢笑。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哑声开口:“好。”
话音落下,燕骥转身离开,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最后的一切。
往回走时,他看见高耸的红墙,如囚笼一般伫立,带来无尽的压抑。
可到处的红墙绿瓦间,漫长的宫道上,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站立在皑皑白雪间,静静地等待着他。
奇异的是,只是看着她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再让他感到那般压抑。
这时,她抬眸望过来,看见他的身影,忽然拔腿朝他奔来。
雪白的裙角飞扬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他张开双臂,牢牢将她抱入怀中。
哪怕刚刚他已经尽力控制手法,杀人时不让大片的鲜血溅到身上,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
这样的紧紧相拥,鲜血也沾染上她洁白无瑕的衣裙,如雪地里绽放的朵朵梅花,那样凄美。
他听见她说,“回家吧。”
世人都说,他弑兄弑父,满手鲜血,罪孽深重,活该坠入十八层地狱。
他却仍然遇见了一个人,纵使拥抱他,会染脏她的衣裙,她亦愿意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
极恶之人,如何奢求救赎,佛祖亦无能为力。
可那一刻,他却分明感受到,他满是疮痍的阴暗灵魂里,被光亮填满。
佛不渡我,唯你渡我。
第57章 冷战 回到寝殿后,银翘已经备……
回到寝殿后, 银翘已经备好了热水,燕骥先将唐轻歌抱进了盥室,自己才转身去了偏殿的盥室沐浴。
洗净身上的血污, 才能干干净净地回去见她。
不知换了多少次水, 身上难闻的血腥味终于尽数散去, 燕骥阖着眼靠在那里, 不知在思索什么,静得恍若一尊冰冷的雕像。
再度睁开眼时, 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从冰冷的水中站起, 重新换上一身干净的玄衣,走回寝殿里。
梨木梳妆台前, 银翘正拿着棉巾给唐轻歌擦拭着头发, 燕骥抬脚走过来,接过银翘手里的棉巾, 自然而然地继续着刚才的动作。
银翘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两道近乎重合的身影,交织缠绕, 倒映在地面上。
唐轻歌端坐着, 乌发披散肩头, 时不时有水珠从发梢滴落,湿漉漉的。
透过镜子, 她看着燕骥低垂着眼,神情专注地擦拭着,动作缓慢而细致,深邃的面庞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柔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室的温馨与静谧。
终于,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 燕骥放下手里的棉巾,拿起桌上摆着的白瓷小罐,打开盖子,一股清浅的药香顿时溢出来。
他半蹲下来,以一种仰视的姿势,给她受伤的颈处上药。
仰视的姿势,总是莫名让人觉得卑微。唐轻歌心底一紧,微蹙起眉,想要伸手将他拉起来。
“燕骥.....”
他扼住她的手腕,沾着药膏的手指覆上那处伤痕,淡声道:“别动。”
药膏冰凉,他的指尖更凉,敷上去的那一刹那,引起一阵酥麻感,让唐轻歌不免轻颤了下。
“轻歌。”他突然开口唤她。
她侧眸望向他,眼底升起浅浅的疑惑,“怎么了?”
燕骥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我已经将我的过去的一切,在你的面前,全部都展开来,没有一点隐瞒。”
闻言,唐轻歌放在腿上的手指蜷了蜷,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睫毛低垂下来,不再直视他。
她大概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燕骥漆黑的眸紧紧盯着她,里面藏匿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希冀,薄唇张合,“那你呢,轻歌。”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
唐轻歌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
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眼底藏着星星点点的期盼,让她心痛。
他的心思那样深沉似海,也许早就已经猜到了什么,也总能想到别的法子试探出真相,可他都没有,而是选择了最为愚蠢的办法。
以如此虔诚又卑微的姿态,如此执拗地,只想要听她亲口告诉他。
仿佛,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迎着这样的目光下,唐轻歌彻底慌了神。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准确来说,她不知道要怎么将她的秘密说出口。
她难道要告诉他,他所生活的世界只是她曾经看过的一本书。
而他,对于她的世界来说,只是一个虚幻飘渺,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别说燕骥,若是换成她自己,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她会觉得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疯了。
最为简单又不会伤及他人的方式,只需要她轻飘飘地说出两个字,没有。
唐轻歌敢笃定,只要她这样答,他便以后再也不会问起。
可若是这样,她就又骗了他。
她静默着,整个人恍若置身悬崖峭壁,似乎根本无路可走。
顷刻的死寂后,她终于开口:“有。”
她的目光有些飘忽,似是陷在了过往的回忆里。
“那日在集市口,我救你,是因为你是燕骥。”
她顿了下,嗓子有些发涩,“客栈失火的那晚,我明明已经看见你逃了出来,可我还是冲进去了。因为那样,你才会更心软。”
“给你下药的那次,也是我故意放你离开的。因为我知道,那晚会封城,你根本走不了。”
一桩桩一件件,曾经为了得到他的心而说过的谎话,做过的错事,此刻全部被她袒露出来。
她不想再骗他了,她后悔了。
这样爱着她的燕骥,她再也狠不下心,也想鼓起勇气,面对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错事,从今以后,她都会拿真心待他,而不是谎言和欺骗。
唐轻歌努力扯起唇角,却不知她此刻迟来的坦白,已经被燕骥理解为了另一种意思。
哪怕她说出这些,会让他发现曾经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才会被她如此掌控在手心里。
哪怕她情愿告诉他这些,也不愿让他知道,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曾经那些让他深深为之悸动的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的戏码,即使会惹他震怒,她也不惜坦诚一切,是不是因为,她现在连在他面前圆谎,都不愿继续了。
顿时,心痛如绞,她的字字句句都如变成了一株株藤蔓,盘踞在他的心脏,一寸寸地收紧压缩,让他无法呼吸。
燕骥强压下喉间翻滚着的血腥气,抬眸凝视着她,寒潭一般深邃无波的眼底,无数情绪交织汹涌,脖颈上的青筋已经暴起。
给她擦药的手没有收回,反而缓慢地覆上她的柔颈,冰冷至极,引得唐轻歌浑身不禁战栗起来。
仿佛下一秒,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拧断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既然要骗,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他问。
紧盯着她的凤眸一片猩红,声线喑哑,语气又是那样的执拗而无力。
唐轻歌愣住了,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
被他用如此危险的姿势钳制着,她却始终感受不到一丝惧怕,静了一瞬后,她颇为艰难地出声:“燕骥......”
只可惜,话没说完,男人便松开大掌,快步朝殿门外走去。
唐轻歌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没说完的话终归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他在逃避,她也是。
唐轻歌是一个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的人,每做一件事之前,她会考虑到所有可能会发生的后果,衡量得失利弊,再决定要不要做。所以,让她在这样突发的时刻下坦白一切,无疑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之前她兵行险招,用性命去换燕骥的心。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
而现在,因为爱,她才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她既不想欺骗他,也不想让他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地告诉他这些发生在她身上奇异的事。她胆小又自私,她害怕他难以接受这些,也怕他因此惧她。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才彼此接受,她不想再与他分开。
可到头来,却还是被她弄成了这副样子。
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上带来的余温,空荡的殿内,刚刚充盈着的温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唯留一室寂寥冷清。
唐轻歌静坐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很久,沉静的面容笼罩在昏暗的烛火里,忽明忽暗。
那晚之后,燕骥再没来过。可唐轻歌在宫殿里的吃穿用度也并未被人短了去。
一连三日过去,银翘也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