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闪过周蔻的脑海,就再也消不去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高宥不是他,他不是高宥,那墓下躺着的,才是真正的高宥。
她好像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当朝四皇子,竟被人狸猫换太子,顶替了身份。
“你不是四皇子,你不是高宥,对不对?”周蔻轻声问道。
高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原先的确不是四皇子,但我是高宥。”
可周蔻分明在凤仪宫面见皇后时,听她喊宥儿,难不成这天底下还能有两个高宥。
“来,你坐下。”
高宥将她牵到墓前,席地而坐,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但周蔻没法子接受坐在别人的墓碑前,只是挪了挪步子,并不肯落坐。
高宥也不强求,用很平常的语调,慢慢同他说起了那些早已被他封尘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一个女子在河边浣衣时,遇上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因她有倾国之姿,那男人见了一面便难以忘怀,那女子归家后,不久就有一群陌生人将她迎走了,她这才知道自己被出巡的当今皇帝看中,这是难得的佳话,一个民女偶然间有了机缘,一朝飞上枝头,伴君左右,坊间常以此津津乐道。后来这女子有了身孕,诞下一对双生子,但叫人惊异的是,这对双生子长相完全不一样,司天监进言,道这对双生子会给大爻带来灾祸,只可留其一,于是那个身子更为羸弱的就被宫人连夜送出了宫,可那宫人尚还有几分怜悯之心,不忍杀害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于是将他放在了一户人家门前,那孩子侥幸留下了一条命。”
周蔻越听越震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竟发生在了天家,她甚至屏住了呼吸,看着高宥淡然的同她讲述。
“四岁时,那户人家搬离了京城,那孩子被他们丢弃,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常在狗嘴里夺食,后来碰到了一队镖师,他混进了队伍中,一个镖师见他有几分奇骨,传授武艺给他,将他带在身边,这孩子至此才勉强不必为温饱发愁。”
他像说话本一样,还同她打趣道:“你猜猜,他后来遇到了谁?”
周蔻茫然摇头。
高宥嗤笑一声,“那个孩子遇到了他那位同生的兄弟,只是一样的出身,命运却截然不同,他在摸爬滚打混迹讨生活时,另一个安享荣华富贵,万人敬仰。二人身份云泥之别,却不知为何,竟能结交成了挚友,那孩子听他说,他想去上阵杀敌,剿清蛮夷,也很心之所向。很快二人便真的去了边塞,几年的并肩作战,血海尸山中走过来,他们的感情愈发深厚,最后一场战役,他们约定好结束后就一起回京,可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一战,到最后几乎无人生还,那位高高在上的不慎受了重伤,将死之际才告诉那个孩子,他们是真正的亲兄弟,他从当年的宫人口中无意间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兄弟,并且也许尚在人世,便一直暗地里寻找,连他们的相遇也都是他一手策划。”
说到这儿,高宥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他的目光悠悠荡荡,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说,他们本就是一体的,是他占了他的位置,让他受了这么多年苦。”
“他说他要死了,但他不想死,他还有很疼爱他的母后,他不想让她伤心难过。”
“他说,往后你就是高宥了。”
第35章 我不喜欢
听起来又荒诞又离奇, 周蔻原爱听戏折子里的那些《柳荫记》、《红梅记》云云,至多至多听到双双变成蝴蝶时,腹诽一句胡扯八道, 可这双生子的戏码, 就是说书先生都写不出来, 可它却真真实实发生了。
而且还是发生在眼前人身上。
周蔻咽了一口唾沫, 暂且忘了方才的恨怨,毕竟一桩新事大过原先的旧事, 那旧事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缓缓。
高宥看她那副神情, 又惊又怔,趋身去拉她, “你不信?”
墓碑还立在那里呢, 容不得她不信,再说也没人会拿这种事编瞎话, 只为了哄她,周蔻自认她还没那么大的脸面。
她悄悄觑着人神色,但并没有瞧出什么高兴或者伤心。她知道, 只有伤心过了头的人, 才会不再把情绪露在脸上了。
这么一比较下来, 好像他的身世要比她更可怜一些,四五岁就要在外头和狗抢食, 她四五岁的时候在干嘛呢,大约还在娘亲怀里窝着要糖吃吧!
往前许多被她忽视的细节此时一点点从底下浮现出来了,譬如恪王妃说四皇子不爱吃辣,他却说不爱吃苦。当时她还说除非不是一个人了,才会变了口味,果然是如此, 虽然外头都挂着四皇子的皮,可内里的芯子早就换了。
还有他头回带她去买片儿糕,大街小巷里窜,对地形熟稔于心,对吃食也不挑剔,还啃了她的饼子。
周蔻顿了顿问他,“所以,并不是外面传言的那样,四皇子是因为伤了脸,才戴着面具不肯摘下,而是脸都不一样了对么。可你是怎么瞒过了那么多人,皇帝,皇后,元易,还有那么多和真正高宥亲近的人?”
高宥一笑,“元易是自始至终都知道的,皇帝...他也知道,至于其余的人,我和哥哥在一起生活了多年,他的声音和一些习性并不难模仿,更何况外头传言满天飞,即便有一些出入,也都以为是性情大变,并不放在心上的。”
其实他俩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他却愿意叫他哥哥,是打心里的敬重,真正的高宥打小浸在皇宫里长大,却很稀有的没沾染上皇室的冷血无情。他待人很好,就算对只猫儿狗儿,都十分有耐心,那样宽厚的人,千辛万苦寻回来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弟弟,满心的愧疚想要弥补,可偏偏又不能放在明面上,只能强忍着,想方设法的提携他。
和波罗的交战他们是压制性的取胜,原都说好了,打胜了仗就回京,他会替他请愿,加官进爵,往后他当皇帝了,他就是他最亲近的臣子。
只可惜事不如愿,到最后只留下了一句遗愿,他往后就是‘高宥’了。
周蔻不解道:“陛下既是都知道的,为何不将你寻回来,正大光明册个王爷?”
这话似乎说中了高宥的心事,他静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周蔻以为他是不愿意说了,正要转移话题时,才听到人清冷道:“他是皇帝,皇帝是不会错的。”
这并不是真的什么认同的话,周蔻能听出来语气中的愤懑和嘲讽,但很淡很淡,像一缕烟,吹过,飘过,一忽儿就没了踪影。
周蔻有些怅惘,她似乎能体会到他的感觉,是啊,皇帝是不会错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底下人都得遵守着,更别提他曾下令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弑杀了。
这话连提都不能提,司天监当年的话真假暂且不论,任凭谁看来,皇帝的做法都太过残忍了一些,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年做了一个多么令人发指的错事。难道他要对着天下人说‘朕当年做错了,因为一些鬼神之说险些把自己的儿子给害死了,现在朕要把他认回来,重新做朕的儿子’?
所以他也根本不会将高宥认回来,这是一个帝王的尊严。
高宥将她揽进怀中,闷声道:“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并不是真正的四皇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一下子得知的消息太多,周蔻没消化过来,呆呆道:“不喜欢啊....”
高宥心头突突了一下,随即黯然神伤,但他并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原就是他骗了她,他不求她原谅。
于是他勉强扯了一个笑,“好,你既都知道了,可以自己选择去留,我知道这门亲事原就是被逼的,我不强人所难,你要回蜀地,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都好,我自会叫人安顿好你的一切,就算你再嫁人,下半辈子也都会安稳无忧。”
只是她走了以后,他又要孤零零一个人了。唉,这么误打误撞闯进他的生命里,留下了绚烂一笔,又跌跌撞撞的离开。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一直受着大大的苦,偶尔享享小小的乐吧,他曾有过她,有过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光,就已经很好了。
高宥一面自己宽慰着自己,可眼中的光亮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周蔻慢慢捋清楚了脑子里的那团乱麻,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喜欢四皇子,从来都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淮溪君。”
高宥还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周蔻扯住了他的袖子,“在我心里,你只是淮溪君,只要你也喜欢我,我就哪儿也不去,一直和你在一起,就跟从前一样。”
她稚气说着‘一直在一起’的话,那样坚定,仿佛‘一直’也只是当下这一瞬那样短暂。
高宥慢慢笑了,“你知道一直是多久吗?”他刮了刮她的鼻尖,“是一辈子,往后几十年,你真的想好了?”
几十年有多长,周蔻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她现在两日看不到淮溪君,心里就跟猫爪在挠一样,周蔻的想法很简单,要是连眼下的日子都过不好,还谈何以后。
她伸出小拇指,“你要是不信,咱们就拉勾吧。”
小孩儿家的把戏,高宥却很愿意陪她。他绽开了一个笑,和她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其实就算你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说了一直在一起,你就已经跑不掉了。”
周蔻说不跑,眯着眼道:“我突然想到,皇后懿旨是要我嫁给四皇子的,那我算是什么,是你的嫂嫂?那到底谁是我的夫君啊?”
高宥笃定不疑道:“是我。哥哥走后,我就是高宥,皇后的旨意是在我回京后下的,所以你的夫君只能是我。”
周蔻唔了一声,“这样啊....”
夜已经很黑了,借着月色那些碑匾立在身边,难免吓人,她缩了缩身子,“那这些墓都是谁的啊。”
“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高宥叹息,“里面都是空的,我拿了他们的头盔,做了个衣冠冢。”
所以竹居根本没有什么男宠,这些不过是为了不让人发现的噱头?
但夜半站在坟堆里,到底有些叫人毛骨悚然,冷风吹过来,周蔻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似乎看到了她很害怕,拉着她手道:“走,我们出去吧。”
周蔻的手被他握在温热的掌心中,她心里很踏实,虽然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不管怎么说,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也不是故意要骗她,逗猴玩儿似的,原先那点忐忑没了,她回握住了他的手。
仔细想想,其实这样更好,阴差阳错的机遇将他们捆绑在了一起,一个是假小姐,一个是假皇子,再没有比这个更般配的了。
只是对方心里都知道,明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高宥又得戴上那张骇人的面具了。
周蔻趁机道:“你往后能换个好看点的面具么,这个太丑了。”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样,审美也大不相同,高宥将面具拿在手里掂量再三,左看右看,纳罕道:“丑吗?我觉得挺威武的啊。”
他当年特地选了个最威武的,毕竟当时他也没考虑到娇娇的姑娘家看到这面具会不会皱眉头,反正都是不敢近身就对了。
周蔻忙不迭地点头,“太丑了,很不配你,这样吧,我明儿给你选个新的,保准好看!”
她的口吻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妻子给夫君选衣裳鞋子,高宥很喜欢这样,很贴切,很有那种过日子的烟火气。
他说好,眼神温柔得好像陷进了一汪秋水中。
二人手牵手并肩回到正院,原在门口急得直打转的莺草见到这一幕,下巴险些惊掉了。
皇妃不是去找淮溪君了吗,怎么现在又和四皇子一道回来了!
眼见夜越来越深,皇妃还不回来,她原本都做好打算了,要是四皇子回来问人,她就梗着脖子说皇妃去散步了。
可皇妃不仅回来了,还是跟着四皇子一起回来,眼瞧着二人携手恩爱的模样,莺草以为自己撞邪了。
她忙迎上来,干笑道:“皇妃散心回来啦?身上的病可好些了?”
周蔻说好多了,她的病有一大半都是心病,淮溪君的冷淡压在她心里,大喜大悲过后,积郁久了,又扑了点风,便生了病。
但如今什么都说开了,她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精神头反而比之前更好,莺草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有事,想问的话一概先咽回肚子里。
“那奴婢伺候您去洗漱换衣吧。”
周蔻哎了一声,还不忘细声细语对高宥道:“那我先去啦。”
高宥也很温柔的答,“去吧。”
第36章 别这样啊
这样恋恋不舍, 一到水房莺草再也忍不住了,一连串的追问,“皇妃不是去见淮溪君了吗?有没有被殿下撞见?皇妃和殿下怎么突然这样好了?”
周蔻知道轻重, 有些事她知道, 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于是抿了抿唇, 避重就轻道:“我同殿下好, 难道不好吗?”
莺草一下被问住了,是啊, 皇妃愿意悬崖勒马, 和殿下重修旧好,那是天大的好事, 但也太奇怪了, 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天差地别。
“奴婢当然盼着您好。”
许是在淮溪君那儿伤了心, 幡然醒悟了,莺草这样猜测着。
高宥来回踱步,寻思着今夜该如何度过。
他并不是不高兴, 眼下他比谁都更高兴, 能揭下面具和她坦诚相对, 她也愿意跟着他,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了。
可他就是太高兴了, 反而开始慎重起来。
一直以来,他们都不是正正经经的夫妻,起先他是没有想过,毕竟让他和一个不相熟的姑娘做那种事,实在下不去手,那事应该是只和最亲近的人才能做的。
后来情愫渐渐发芽抽条, 茁壮成长,可又卡在了这尴尬的身份上,他不想让她稀里糊涂的,连枕边的人到底是谁都不清楚。
如今什么都清楚了,高宥却停滞不前,才第一个晚上,就这么急吼吼的,好像是单为了奔着这事去的一样。
越是临门一脚,他却越慎而又慎,愿意暂且端着,不能这么仓促。
得找个时机。
当周蔻洗完出来时,便开始等着他过来。
很奇怪,当他是四皇子时,周蔻连与他亲近都觉得浑身难受,可当知道四皇子就是淮溪君时,她不仅不难受了,反而还有一丝丝隐隐的...期待?
那感觉说不上来,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太露骨的也不明白,只知道她开始愿意和他同床共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