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法去评判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周蔻自认自己还没那个能对皇帝评头论足的地步,但单只说做爹,他比周擎还差劲。
这个时候的高宥格外脆弱,周蔻解下了那张冰冷的面具,果然看见那份笑里都透着苦,她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皇帝不信便罢,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能真怎么着,朔方去就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远离了京城,咱们还能落个清净。”
高宥见她这样说,有些吃惊,“你真愿意去朔方吗?那儿又冷又苦,临着倭刹,常有动乱,我是宁愿你留在京城的。”
周蔻却道:“我又不是擎小娇生惯养的贵女,再说只要有你,到哪儿我也不觉得苦。”
她又喃喃道:“你总不能将我一个人留在京城,我是没有娘家的,没了你,还不得叫人欺负死。”
一个弱质女儿家,竟真愿意随他去朔方那样的地方,但她愿意,高宥却不愿意,且不说朔方寒苦,就这一路都不知要遇上多少凶险,他实在是不放心。
她是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不知世道险恶,但高宥却不能不懂,他已经想好了,将周蔻托付给皇后,就算那些小人想动她,也越不过皇后去。
可这话不能真当她面说出来,姑娘指不定要闹腾呢,于是高宥松泛了笑,道:“你放心,没人能欺负你。”
周蔻真不怕么?她当然是怕的,朔方...那样远的地方,她只在书上见过这两个字,原以为蜀地到京城会是她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程了,谁能料想她还得去朔方。
但牵了牵他的手,周蔻就又有了底气,京城的荣华富贵再好,若没有贴心的人在身边,那也都是冰冷的,只要跟着他,吃糠咽菜她也高兴。
所以总有戏文上演那出富家小姐遇落魄书生,也愿意私定终身的,姑娘家天生就很伤春悲秋,情感也更细腻,她们的想法始终都很简单,那就是能和爱的人一直在一起。
当然,相爱相守的过程中,能多添新衣胭脂,多置簪钗首饰,那就更好不过了。
高宥还没反应过来,周蔻就将那张玫瑰金绘丛兰的面具扣在了他脸上,这么一打眼,谁都以为面具下的会是哪个俏姑娘。
她大喇喇地把面具的的绳子从耳后系好,将他拉到镜子跟前,“你瞧,是不是很好看?”
铜镜里倒映出的样子女里女气,全然没了之前那青面獠牙的威武,往后四皇子顶着这样一张面具出门,还怎么震慑吓唬人?
可周蔻没想那么多,她甚至拿起犀角梳,卸了发冠后,将他的头发挽出一个窝,从妆奁里挑了一支嵌珠兰花样的金簪,别好以后,她捧着脸打量,嘴里一直念着,“真好看,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定然是京城第一美人。”
高宥扶额,她这是存了心要按姑娘打扮他,虽说自己并不是男子特有那样五大三粗的样貌,但这眉眼鼻唇,也不全像姑娘,难道她看不出自己的英武?
可是能怎么办,拿下来不戴?那必然是不能够的,自己媳妇亲自挑的,亲手挽的,他就是含泪也得戴。
当高宥顶着那张招摇的面具去找元易时,后者一口茶差点没喷他脸上。
元易咳得脸通红,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头一句就是,“被皇帝遣到北面去,您就气糊涂了,要去花楼里揽客了?”
所幸高宥近来心情不错,不然元易少不得要挨上结结实实的一拳头,他撩袍坐下,淡淡道:“我打算筹备一场婚礼。”
元易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你还打算娶谁?”言罢他又鄙夷道:“前几日还蔻蔻长,蔻蔻短的,如今就要另娶新欢了,你怎的如此叫人心寒呐!”
高宥哼笑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除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别人了。”
元易狐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办婚礼,和一个人成两次亲?”
高宥顿了顿,“上回和她成亲的是四皇子,这回和她成亲的是我。”
元易倒吸一口凉气,“你都说了?”
“全交代了。”高宥又道:“你向来鬼主意多,给我想想法子,不要太盛大,但一定要别出心裁,而且得快,在这个月月底之前就办好。”
这可真是难为死他了,元易自己都没成上亲,就得先给这位主儿筹办,想想都觉得可怜,于是话里也带着酸劲儿,“成啊,四殿下的旨意,臣一定好好遵命,不知臣办好了,能给什么赏啊。”
高宥牵唇一笑,“赏你同我朔方一游。”
元易仰天倒地。
第38章 一出好戏
高宥要去朔方的圣旨才下了没两日, 恪王妃便登门拜访,周蔻同她自有一些交情在里头,陪着转圜了一日, 恪王妃约了她明儿个逛戏园子。
晚上周蔻挑挑选选许久, 将一件斗纹锦织柳叶的袄裙抖搂给他看, 比划在身上问, “好看吗?配不配我?”
原也没见她多爱在打扮上琢磨心思,如今倒愈发爱捯饬了, 可见这都是女人的天性。
高宥很中肯道:“款式尚可, 就是这柳叶...如今入了冬,不太合时宜。”
周蔻一听, 顿时蔫蔫, “唉,要是萱花在就好了, 她一定知道什么衣服最合时宜,你说去看戏,该穿什么样的呢。”
高宥皱了皱眉, “你要同谁去看戏?”
“恪王妃啊。”她低头在一堆衣裳里翻来翻去, “我同她说了我要和你一道去朔方, 她邀我临走前多到处玩玩呢。”
一听是恪王妃,高宥眉都蹙成了川字, 但她正在兴头上,也不能直截了当的说不准人去,有些时候高宥是个软和人,很照顾她的心思,“我劝你最好还是跟她少些来往。”
周蔻不明所以,“为什么啊, 恪王妃挺好的,上回孙家我受了刁难,她还帮我解围来着。”
所以说她看人是好是坏,就是如此肤浅,高宥叹了口气,同她娓娓道来,“还记得小翠么,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你能碰上小翠?”
周蔻被他问住了,衣裳也不找了,抬起头左思右想,“我也觉得奇怪,她是个奸细,是奔着我来的,那她又是怎么认识我的。
周蔻当时闪过一瞬,后头遇上了旁的事,这个疑惑也就一直没解开。
但小翠已经死了,去想这个好像也没什么用。
如今经过高宥这么一提,她冲着不对劲的地方好好捋了一捋,“你让我少同恪王妃来往,难不成小翠是她安排的?”
总归不算太笨,能想到这里算很好了,高宥缓和了语气,“未必就是她亲手安排的,但恪王妃绝没有你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你仔细想想,皇城根底下,哪里就能闹起来这么一出卖身葬母的戏码?还好巧不巧偏偏等你遇上,你当巡城的兵马司都是摆设不成,还有那小翠一见了你就非要赖上了,这里头这么多破绽,明眼人只要稍稍静下心来就能察觉出不对劲来,偏你是个傻的,正中下怀!”
他不算是训斥,但周蔻却嘴一压,眉一簇,“你凶我。”
高宥怔住了,这也算凶?
姑娘蛮不讲理起来,那可真是太厉害了,短短几句话,到她嘴里就能翻出长篇大论来,曲解那么多意思,“你心里是想说,只要明眼人都能察觉出小翠的不对劲,可我就是个两眼摸黑的大傻子,将小翠这么一个祸害弄进来,还险些坏了你的事,我简直是笨死了,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笨的人,早知道我这么不机灵,当初就不该喜欢我了。”
高宥扶额,突然觉得好无力,“你这还不机灵,凭这口舌,就是去做谏言的御史也够够的了。”
可周蔻不依,头一扭哼道:“你就是觉得我笨,后悔喜欢我了对吗?”
明明说话的重心是在小翠身上,但她就只能胡扯八扯,都能扯到了喜不喜欢,高宥好声好气道:“我怎么会后悔,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遇上你了,要是我嫌弃你笨,早在你被周郁欺负到哭鼻子的时候,就会嫌弃了。”
前半句话让周蔻露了怯怯的话,后半句又叫她柳眉倒竖,“你还说你不嫌弃,原来你那个时候就觉得我笨了!”
高宥不敢说话了,他怕再说一句,她还有十句说辞等着。
但不说话,他还有别的方法哄她,周蔻还在喋喋不休时,高宥突然俯身揽住她的腰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原本叽叽喳喳的喜鹊终于安静下来了,周蔻蹭地一下红了脸,耳根子滚烫,她眼神闪躲,不敢看人,细如蚊呐道:“说话就说话,你怎么突然亲人啊....”
高宥将她的脸摆正,清澈的眼眸看着她,“还说我嫌弃你吗?”
周蔻很窘迫,攥着袖子揉来揉去,她原也没真的生气,只是喜欢使使小性儿,就盼着他哄她,可这回他的‘哄’实在太叫人手足无措了,她压根就没准备好。
“不...不嫌弃了。”周蔻将红彤彤的小脸蛋埋在袖子里,“那我明儿个还要去听戏吗?”
张牙舞爪的小猫终于又乖顺了,高宥很满意,也发觉了一个让她乖乖听话的新招,心情大好之余,随意道:“你想去就去,去听听戏也好,整日待在这里,你也会闷坏的。”
“可你不是说,恪王妃不简单吗?”
高宥掐了掐她的脸,“放心,我不会让她伤着你的。”
有他这句话,周蔻第二天就高高兴兴去逛戏园子了。
翠微园是京城出了名的一处戏园子,名角儿几乎都在他家,每日来听戏的人也络绎不绝,周蔻到的时候,恪王妃身边的人来引她去了雅屏后。
大堂下乌泱泱坐着十几排人,身份混杂,头挨着头挡着,除非站起来,不然什么也瞧不清。
二楼才是观戏的好地方,设了座座雅屏,隔成一个单独的小间,一张翘头四足漆桌摆在当中,恪王妃正在优雅从容的看戏。
见到她来,忙招呼人坐下,“四嫂嫂来得正好,这戏才刚开场。她还是一向的热情,这样的人,真的很难看出她有什么很深的心机。
周蔻心中思忖着,一壁坐下来,“是我来晚了。”
锣鼓敲响,底下的戏子粉墨登场,个个身姿飒然,腔调也很地道,周蔻是真真正正抱着听戏的想法来的,自然不会错过,有一句没一句跟着哼唱起来,甚是入迷。
恪王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面前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四嫂嫂边吃边看吧。”
要是以往,周蔻还就真吃了,但她现在对恪王妃存了忌惮之心,自然是不会碰的,于是摆了摆手道:“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恪王妃听了,开玩笑道:“四嫂嫂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里头下了毒呢。”
她兀自捏了一块入口,“这栗子糕滋味甚好,四嫂嫂真不尝尝?”
周蔻看她真就将那糕点吃了下去,但也没因此放松了警惕,万一她是专挑没毒的那一块吃,亦或者是提前吃了解药,再来诳她呢。
周蔻笑着说,“不了不了,我出门前用了膳,不太想吃东西。”
听她这样说,恪王妃也没强迫她,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讨论起戏来。
一幕戏唱完了,恪王妃借出去方便的由头暂时离开,她一走,周蔻这才松了口气,看着那糕点茶水,愣是一点也不敢动。
但也不能一直不喝水,她扬声唤人,让小厮换一壶新茶来。
那小厮点头哈腰的,将茶壶茶盏撤了下去,不一会儿又端了上来。
只是那端茶的小厮和刚撤下去的不是一个人,周蔻也没多想,莺草拿起壶柄给她倒了一杯茶。
茶汤刚沸过,倒进杯子里时升起了白蒙蒙的雾气,端茶的小厮垂手往后退了几步,佯作正要推下,见周蔻将茶盏拿起来那一刹那的分心时,袖中的刀疾风一般朝她刺来。
周蔻只看到一阵寒光,继而从对面飞来一根竹筷,将那寒光打了下去。
小厮见失了手,正想要逃,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将他团团围住。
高宥从隔壁的雅屏后绕了出来,他那金灿灿的面具戴在脸上,倒没有因此失了凛气,狠劲抬脚踹在了那小厮心口上,小厮受不住力,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周蔻松了一口气,看着掉在地上的刀子,心里还打着突,那么险,幸好他出手够快。
早知道这次来看戏不会□□稳,但谁也没想过竟会有人当众行刺,即便得手了,大庭广众之下又能逃到哪里去,这样愚拙的手段,难道真是恪王妃的手笔?
高宥见她安然无恙,才将目光转到了那小厮身上,他并不是一个多温善的人,除了对她,对外人几乎没有一丝怜悯。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不说出幕后主使,我就能将你即刻剥皮揎草。”他说话的语调不快,浅斟慢酌之中却说着最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剥皮揎草是什么,拿刀子破了皮,一点点剥出来,血肉还尚完整,人皮整个褪掉,还能看出个人形,初时一下子死不了,皮剥完成了个血人,还得看到片刻自己的皮被人往里充草。
周蔻想着想着,打了个哆嗦,她近来和他郎情妾意久了,以为他就是个温柔可人的情郎,竟忘了他行事上从来不是个善人。
但也不知是不是和他在一起近墨者黑,周蔻也只是起先听到时有些不适,后来又能十分平静。
那小厮刚开始还有些硬骨头,当刀子往他皮上割了第一刀时,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一股脑儿什么都交代了。
竟不是恪王妃,而是另一个妙龄姑娘。
高宥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周郁,但小厮颤颤巍巍捧出一条香巾,说这是那姑娘的信物。
那香巾周蔻再熟悉不过,那是萱花贴身的东西。
她脸色惨白,不敢相信萱花竟会买人杀她。
翠微园今儿个是别想再唱戏了,兵马司的巡差很快到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萱花就被提了过来。
周蔻脸上仍是一派愁云惨雾,连瞧都不愿意瞧一眼,扭过头去。
萱花倒很淡然,没等高宥开口问,就将事情全盘托出了,“是郁姑娘的意思,奴婢被皇妃赶回周家以后,一直在郁姑娘身边,她对皇妃恨之入骨,便指派奴婢来行刺皇妃。”
周蔻再也忍不住气,咬着牙朝萱花直瞪眼,亏自己之前还惦念着她呢,结果人家转头奔了新主,还为新主盘算着来要她的命!
她正要说什么,却被高宥轻轻拉了下衣角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