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对父亲的决议感到无比的厌恶。
那时杜榛已经跟随着自家几位兄长一起,见过了不少妖娆美丽的女人,开始渐渐的会憧憬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怎样的佳人。荣靖……他不能接受荣靖。
自从知道父亲的心思之后,他逐渐开始进一步的疏远荣靖。
荣靖是聪慧人,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索性也不再与他来往。曾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最后形同陌路。
杜榛并非不懂是非对错,他明白自己对不住荣靖。
他一方面远离荣靖,一方面又悄悄关注着荣靖,他看着她忍受世人的嘲笑与轻蔑,看着她的性情逐渐暴戾恣睢,看着她被贬道观忍受人世不公。
人前跋扈张扬的杜四其实是个懦夫,他始终不敢为了荣靖而站出来,他只会悄悄的看着她,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在哪。
他厌恶他自己,而这种厌恶一直被埋藏在他内心,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那日他听说荣靖要选驸马,不知为何很想喝酒,他去了酒楼,恰好听见有说书人在将故事,说的正是他与荣靖。
在那个故事中,他与荣靖从未疏远,故事里的他一直在试着保护她,做到了故事外杜榛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听客都在为这个故事而喝彩,无人知道藏在包间帘幕后杜榛涨红的脸。
羞耻催生了愤怒,愤怒使他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他命人将那说书先生带到了他的面前来,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记不大清楚了,他没想要杀人的,可胸中就是有一股怎么也无法克制的戾气。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他已经来不及后悔了。此刻的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只有一个念头——他会死么?
就在这时,监牢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他努力挣扎着抬头,看见了刺目绚丽的白光,以及站在光中的
荣靖。
她真的来了,这不是他的幻觉。
坤宁宫侧殿。
恢复了精神的嘉禾安安静静的听苏徽说完了这几日在宫外所经历的事情。
他找到了那个说书人,查出了那人的身份,并且确信那人并未受任何人的指使,那日在酒楼中说的那个故事,也仅仅只是他一时兴起随意构想出来的。
嘉禾叹了口气,“这么说,真是杜家表兄一时糊涂?”
“不是。”苏徽摇头,“后来我继续去查了出事那天杜榛所在的那家酒楼,发现前段时间,酒楼的主人与赵尚书的人来往过密。在锦衣卫的调查下,他供认了一件事情。”
嘉禾屏住呼吸,下意识的直起身子。
“赵尚书知道那间酒楼是杜四公子常去的地方,他收买了酒楼的主人,让他设法在酒楼布一场局。”
李世安与郑牧等武将与赵崎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可曾经执掌户部的杜雍却不一样了。再加上杜雍还有个在宫中做皇后的妹妹,他自然也就成了赵崎最想对付的那个人。
可杜雍狡猾无比,在四月初皇帝开始对功勋下手之后,杜雍便开始谨言慎行,完全挑不出错来。杜家几个子嗣都继承到了其父的精明狡诈,于是赵崎便将目光放在了年仅十七的杜榛身上,他成了赵崎心中最好的突破口。
“据酒楼主人交待,那日给杜榛的酒格外的醉人。喝过之后的人会变得不是十分清醒,这种情况下极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他原本打算安排几个流氓无赖挑衅杜榛,只要杜榛杀了他们,便可以顺理成章告到皇帝那里去。可谁知道恰好碰上了一个大胆的说书先生,又恰好碰上了公主您。”
如果不是嘉禾那日及时出现,这件事情恐怕还会闹得更大。
第24章 、
“竟然用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嘉禾从榻上站了起来,一把抓住苏徽的手,“走,我要去向爹爹告状。他那些道貌岸然的臣子背地里就是这样一副丑恶嘴脸!”
苏徽在她拉住他的时候,选择了站立原地不动。
嘉禾好奇的回头过去看他,苏徽轻轻摇了摇头,“公主三思。”
今日嘉禾屡次被下人忤逆,早就到了暴怒的边缘。然而当她对上苏徽的眼眸时,她愣住。
苏徽和嘉禾身边其余的宫人是不一样的,那些人于嘉禾而言是下人,被他们违抗嘉禾会生气,她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些人的看法。
而苏徽……苏徽是这宫中唯一一个敢于直视她眼睛的人。
“好。”嘉禾果然停了下来。
十多岁的小女孩,做事难免会轻率毛躁,好在她反思的也快。坐下来好好想了一会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在哪。
“的确,我不可以现在去找爹爹。”嘉禾点头,“云乔,你方才告诉我的那些,都只是酒楼主人的一面之词对么?”
“是。即便是锦衣卫,也无法将赵尚书真的抓来审问,寻求他那边的供词。”
“这样的话,就算我告到了爹爹那里,赵尚书说不定也会否认,甚至会倒打一耙,说是我威胁小民污蔑于他。”嘉禾蹙紧眉头。
“其实如果给锦衣卫的时间再久一点,或者公主手中的权力再大一些,能够调动的人手多了,这件案子或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可偏偏我不能。”嘉禾懊丧的拍了下座椅的扶手。
她若是个男孩就好了。如果她是个男孩,那么贤妃和赵家就不会如此张狂,锦衣卫也能早点倒向于她。
“总之一切都还需从长计议,还请公主慎重。”
“就怕从长计议来不及。”她皱了皱秀气的双眉。
嘉禾的预感是正确的。
赵贤妃的主意就是尽快扳倒皇后。一则是因为她腹中胎儿尚不知男女。二则是因为,她其实心里也清楚得很,她和伯父赵崎联手设下的那局,其实一点也不完美,时间拖久了说不定就会被人找到破绽。未免夜长梦多,最好现在就能一鼓作气的将杜银钗这个绊脚石给铲去。
贤妃腹中胎儿康健,她本人的身体也一直都还不错。但她今日来奉天殿找皇帝时,刻意用素白的妆粉在脸上薄薄的敷了一层,不并不描眉,给人一种气色不好的感觉。
见到皇帝之后,她便开始哭诉,先是哭自己的孩子命途未卜,接着哭与她交好的王嫔、丽妃等人,痛失爱子心情是如何的难过。
皇帝耐心倒好,虽说手中还积压着一堆的政务,却也能听着贤妃哭了小半个时辰,还温声劝慰。
可他也仅仅只是劝慰而已,全然不提要追加对杜皇后的惩罚。
贤妃无法,哭得越发伤心,为了能够打动皇帝,她索性一咬牙又对皇帝道:“妾知道皇后娘娘身份高贵,妾作为妃嫔不该对皇后不敬。可是妾腹中骨肉乃是无辜的,妾真的害怕娘娘有朝一日会容忍不了妾身与皇子。妾身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皇子事关江山社稷,还请陛下做主!妾才怀上这个孩子时,曾梦见七彩祥云环绕在妾的身边,有腾龙一条窜入了妾的肚子里。这梦妾反反复复做了许多次,料想是上苍赐下的吉兆。可是近来这段时间这梦妾再也没有做过了。莫不是神明认为妾福薄,不配替陛下诞育后嗣,所以要将这个孩子给收回去?”
赵贤妃的长相并不适合以楚楚可怜的姿态出现在人前,她面颊莹润,气度端庄,最初吸引皇帝的,正是她的优雅温婉。但皇帝知道孕妇怀着身子时有诸多辛苦,虽然看穿了她心中那点小伎俩,也并不点破。只是好言说道:“贤妃这是在说什么胡话。你的孩子生下来后,朕拨给你双倍的人手悉心照料,绝不让他有任何闪失。”
贤妃是真的急了,哭得情真意切,“妾谢过陛下厚爱,可这世上人心难测,就怕……陛下不知,前些日妾在坤宁宫前遇到了宁康公主,她因母亲被软禁的事情而大发脾气,对着坤宁宫的宫人又打又骂,好不吓人。妾一时好心上前劝她勿要动怒。可是她竟然想要推倒妾身,还恶狠狠的威胁妾身。妾原本不愿伤到陛下与公主之间的父女感情,可妾这些天越想越是害怕,妾的孩子若是生下来,不为公主所容该如何是好……”说到这里贤妃用帕子拭泪,抬头看向了皇帝。
这一看,她便愣住了。
之前还和颜悦色皇帝忽然间脸色阴沉。
“贤妃。”皇帝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朕的两个女儿,嘉音与嘉禾,都是好孩子。女孩活在这世上有许多不易,不得不需要父亲、兄弟的庇护。朕希望未来继承朕皇位的不论是哪个妃嫔生下的幌子,都能学会尊敬长姊。”
贤妃悚然一惊,不敢再反驳什么,低头称是。
她垂着头外表乖顺,内心却在不住的冷笑。
呸!两个女儿而已,也值得爱护?她真是越发的觉得皇帝不愧是乞丐出身的劣种,居然这么拎不清,守着人老珠黄的结发妻当宝就算了,两个继承不了皇位的女儿也值得他护着。
“你退下吧。”皇帝冷冷道。
贤妃不是不识趣的人,今日来这里的目的没有达成,但她还有机会。她躬着身子一步步小心的后退,却在皇帝低头去看公文的时候,悄悄瞥了眼侍立在皇帝身边的方涵宁。
陪侍天子多年的御前内侍不动声色的回望了贤妃一眼,目送她离开了奉天殿。
待到贤妃走后,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陛下这些日子操劳太过,该好好休息才是。”
“朕也想休息,可这十余年来,朕从里就没有机会好好休息。”皇帝说。顿了一会,他又问:“皇后怎样了?”
“据说安然待在坤宁宫内,一切行动如常。”
“朕的那些孩子,你说……真的是皇后下手的么?”皇帝似是茫然了一阵。
方涵宁摇头,“奴不敢回答。”
“但说无妨。”
方涵宁依然沉默着,只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给皇帝按着脑中穴位,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这宫里最重要的不是哪位娘娘,而是陛下您的子嗣。若没有子嗣,谁来继承大统,谁来守住这锦绣河山?”
“那么,朕该废后?”皇帝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方涵宁的动作顿了顿。他不敢再说下去,生怕万劫不复。
而皇帝却像是睡着了似的。
许久之后,他如同梦呓一般,重复道:“嗯,废后。”
司礼监随堂太监梁覃踩着月光拎着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灯笼,急匆匆的赶到了坤宁宫。
眼下的坤宁宫正殿被卫兵死死围住,可唯有西北角有一出偏门可以放人出去——这是连宁康公主嘉禾都不知道的秘密。
梁覃叩开了这扇小门,在宫女的引导下入内,进殿之后拜倒在了皇后杜银钗的脚下,哭着道:“娘娘,大事不好——”
第25章 、
连枝灯台的烛光略有些黯淡,整个大殿都是昏昏沉沉的。皇后缓步行走在殿内,拖曳着长长的影子,宛如一条蛇在游动。
她拿起了一把剪子,豁然剪断了多余的灯芯,烛焰猛地跃动,照亮了殿堂。
梁覃说大事不好,杜皇后却表现的很是平静,亲手将梁覃从地上扶起,“公公有话请讲。”
“陛下他……”梁覃垂首,声音略微发颤,“被贤妃蛊惑,竟是糊涂了!”
“他有意废后?”皇后马上猜到了。
梁覃满脸不忍。
“本宫知道了。”皇后不惊不怒不惧,宛如寺庙之中平和的神像。
“本宫要谢过梁公公大恩。”杜皇后说:“如今宫中人人皆道本宫已然失势,也只有梁公公还愿为本宫如此耗费心思了。”
“娘娘这是哪里话,娘娘乃是国母,又是陛下的结发元妻。天下谁人不敬奉娘娘?奴之所以愿为娘娘效劳,无非是盼着娘娘能与陛下修好,这后宫能够和睦,天下得以安宁。”
“本宫知道了。”皇后笑着颔首,秀丽的面容一半掩藏在影子中,一半暴露在烛光下,如同被割裂了一般,眼瞳深不可测。
梁覃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杜皇后的精神状况还算不错,即便是遇上了这样的大事,她也不似将被休弃的民间寻常妇人那样六神无主。她既然这样镇定,说明她并没有将这次磨难放在心上,或者说不定她早已有了对策。
像他们这些宦官,非得侍奉一个好主子,才能有好前程。
皇帝身边的方涵宁得势太久了,是时候将他从那个位子上拽下来了。只是梁覃不能只凭一个人的努力,他还需要谁来帮他。
赵贤妃野心勃勃,从入宫第一天起边谋划着扳倒皇后,梁覃在二十四局算得上是位高权重,赵贤妃早就试着招揽过梁覃,但都被他不动声色的回绝了。
贤妃年轻、家世显赫,眼下还怀有皇子,可梁覃并不认为贤妃是值得他托付身家性命的主子。要想在这宫中活下去,长久的显赫下去,手中有多少筹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要好使,否则拥有的再多,也终究是一场空。
梁覃趁夜将皇帝有意废后的事情告知了杜皇后。而早在皇帝于奉天殿内为此事纠结之时,就已有人提起了心思。
皇帝并没有刻意将殿内的内侍差遣开,不少站在距他较近的宦官都听见了他那声若有所思的呢喃。
很快便有宦官接着端茶送水的机会溜出奉天殿,将这件事传了出去。被杜雍买通了的宫人则快马加鞭的将这件事情传出了宫外。
杜雍原本已为儿子的事情焦头烂额,听说宫内妹妹又出事后,更是愁白了好几根头发,原指望着皇帝顾惜夫妻之情,只是禁足杜皇后就够了,谁曾想他等了几天等到的消息竟是皇帝萌生了废后的意思。
“果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哪……”他怔怔坐下。
杜雍前些年新娶的夫人年轻娇媚,只是人蠢钝了些,还以为杜雍是在暗讽她,当即娇嗔了一句,“老爷莫非是又想起了您那位原配?可您前些日子明明还向妾身抱怨过她粗俗丑陋。”
杜雍不耐烦的一把推开了年方双十的娇妻,大步走出了杜府。若是这时京城还有人能够救杜家,恐怕只有那个人。
“去齐国公府。”
齐国公郑牧曾是智勇双全的武将,多次救皇帝于危难之中,与杜家交情也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