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蔻脑子不大够用,但高宥却是个绝顶聪明人儿,他看出了端倪,仍旧喝道:“你可是谋害皇妃,是个什么罪名,对主子忠心耿耿不是坏事,但犯不上赔进去自己的身家性命。”
萱花很感激看了他一眼,二人一唱一和配合道:“殿下明鉴,奴婢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奴才,主子有命,即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只能遵从,行刺皇妃是大罪,但奴婢若不顺着主子的意思,恐怕眼下也没命在这里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高宥看了一眼旁边杵着的一干兵马司的巡差,“都听到了么?那人就交给你们了,即刻移送到刑部,我要在三日内看到刑部的批文。”
那些巡差个个头如捣蒜,半点没敢耽误,很快就把人都给带走了。
高宥含笑道:“她还尚算忠心耿耿,也不枉费你从前对她的信任。”
周蔻没看出来,只知道气呼呼道:“你别不是在挤兑我吧!她忠心耿耿?我看她对周郁忠心耿耿才是!”
这回就连旁边的莺草也琢磨出点不对劲来,“可萱花姐姐如果真是对郁姑娘忠心,方才将罪过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只说是她恨皇妃,要报私仇便是了,干嘛还将郁姑娘牵扯出来?”
这一语颇有些惊醒梦中人的意味,周蔻愣在那里,眨了眨眼,品呷出了一丝深意,“难不成,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把周郁拉下水?”
这么一解释,那就全说通了,可周蔻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是不是因着之前的事对我愧疚,所以这回这么帮我。”
“大约是吧....”这个高宥也不清楚,但他明白周郁那个女人,一定得死。
行刺一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惹了诸多非议,刑部饱受压力,在周家和四皇子,还有那些流言蜚语中,终于在第三日下了批文。
有了批文,就能正式将周郁收监暂押,上门捕人时,周郁躲在周吴氏身后,周擎满脸堆笑,拱手道:“各位官爷,郁儿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狱牢那等地方如何能去的,还请官爷们手下留情,待我跟你们尚书再商榷商榷。”
依他的身份,根本不至于对这些差使低三下四,但一腔为女儿的心,却不得不低下头颅,周擎对周蔻或许不算是个好父亲,但对周吴氏和周郁却的确是操碎了心。
可那些官差却不认这些,他们将手里的批文在周擎眼前一晃,“太傅大人,不是小的们故意与你为难,只是这批文都下来了,您同我们尚书再怎么商榷,也只能等贵府千金收了监再去,您就别跟我们这些底下人为难了。”
眼看着几个大男人将周郁从周吴氏怀里拉开,周吴氏哭得是肝肠寸断,周擎咬了咬牙,挡在他们跟前,“你们今日若想从我府上押人,干脆把我也一块押走吧!”
结果这样大义凛然的举止,却惹来一阵轻嗤,这些差使都是油盐不进的皮子,惯会审时度势,知道这事已经不是周擎能一力拦下了,四皇子那样疯魔的性子,真发起疯来,谁也吃不消。
“周大人也不必同小的们过不去,若真您想进刑部的大牢走一遭,小的们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奉劝大人一句,有这个胡闹的功夫,不如上四皇子府跟皇妃求求情,兴许还管点用处,就甭在咱们这些底下人面前,跌了您太傅的身份。”
言罢,一行人押着哭叫的周郁,扬长而去。
第39章 赤脚从炭火上过一遭
姑娘家每月总是有那么不舒服的几天, 得捂着厚毯子,偎在炭盆前。
眼见天儿慢慢冷了下来,几场寒雨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薄薄积堆在檐瓦庭阶上, 日头移上来后, 就又慢慢消融了。
周蔻窝在雀金呢铺就的圈椅上, 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她来葵水后的两日总是会小腹坠痛,轻易不能动弹, 这一点似乎是遗传了她娘, 每回月信都十分遭罪。
莺草往炭盆里添了新炭,毡帘悄打起一角, 高宥从外面钻了进来, 将手中的瓷盅放在她跟前,“刚煮的红糖姜茶, 你趁热喝些吧。”
周蔻支棱起身子,将瓷盖一掀,热气腾升, 她细嗅了嗅, 还真是兑了红糖的姜茶, 不禁问道:“你打哪儿弄来的?”
高宥显然有些不自在,挨她近些坐下, “哎呀你问什么出处,快些趁热喝了才是正经事。”
“别不是你亲自煮的吧。”周蔻边嘀咕着,吹了吹气,咕嘟咕嘟喝下大半。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过五脏六腑,身子也有了温热, 稍稍好受了一些,高宥眼盯着她,“味道还好吗?”
周蔻微微皱眉,“有点齁人,姜也放多了。”
不像是厨房的师傅做出来的,她回望着高宥,“真是你煮的?”
怎么说呢,高宥见她难受,特问了府上的老妈子,去厨房捣鼓半天才得了这么一盅,他厨艺方面着实是没什么造诣,见周蔻能入口,也就心安了许多。
但味道不好,那就绝不能承认是出于自己的手,等他厨艺练精了再说吧。
高宥曼笑道:“浑说什么,我哪儿会煮这个。”见她有些精神了,又问中午想吃什么。
他们之间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平淡,每天睡到自然醒,伸手就能摸到枕边人,早膳有时候能凑上吃,有时候凑不上就到中午一顿解决了,到了下午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吹笛子或是调琴,反正都在一个屋里,一抬眼便能看到彼此。
一日两人三餐,没什么大抱负,只把眼下的小日子过舒坦了,周蔻私心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可惜月底就要去朔方了。
不过想想,到了朔方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日子,左不过他要忙一些,她得在家等他,吃穿用度肯定是不如现在精细了,但好在两个人能一直相互依偎着。
周蔻歪着脑袋说,“我想吃烤栗子。”
高宥笑道:“正经饭菜你不吃,怎么想吃这个。”随即他叫人进来,“让厨房中午预备一份烤栗子。”
可周蔻拉着他的衣裳,“我不想吃厨房做的,那多没滋味,我想吃现烤热乎的。小时候每回过冬家里都会准备一大箩生栗子,起了火直接扔里面烤,那味道甭提有多香了。”
说着她脸上显现出了怀念的神情,高宥当然都会尽力满足她。
于是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生栗子有了,炭火上也架了一只铜盆,周蔻从金丝编竹箩里抓了一把栗子,丢进了铜盆中,噼里啪啦一阵声响。
莺草搓着手跃跃欲试,“皇妃交给我吧!保准吃上现成的热乎栗子!”
外头冰雪交融,但内间里形成了另一番天地,拿钳子拨栗子的小丫鬟,窝在圈椅里等着吃栗子的四皇妃,还有身边那个时不时拉一拉她滑到膝盖上毯子的四皇子,不论是谁来看了,都得说一声恩爱和睦。
但不等吃上栗子,外间匆匆忙忙进来的随侍撞破了这份静谧美好,高宥很不悦道:“横冲直撞的,出了什么事?”
那随侍说起话来一连串,半个字音都没顿,想也是十分着急了,“回...回殿下,是周太傅,在府外吵嚷着要见皇妃。”
周蔻的笑滞在了脸上,“他来做什么?”
高宥阴沉着脸,“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要干什么。”
周擎跌跌撞撞被人推搡着进来,身后还跟着周吴氏,到了正院庭前,高宥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连转圜都懒得,开门见山道:“什么事?”
周擎正了正衣冠,“我要见蔻儿。”
高宥嗤了一声,“凭你也配?她不想见你,你要有什么事立马说,没事的话就滚出去。”
但周擎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连高宥也不惧了,“我是她爹,天底下难道还有爹不能见女儿的道理?”
周吴氏哭哭啼啼的,她不像周擎,还要端着什么太傅大人的身份,往台阶前一扑,就开始哭天喊地的嚎叫,“蔻儿!你郁妹妹是做错了事,但你也不能真看她进大牢啊!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能去得了那种地方!你就当行行好,救人一命,我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说着周吴氏以额触地,磕得砰砰响,周擎也在一旁冲着屋内道:“郁儿她千错万错,也都是我这个做爹爹没教好的错,你有什么气尽管朝我来撒,就当为父今天拉下老脸来求你了!”
可任凭周家夫妇如何哀求,里面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高宥冷眼看了一阵子,正要抬手让人把这两个拉走,身后的毡帘却动了一动,里面闪出来了一个杨柳纤弱的身影。
他以为她是心软了,受不住这样苦苦哀求,可没想过到周蔻单手拎了一箩烧得通红的炭,几步下了石阶,将炭倒在了周家夫妇跟前。
她面色还有些羸弱之态,但眼神却是无比坚定,扬着眉呵声道:“成啊,你们今儿个赤脚从这炭火上过一遭,我兴许大发慈悲,让刑部不追究周郁的罪过,如何?”
周家夫妇怎么也想不到,上回到周家用膳,行为举止还诺诺的青稚姑娘,一晃眼竟能成了这般模样,对于她提出的要求,周擎犹豫了。
这样烫的红炭,赤足过一遭,脚也就算是废了,脚废了,在这朝堂之上便再无他的立足之地,他身后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着他这个太傅之位,为了一个女儿,真的愿意放弃仕途吗?
周蔻看到周擎的犹豫,心中冷笑不止,周擎或许是真的很爱周郁,但凡事都有得在心中有了排序,谁先谁后平日里看不太出,但一旦到了必须要取舍的地步,就能看出来分量了。
他不止周郁一个女儿,女儿和仕途相比,对男人来说,孰轻孰重简直不必思量。
但周吴氏没有周擎的顾虑,她只不过是迟疑了一瞬,紧接着就坐在地上脱鞋袜,皮肉踩到烧红的炭上,滋啦作响,很快就能闻到烧焦的气味。
她一边痛苦叫着,一边咬牙走过了那一排炭火,一双脚的皮肉已经焦黑,最后跌跌撞撞爬到了周蔻面前,冷汗直冒,“求你...求你救救我女儿。”
周蔻戏谑一笑,那绢子压了压鼻子,往后退了几步,“真是勇气可嘉,既然你都这样了,那我就好好想想吧。”
只是好好想想,并没有直接说真救还是不救,周吴氏瞪圆了眼,尖叫道:“你耍我!”
周蔻呀了一声,状似吃惊道:“周夫人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耍你,先前我说的就是,你们赤脚从炭火上过一遭,兴许我大发慈悲,是兴许,不是肯定,知道么?”
再后来周吴氏发疯似的哭喊,周擎的暴怒,都被人拉了下去,丢到府外,大门一关,周遭终于清净了。
高宥赞许看她一眼,“这事你做得很好。”
早就该这样了,不立立威,周家往后还要纠缠不休,要不然他们今日能来这一趟?还不是因为拿捏准了周蔻心软胆小这个毛病。
但周擎和周吴氏想错了一茬,那就是没人会一直会这样,周蔻骨子里的原也不是什么软弱无能,只是一朝没了避风港,她的柔软彻底暴露在外面,初时会怯会怕,会委屈会哭泣,但当她渐渐摸索出生存之道,再有一个人为她鼓舞士气,撑起她的腰杆子,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周蔻咧嘴一笑,拽着他的手往里走,“栗子好了,咱们快去吃吧。”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块还冒着火星子的红炭,本还要挣扎一番,但冬日已至,几阵风刮过,就能熄灭它的光芒。
第40章 残花败柳
往后几天, 每日一盅的红糖姜茶是雷打不动,周蔻事儿快完了,身子也轻泛了许多, 伸胳膊伸腿, 见到庭前的梅花开了, 裹了披风跑去折了满怀的花, 又叫莺草拿只好看的瓶子来装它。
莺草搬出一只长颈冰裂纹的描金瓷瓶,将梅枝插进去, 周蔻便拿了把银剪子咔咔修着花枝。
莺草时不时看她一眼, 复又垂下头去,周蔻停了手上动作, 不解问她,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莺草说没有,而后嬉笑道:“奴婢就是觉得打从皇妃和殿下好了以后, 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周蔻慢悠悠道:“哪儿不一样啊?”
莺草冥思苦想,“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整个人都比以往爱笑爱闹了, 原先奴婢以为您是个好静温柔的性子, 却原来都想错了, 您不是天生那样,是将自己拘着, 束手束脚的,您对周夫人那样可太解恨了。殿下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您的心锁。”
周蔻噗嗤一笑,“横竖就是说我现在不温柔了,爱闹腾人了呗!”
莺草忙摆手说不是,“奴婢没说您不好, 奴婢能看出来,如今您是真的打心眼里高兴!”
银剪子搁在一旁,周蔻托腮看着那红艳凝露的满瓶娇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看花有意思,看草有意思,看树上的鸟雀都觉得有意思。”
说到这儿她转头问人,“殿下呢,用完早膳就没瞧见他了。”
莺草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反正这几天殿下每到这个点儿都要出去,大约是给皇妃准备午膳去了吧。”
周蔻折腾完了花,正是无聊,立时起身道:“走!那我们去厨房看看今儿个中午吃什么!”
她来了精神,说走就走,莺草跟在她身后险些追不上。厨房在南面库房边上,离正院还有些距离,要绕过两道垂花门才能到,周蔻因兴致好,也不觉得累,一晃眼就过了前面洗菜捡菜的小院,进了厨房。
甫一刚跨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殿下,您这姜片切的还是太厚了,要薄些才好入味。”
“殿下,红糖入沸时还得掂着加半勺子,不然色泽不够亮。”
“殿下.....”
然后,周蔻看到了一向姿态卓然的高宥,戴着那绘兰的金面具,一尘不染的夹袍外罩上了兜子,一手掌勺,一手将碾碎的红糖倒进小锅,白气萦绕在他的周围,即便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也能看到他急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他专心致志的在煮红糖姜茶,没注意外头的动静,但旁边两个看顾着的老师傅却一打眼就看到了周蔻,个个手忙脚乱的问安。
“皇妃安。”
高宥扭过头来,勺子没收住,差点掉到了锅中。
周蔻忍着笑,眼疾手快将勺子拿住,重新递给他,“别看我呀,看锅,注意着火候,别煮干了。”
高宥的动作变得很慢,慢慢搅动锅里的水,慢慢将姜片和茶叶滤掉,慢慢一勺勺舀进了瓷盅里,将小盖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