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徽在阅读了大量心理学和社会学书籍之后,意识到了母亲教育方式的畸形,以及他本人人格的不完善。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上似乎罩着一个透明的罩子,他和世界上其他的人都被这个玻璃罩给隔住了。他在罩子里漠然看着别人的悲喜,但所有的故事都与他无关。
突破口在他十八岁时,在惠敏帝的遗骸跨越百年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能感到心头忽然悸动。
他选择豁出性命来参加时空跳跃的试验。一方面是因为他感受不到对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份悸动在促使他冒险。
来到夏朝之后,他仍然无法理解大部分的情感,可他在认真观察嘉禾的同时,渐渐学会了理解这个小姑娘的情绪。
“公主还烦恼韩国公的事情?”他猜测道。
“是。舅父在奉天殿前跪了好几个时辰,而后被爹爹劝回去了。娘娘往奉天殿跑了几次,回来之后什么人都不见,我很担心她。”
“其实这件事情,并不算什么大事。”嘉禾用手肘撑着楠木书案,缓缓说道:“我年纪小的时候,常听说勋贵子弟在京中惹是生非。但那时爹爹不但对功勋贵胄的骄横视而不见,反而加倍的给予赏赐和恩宠。他们别说杀几个无辜的平民百姓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所以杜榛难免也养成了那样的性格。”苏徽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过去乱来也就罢了,可现在爹爹正好打算对付勋贵,他简直是赶着将把柄送到了爹爹手里,让爹爹去处置韩国公府和娘娘。”
年幼的女孩眉眼稚气无辜,在谈及表兄的恶行时,声调是冷冰冰的,全然没有对被害人的同情。这也是时代所造成的局限了。嘉禾生活的这个年代,人人平等的观念还未曾深入人心。
“杜家表兄是什么性情我不甚了解,但他应该不是蠢人。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时候胡来?”
“你不是说他当时喝醉了么?”苏徽提醒。
“这倒是。可……”嘉禾迟疑了一下。她现在年纪还小,但她父亲的多疑她显然遗传了不少。杜榛因为极度厌恶荣靖,又喝醉了酒,所以丧失理智公然杀人,这个解释说得通,然而嘉禾暂时无法接受。
就在这时门外有宫女赶了过来。
出事之后,嘉禾便命人去盯紧奉天殿和前朝,以便自己能够尽快的了解一些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嘉禾站了起来。
让嘉禾送了一口气的是,那宫女赶来时脸上带着喜色,看样子发生的不是坏事。
她告诉嘉禾,韩国公这一次应该能够转危为安,因为朝堂之中有大批官僚上书为韩国公求情,皇帝一定会被说服。
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嘉禾也是微笑,然而一笑之后,她表情凝固住了。
同时意识到不妙的,还有皇后。
“去奉天殿。”她顾不得别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见自己的丈夫。否则她怕自己义兄的性命可能就要保不住了。
皇帝想要杀死某个人的时候,往往多得是各种各样的办法。他可能会为某人编织罪名,再名正言顺的赐死;也可能是命锦衣卫悄无声息的暗杀;还有可能什么都不做,仅仅递个暗示,命那人自尽便是。
奉天殿的宦官在见到杜皇后时并没有惊讶,早有预料的站在殿门前,对杜皇后说:“陛下正在处理要事,不见人。”
杜皇后斜睨宦官一眼,“连我也不见么?”
“这……娘娘还是去休息吧。”
如果再年轻几岁,杜皇后会直接闯进奉天殿内。
现在她沉默的站在了奉天殿前,一动不动。
“皇后娘娘,您这是何苦……”宦官不安的劝她。
杜皇后没有理会,太阳越来越毒辣,一分分的往西移动,屋檐无法阻拦住全部的阳光,杜皇后站在太阳下越发的吃不消。她晃了几下,可还是站稳了。
终于,奉天殿的大门从内打开。贴身侍奉皇帝的宦官从门内走出,对杜皇后说:“陛下请娘娘进去。”
第18章 、
杜皇后快步走入殿内,之前在太阳下晒得狠了,她的脚步踉踉跄跄的,带着头上的珠翠叮叮当当乱响。
奉天殿内铺着柔软的红线毯,走在毯上如同踩在云端,龙涎香的气息无处不在,缭绕在鼻端,甜香如梦似幻。
杜皇后走在奉天殿内,忽然无端的萌生了一股惊惶。从前穷苦的时候,日日期盼着能飞黄腾达,如今登上了人世最高贵的地方,她有时候却又觉得,还不如重新回到那座破旧的小棚屋内,继续做乞儿。
当然,这些想法只是在她脑内一闪而过,她不会说出口。身上华服过于沉重,她拖曳着长裙往前,脚步愈发的艰难,就在她即将摔倒的那一刻,有人及时扶住了她。
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夏朝当今天子。
帝后二人对视片刻,片刻之后皇帝松开了手,皇后郑重的朝他下拜行礼。
“皇后今日来见朕,所为何事?”皇帝俯视着自己的妻子,问道。
“陛下,妾身自然是为了营救兄长而来。”
皇帝转身往殿内走,同时比了个手势,示意宦官将皇后扶起,“你这是何苦?”这话他是在问皇后。
皇后与杜榛是什么关系,皇帝心里也清楚。
“陛下,兄长他虽教子不严,但心中始终是忠于陛下的。”杜皇后跟上皇帝的脚步,咬重了“兄长”二字的音节。
皇帝瞥了杜后一眼,这一眼意味不明。
“就连你也在为他求情。”皇帝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朕原以为就算朕是孤家寡人,身边至少也还有皇后陪着的。”
他们都是孤儿,在这世上都无依无靠。
走入大殿深处之后,杜后示意宫人们暂且退下,对皇帝说道:“妾清楚陛下心中顾忌什么。可是陛下,阿兄他的性子您也清楚。他不过是一商人耳,商人重利,他眼下是皇亲国戚,他的尊荣都是陛下恩赐的,若陛下有什么不好的,他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去?”
“当然,妾身也是与陛下站在一起的。”杜皇后又说道:“若杜雍真有什么不利于陛下的举动,妾身第一个饶不了他。可是现在,陛下,现在杜雍对陛下来说尚有用处,纵然是许多事情他做得不够好,惹恼了陛下,陛下只需小惩大诫即可,真正值得陛下劳神劳心的,是另外一批人。若陛下在这时处置了杜雍,一则过早的浪费了精力,二则容易使剩下那些忠于陛下的人寒心。妾身以为如此不妥,故而冒死前来劝谏陛下。今日妾身非为己身之荣华富贵而来,是为陛下江山基业永固而来。”
杜皇后是历经过战乱的女人,早年皇帝出征在外,她以女子之身协助镇守后方。天下群雄割据,她亦曾数度穿行于箭雨之中纵横各方英豪。而今就算是年纪大了,过往的气概消散不少,也不是那等遇事只会啼哭撒泼的妇人。
皇帝之所以想要对功臣动手,无非是担心这些人祸害他的子孙后世。
功勋之中,杜雍最好对付,可杜皇后告诉他,杜榛不仅仅是功勋,同时也是外戚,而外戚向来是依附皇权的,杜家没有道理背叛皇帝。
相比起来,倒是另有一批人更加值得警惕,现在皇帝过早的出手去对付杜雍,等到那批人生乱了,就未必还有精力了。
至于那批人是谁,皇帝心中自然清楚。
嘉禾在殿内反复的踱着步子,心中焦躁。
“娘娘去哪了?”她问宫女。
得到的回答时皇后去了奉天殿。
看样子这件事情的确严重了,短短几日,嘉禾都不记得这是皇后第几次面圣了。
“那阿姊呢?”嘉禾又问。
宫女们面面相觑,过来一会有人前来报告嘉禾,说荣靖公主又出宫去了。
母亲和长姊都不在身边的茫然持续了片刻,很快她对苏徽说道:“我有一件要事拜托你。”
苏徽对自己的定位是历史观测者而非参与者,无论发生了怎样的大事,他最好都在一旁看着,不要掺和进来以免不慎干预历史。
可是现在他的身份是嘉禾身边的宦官,宁康公主有令,他不能不遵从。
想了一会,他冲着眼中还萦绕着焦虑之色的女孩淡淡一点头,“我知道了。”
也许从他来到这个时空开始,他就已经参与进历史之中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心想。
“公主要我做什么?”
“出宫,找到那个说书人。”嘉禾说:“我救了他之后,还命锦衣卫守在了他的身边,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所以他现在就算是醒了,也跑不了,你替我好好审问他,我怀疑,这件事是一场阴谋。”
苏徽看着女孩澄澈的眼眸,恍惚了一阵,点头:“明白了。”
不同年代,不同人的十二三岁是不一样的,有些孩子在这个年纪时可能天真无邪,有些人却已不得不及早长大。他不清楚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赵贤妃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将今日帝后会面的事情告知了她。
贤妃听后久久不语,脸上神情阴沉。
“依你看,皇后可能说动陛下么?”贤妃开口问道。
在她身边站着的,都是寻常的宫女内侍,没人能够,也没人敢于回答她这样一个问题。
“她有可能的。”贤妃深吸了口气,自问自答。
“那个女人狡诈、歹毒、巧言令色,她一定能够说服陛下,一定能的。”她紧紧的拧着,清润漂亮的眼眸中压抑着汹涌的焦虑,“看哪,杜家不正是由于她的存在才嚣张得意了这么多年么?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可恶……我该怎么办?只要这个女人活着,伯父的布置便等于是白费了……”
赵崎秘密发起了大批的人在朝堂之上声援杜雍,看似是在帮他,实际上是想要进一步加深皇帝对杜雍的猜忌,让皇帝以为杜雍在暗中结党。
这就好比是西汉年间,汉景帝的王美人想要谋害栗姬,于是她悄悄命人买通朝臣,让臣子提议立栗姬为后,汉景帝由此认为栗姬勾结前朝,最后非但不曾将栗姬立为皇后,反而废了她的儿子。
“要是……”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又陡然呈现出了一种亢奋的情绪,“要是皇后死掉就好了。该怎么杀了她呢?她这样的贱妇怎么配得上母仪天下,坤宁宫住进了她,都被她弄得秽气熏天,她早该死了。”
尖锐的指甲抓挠着椅子的扶手。进宫也有五六年了,赵贤妃每天都在诅咒皇后,若不是她现在实力不够又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约束着,她早就如同猎犬一般咬碎皇后的脖子了。
贤妃没有机会杀死皇后,她甚至不敢将对皇后的憎恨表露出来。后宫之中,皇后拥有绝对的权力和地位,不管赵贤妃有多么不甘心,这就是事实。
但现在不一样了。
赵贤妃忽然眼睛一亮,缓缓的低下头去。
“你过来。”她对一个宦官说道:“去告诉我的伯父,他那点阵仗实在是小场面。问问他,有没有胆子玩一场大的。”
说话间,宫女捧着安胎药走了过来。贤妃腹中的孩子承载着赵氏一族的希望,安胎药与名贵的补品是决计少不了的。
可贤妃捧着碗,并不饮下那深褐色的汤药,而是看着药咯咯笑了起来。
第19章 、
苏徽按照嘉禾的命令离开了紫禁城,来到了宫墙之外的世界。
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他现在其实很想四处逛一逛,仔细看看夏朝年间的市井风貌。不过嘉禾安排的事情比较紧急,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四处流连浪费时间。
嘉禾作为公主,是没有权力直接指挥锦衣卫的。可现在的锦衣卫统领是杜皇后的人,因此他们就算不听从嘉禾的命令,也好歹会给宁康公主一些面子,更别说此时杜家正陷入危难,皇后能否平安,这关系到他们的荣华富贵。
“公主让我等审问那说书之人,是怀疑那人乃是旁人派来陷害杜小公子的?”有锦衣卫听完苏徽的话之后问道。
“只是怀疑,还未确定。”苏徽回答:“所以公主才命我来取证。如果这真是一场针对杜家和皇后娘娘的阴谋,就得将这事告知皇上。”
“这好办。”锦衣卫回答:“审问犯人这样的事情,我辈向来擅长得很。云乔公公只管将这事交给我们,不出半天,就能得到让公主殿下满意的结果。”
苏徽猜到了这些人要做什么。锦衣卫善于审讯,他们手段多样,就算未必是严刑逼供,但也肯定好不到哪去。
想到这里苏徽皱了下眉。
倒不是说,他忽然圣父心态发作,觉得用严苛的手段去审问一个还有伤在身的平民残忍——他此刻考虑的是,这些锦衣卫站在皇后的立场上,一定希望得到的供词是对皇后有利的。那么他们必然会在审讯之时不择手段,如果最后得出来的结果仍然不如他们的意,那么这些人会做出什么颠倒黑白的事情也不一定。
这个年代的人并没有多少法治观念,为皇家做事,也并不追求所谓的公平与真相——但这是苏徽所不希望的。他一个历史研究者,来到这个时代为的就是历史真相,这件事情的走向他当然会尽量的维持原有的发展情况,但对历史的真相,他的态度是严肃而端正的。
“诸位在对那人动刑之前,先让我去和他说几句话。”苏徽说道:“几句就够了,不会耽误太久。”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想起苏徽虽无高品阶,但似乎是宁康公主的心腹,于是也就同意了。
锦衣卫将那说书人带去了京城中算是顶好的医馆之中治伤,因为知道这人的性命关系到杜家的荣辱,所以刻意安排了不少人手在这看着,生怕这人死了,杜榛无法脱罪。
苏徽到了那里后,请求守在门外的锦衣卫暂时撤退——这些人严严实实的堵在门口,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而他暂时并不打算利用压迫来逼问说书人。
房间内采光良好,漂浮着淡淡的药味,有纱幕垂下,隔绝了伤者,一名换药的童子才给说书人清理完伤口,捧着药掀起帘子走出。
苏徽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政治史,但他也看过科技史方面的论文,知道夏朝初年时的医药水平已经到了相当发达的地步。根据流传后世的文献资料和图画显示,夏时的人十分注重医疗卫生状况,如果不是这回他时间紧迫,他一定要将这间屋子上上下下都好好研究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