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磔慢慢冷了眸色,但他也明白,高宥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挑拨关系,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那一方的利益,哪里会真同情可怜他们,就算是真的,他们倭刹也不需要这种低人一等的同情。
他呵呵一笑,“四殿下这几年远在京城,却能将他国密辛窥知的一清二楚,便能得知殿下的野心从未泯灭,是,大爻和波罗休战这几年,我们倭刹日子确实艰难了一些,但波罗若是豺狼,你们大爻只会是虎豹,波罗再行不义,但总有要相互依靠的地方,可你们大爻占地广袤,资源丰富,能人巧匠数不胜数,未必就真比我们倭刹要差到哪里去,二者择其一,怎么看,波罗都是我们倭刹最好的选择。”
倭刹的态度还算坚决,毕竟和波罗相比,大爻才是最大的威胁,如果放任一方独大,没有能够衡制的对手,那么他们倭刹的命运就会像南疆和回域一样,被迫的向大爻俯首称臣。
高宥慢慢道:“我想扎磔是错会我的意思了,我并没有想让大爻取代波罗和你们的合作关系,事实上我对谁强谁弱,也并不是很感兴趣,想必扎磔也已经听说,我们大爻的恪王出师告捷,不费一兵一卒,和波罗达成了共识,派出使者商议开市一事,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波罗却唆使玁狁人假扮流匪,扰乱朔方安定,所以我需要一个证据,来证明波罗心怀不轨,同意开市不过是另有所图,而你们倭刹,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据。”
扎磔盯着看了他一会儿,却品呷出另外一层意思来,“原来四殿下是不想让自己的弟弟当上太子啊,我听说你们大爻的皇帝,必须得是品貌端正的,四殿下毁了容颜,便不在大爻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但没想到四殿下你一直野心勃然,好事,确实是好事。”
他抚掌而笑,“这个证据,我会帮殿下,殿下往后若是登上大宝,只求别对我们倭刹赶尽杀绝,留个容身之所就好。”
高宥发现他会错了意,拧了拧眉,他其实没想过自己当皇帝,所以要拉下恪王,可谁都能当皇帝,就是恪王不行,当年他与波罗内外勾结,让哥哥命丧黄泉,高宥又怎么会让一个杀兄仇人去登上皇位。
但面对扎磔,高宥并没有多解释什么,不过一笑而过,“我向来是很敬佩你们倭刹的,能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在波罗和大爻之间斡旋,也是不容易,正因为你们心中清明,才更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这桩买卖你们不会折本。”
扎磔站起来道:“俊杰不俊杰的,这个高帽我们还戴不上,但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个道理我们是懂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尽够了,他看了看高宥的面具,很愿意做个人情,“殿下这个面具虽然精美贵重,但并不实用,我们这里有好几副机关面具,危难时刻能救人一命。”
高宥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婉拒了他的好意,“这副面具乃是内子精心挑选的,就不必再换了,扎磔的好意我心领了。”
如此客气两句后,高宥才离开。
后儿个就是除夕了,周蔻盼了那么久,终于盼到这个年节,她换上新裁的梅花罗呢盘金对襟褂子,腰下系了一条白绒墨绫裙,小腹已经微微显怀,她在高宥面前转上了两圈,裙摆随着她的转动也飘扬起来。
“好看吗?”
高宥蹙了蹙眉,“好看是好看,可太单薄了,外头现在冷得很。”
早一个月前周蔻就开始准备自己过年的新衣了,她不想穿的那么厚重,包裹起来活像只粽子,所以专门差人做了这么一套又鲜嫩又簇新的衣裳。
她捏了捏衣角,的确是有些薄,可厚的就穿不出来这种飘逸的感觉了。
周蔻抱着高宥的臂膀摇晃,“哎呀,薄了咱们出门的时候,就拿厚厚的鹤氅披上就是了,穿在里头的,又不要紧。”
高宥是怕她冻着了,她如今有孕,寻常风寒的药都要慎而又慎的服用,若真生了病可就要出大事。
这个绝不能纵容了她,高宥咬牙狠心道:“不行,你要是穿成这样,那就不许出去了。”
周蔻起先还以为他说笑,劝了好半天他都不为所动,就知道是动真格的了,心里浮上来一层委屈和不甘心,执拗道:“你不让我去,我就偏去!”
她声音大了些,惹得外间侍弄插花的萱花忙掀帘进来,见周蔻在和高宥耍脾气,也在一旁劝道:“皇妃到底如今都有了身子,不好再和从前一样了,您就多为肚子里的小皇孙考虑一下,若是您冻出个好歹来,眼下咱们远在朔方,想请御医都请不到。”
其实周蔻也不是真不懂事,她知道衣裳穿少了会冷到,自己有了身孕万事都得为孩子考虑,可自打她有孕以来,抛开前几日的新鲜担忧,后头她就像只被绑住手脚的雀儿,飞也飞不起来,哪里也去不了,吃不下睡不好,一会儿闻不得半点腥膻,一会儿又紧着羊肉使劲吃,她有孕不到三个月,身子却跟着消瘦了一大圈。
太折腾人了,头回有孕,又要处处小心,她也不是熬不住,就是熬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一针一线盯着做起来的新衣裳,眼巴巴就盼着能赶紧穿上,出去过除夕,可真到眼前,衣裳却不许她穿了。
很挫败,很沮丧,可所有人都在说她该为了孩子,为了她好,她又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一股气憋在心口里。
能怎么办,只能低头妥协。
一直到除夕那一天早上,周蔻脸上都没个笑影子。
第53章 挟持
萱花服侍她用青盐洗过牙, 又用热巾子擦干净了脸和手,周蔻坐在妆镜前抹面脂,朔方天气干燥, 每日早晚净过脸后都得厚厚搽上一层面脂, 不然即便不出去风吹雨淋, 那水嫩嫩的小脸蛋也得起褶皮。
今日虽然不能穿新衣裳了, 可能出去也是好的,周蔻不仅多搽了一大块面脂, 还将脂盒也随身带着了, 以便随时能擦脸。
她脸上是香气袭人的桂花味,甜甜沁沁的但不腻人, 虽然眉眼之间没有笑意, 但心里的期许并没有磨灭,可这一切不能表露在脸上。
高宥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身, 小心翼翼的把手搭在她的肚子,凑过来细嗅道:“你今天好香啊。”
是香是臭,和他没什么关系, 周蔻冷不丁站起来, 拍开他的手, 喊萱花给她准备衣裳。
最后还是穿了一件天青色的丝衲袄,下面是厚实挡风的海獭马面裙, 又裹了大氅,蹬了皮靴。
外头已经是银装世界,玉碾乾坤,羊皮小靴踩在松软的雪地上,一踩一个坑,高宥怕她滑倒了, 还特地叫萱花搀扶着她。
哪知周蔻仿佛就是要和他作对,不仅挣脱开萱花的手,还故意蹦跶了好几下,最后以胜利者的姿态从高宥面前扬长而过。
高宥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紧随其后。
窳浑城很大,单单从合琥馆往灯桥那里,若是走过去得最起码半天的时间,高宥叫人套了车,马车赶到灯桥时,那里已经密密麻麻聚集了许多人。
巧的是不远处一辆华盖马车停在那里,车上下来了一个锦衣女子,正是城主夫人。
她见了高宥和周蔻,眼亮了亮,上前行礼问安,“四殿下,四皇妃,奴家许久不见您了。”
周蔻正在想怎么摆脱高宥自己去玩,恰时城主夫人来了,她笑盈盈搭着人说话,理也没理身后的高宥,径自与她往前面去了。
萱花觑了觑高宥,不知该如何是好,“殿下,您看....”
高宥有些头疼,小女子记起仇来,可比千军万马难对付多了,但又怕人多有个闪失,便让萱花跟上去,“你去皇妃身边伺候着,我就跟在你们后面不远处。”
萱花应是,三两步追上前去。
城主夫人打从上回说错了话,被城主好一顿训斥,又去了合琥馆力挽狂澜了一番,就一直没见过周蔻,后来周蔻有孕了,四殿下嘱咐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叨扰皇妃养胎,她就更见不到人了,今日能碰上,自然是心里高兴,毕竟这可是京城来的贵主儿,同她攀附好关系,总归对自己夫君是大有益处的。
指不定四皇妃一句话,夫君就能更上一层楼了呢。
周蔻许久不见外人,也乐得多说话,听城主夫人谈论窳浑城内大大小小的趣事,连日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终于露了笑。
女儿家之间能谈论的无非是夫君孩子,首饰胭脂,但周蔻不乐意谈夫君,两人也没有孩子,于是注意力就都集中在了城主夫人髻上的一排倒钗上。
这钗子更像是一根藤蔓扭起来的,但缀了明珠,攒了金丝,浅浅的流苏拂在云鬓上,格外好看夺目。
城主夫人将钗子拔下来,卧在掌心中,周蔻这才看清钗子另一头里暗藏玄机。
城主夫人笑道:“皇妃可别小看了这支钗子,它插进头发里是点缀的钗饰,拔下来却是能做杀人封喉的利刃,我们朔方不比京城安定,女子们都是自小有些功夫在身的,骑马射箭不在话下,若是遇到贼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像什么,像极了话本中说的江湖女郎,能千娇百媚,也能冷若冰霜。
周蔻艳羡极了,拿着钗子在手里翻看个不停。
城主夫人见她爱不释手,索性将钗子送给了她,周蔻原还推脱,可城主夫人却大手一摆道:“又不是什么多值钱的东西,一支钗而已,奴家不是小气的人,要是皇妃过意不去,回头随便送奴家些什么,奴家也好拿了对人炫耀恩典。”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呢,城主夫人将钗子插进她的乌鬓云鬟之中,不由赞叹,“皇妃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周蔻红了红脸,“我倒是羡慕你,一头棕发,还带着微微的卷,多好看。”
前头女子的欢声笑语不断,萱花悄悄往后看了一眼,见殿下就默默跟在他们几步之外,虽然戴着面具她看不到神情,但也可想而知,殿下此刻心里有多郁闷。
唉!这事谁也不能怪,本来孕中的女子性情就要更反复无常一些,殿下这是撞枪口上了!
不过萱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殿下待自己主子的好,她都瞧在眼里,那样一个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人,叱咤一方,却愿意在自己媳妇面前低头服软,一心一意,也不枉主子从前吃了那么多苦了。
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当初周家。
所以说世事难料,当初都以为皇妃嫁过去肯定活不长了,人人都道她命不好倒了大霉,被亲生父亲填补这个大窟窿,周家又都羡慕周郁,有岐山王的青睐,日后肯定一步登天,但谁成想,如今一个百般宠爱,一个生死未卜。
萱花庆幸自己当时选对了人,没跟着周郁为非作歹,但这一切原都因为周蔻待她们是真心的好,俗话说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她那时候觉得周蔻性子软弱,十分可怜,可如今再看,柔软却也有柔软的好处。
便是殿下与皇妃眼下恩爱,说到底也都是因为殿下喜欢皇妃这个人,并不因皇妃有什么权势荣耀,家世背景。
眼瞧着马上就要有小皇孙了,殿下在朔方也立了功劳,不日便要回京,这一趟回去封王已经是必然趋势,往后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萱花勾起了唇角,上前随着周蔻四处走动。
窳浑城的年节果然热闹非凡,灯桥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旁边早早腾出来了一大块空地,每隔二十步就码垛起了一个火堆,只等着天一黑就点上火,然后人们牵着手围在篝火前欢呼高歌。
冬日里天总是黑的很早,才用过饭,不知不觉间夜幕悄然降临,城主夫人见高宥一直在后面默默跟着不说话,周蔻也只字不提,仿佛看不见这个人,猜测是他们拌了嘴,也打个哈哈绕过去了。
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巨响,一束烟花腾空而起,在火烧云后的最后一点亮光下,炸开了无数的繁星点点,绚彩极了。
城主夫人高兴地拉了拉周蔻的袖角,“皇妃,篝火宴要开始了!”
周蔻站在茶楼之上,手扶着栏杆往下眺望,见几个壮汉扛了一只只杀好的全羊,穿在烤架上,小厮用火折子,将篝火一簇簇点燃起来,霎那间,火光点亮了整片黑夜,恍如白昼。
这样壮大的场景,周蔻还是生平头一次看见,说不震撼是假的,她喃喃道:“真是热闹啊...”
城主夫人也在一旁笑道:“可不是么,这朔方除夕的热闹,还是我们数窳浑是一绝!”
不过她看了那么多年,多热闹也瞧腻了,但见周蔻兴致盎然,便提出下去走走,“皇妃若是高兴,咱们也去篝火堆上玩一遭,就当是凑个趣儿了。”
周蔻当然愿意,她下了茶楼,正想扑进那群人海中,不远处的高宥动了动手指,立时有几个随侍押刀护在她左右。
这当然能保护她的安全,可也因此,那原本喧闹的人群生生为她让出了一条道,周蔻眼中黯淡了几分,但还是围在了篝火边上,看着那橘红的火焰跳动着,烤架上的羊肉发出滋滋的响声,皮肉上一层油亮,香气已经能散开了。
她又馋了。
不过周蔻还谨记着军医的嘱咐,羊肉是不能吃了,可看着也是好的,闻着香味儿,肚子里的馋虫上蹿下跳,她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天更黑了,这些篝火堆也更亮了,在夜里衬出了十分的明光,将灯桥上的盏盏花灯也都比了下去。
周蔻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人群又开始涌动起来,高唱着周蔻听不懂的呼歌,许是因为年节都高兴,人也愈发嘈杂热闹起来。
高宥抱臂在人群之外,眼一直盯着周蔻不放松,见人越来越多,怕她有孕在身受什么伤害,示意那些随侍将她带出来。
可不等随侍护住周蔻往外撤离,人群里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打翻了摆在一旁的火油,整个场地开始失控,因着了火,人们就各自四处奔走逃命,周蔻的身影很快被淹没在人海之中,高宥心下一紧,正要将人拉出来,却被一大批奔逃的人撞开了视线,不过几息的时间,那几个随侍都被掀翻在地,周蔻已经不知所踪。
这显然是有人蓄谋已久,完全就是冲着周蔻来的,高宥面色铁青,立即下令,让仇副将包围了灯桥周围,又严守住窳浑城四边的城门。
周蔻先是被人群撞倒在地,她惊恐地护住小腹,见几个布衣打扮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撂倒她左右的随侍,擒住她后,劈手将她敲晕。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潮湿的地室之中,周遭黑乎乎的,一点光亮也没有,脖颈处还一阵阵隐隐作痛。
周蔻哪里不明白,自己是被人抓住了,可在朔方,有谁敢当街将她堂堂四皇妃抓走,还是在高宥的眼皮子底下。
况且,她自到朔方来,一直很少出门,不曾与谁结仇,贼人拿她,恐怕是想用她去要挟高宥。
这朔方有谁同高宥有过纠葛,似乎只有那个青寰将军罗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