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郑牧向来清楚功臣之间的荣辱息息相关。上一回劝杜雍进宫商议荣靖婚事的人就是他。
  在皇后面临危难之际,杜雍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找郑牧商议对策,而当他赶到齐国公府时,齐国公的下人告诉他,齐国公不在府中了。
  “他去哪了?”
  “入宫。”
  “入宫做什么?”
  “为皇后娘娘求情。”
  杜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眼中微微泛红。他站在齐国公府邸前,朝着国公府的大门轻轻一拱手。
  当梁覃找到杜皇后通报消息的时候,嘉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她早早的睡下,这段时间她睡的一直不好。
  苏徽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在面临困境之时,如果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就去睡觉,否则任由无意义的焦躁操控情绪,最终只能伤到自己。
  但次日的清晨,嘉禾也听说了皇帝有意废后这件事情。
  她在得到消息后便一言不发,怔怔的坐在院子中的凉亭内,看着天空的流云与飞鸟,开败了的樱花一片片落下。
  “公主……”苏徽当然是担心她的。
  要搁在普通人家里,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乍然听说自己的母亲将被休弃都会感到茫然无助,更别说她生于皇家,废后之时牵扯到诸多事端,说不定她也会尊荣不保。
  “我没事。”嘉禾猜到了他的想法,面无表情的回应道。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情,不知不觉想入神了而已。”
  “什么事?”
  她抿唇,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时她听见了车马的喧嚣声,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紧接着却又马上反应了过来,不是她听错了,而是荣靖回来了。
  荣靖这日难得的不是纵马驶入宫阙的,她比起往日规矩了些,但也规矩不到哪去,她并没有乘文士、妇人常坐的轿辇,而是驾着一辆粗陋的马车驶入了宫中。
  “阿姊!”嘉禾好几日未曾见到她了,她回来了,嘉禾心里也就安定了,如同一座巨大的石头落了地,“你这几日都去哪了?”
  荣靖笑而不语,嘉禾的脸色却微微一变,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她竟在风中嗅到了血的腥味。
  荣靖轻轻摇头,示意妹妹先不要说话,她侧身掀开帘帐一角,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来,血的腥味更是直接扑面而来。嘉禾被熏得差点皱起了眉。
  “进去说。”荣靖握住嘉禾的手往屋子里走。
  嘉禾悄悄留意了她的眉眼,注意到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憔悴,看样子她这些天出宫忙碌了不少的事情。
  “车中的人,是杜榛。”将宫人悉数屏退之后,荣靖告诉妹妹。
  “阿姊怎把他给带出来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惧——杜榛乃是戴罪之身,荣靖将杜榛从牢里带出来经过了皇帝的首肯么?
  眼下皇帝本就有意废后,荣靖作为皇后的长女,这时候再肆意胡来岂不是会连累生母?
  荣靖倒是神色平淡,“不将杜榛从牢里救出,他就要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要以杜榛为突破口,对他进行严刑逼供,希望他能够招认其父有意谋反的事实——陛下原本就对功勋心存猜忌,说不定真就会因此处罚整个杜家。满门抄斩倒不一定,但流放贬谪是免不了。到时候,舅父的那些政敌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挤占他的位子了。”
  嘉禾呆住,“那……我们该怎么办?”
  荣靖叹了口气,伸手戳了下嘉禾的额头,“所以我才将杜榛直接从牢里抢了出来。等会我就去见爹爹,将这件事情告诉他。这是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了,但愿有用。”
  荣靖说的轻描淡写,嘉禾听来暗自心惊。长姊的魄力果然不是她能比拟的。
  “但这还不够。”
  “不够?”
  荣靖顺手揉了揉嘉禾的脑袋,“想要阿娘死的人,可是很多的。”
  嘉禾看着长姊的眼睛,从对方眼中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寒凉。她深吸了口气,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荣靖身边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袖,“那阿姊,我能做些什么?”
 
 
第26章 、
  叮嘱完年幼的妹妹之后,荣靖踏上了前往奉天殿的路,与此同时,嘉禾则从偏门离开,在长姊大张旗鼓前去面圣的时候,悄然乘车往北边神武门方向去。
  姊妹二人兵分两路,这是荣靖定下的策略。
  荣靖也不知道年幼的妹妹能否完成她的任务,但像现在除了相信嘉禾之外,别无他法。
  从坤宁宫到乾清宫的路线并不算远,荣靖沉默的坐在充斥着血腥味的车中,心中默默计算这到达乾清宫的时间。
  忽然间,她的袖角被人轻轻拽了两下。
  荣靖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何事?”
  “你……”杜榛的嗓音低哑无力,“要带我去见陛下么?”
  “事到如今,只有陛下才能救你。”荣靖说:“等会见了他,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好了……我知道你们杜家也的确不干净,否则赵崎就算真的将你屈打成招,也不至于祸及你整个家族。”
  “没有……”杜榛咳出了一点血沫,“杜家没有谋反之心。只是……”
  “我知道,只是为了权势富贵与子孙基业,不得不多谋划几条出路罢了。”荣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用的是右半张脸对着杜榛,这半张脸没有伤疤是完好无损的,她不笑也不怒,坐在着光线昏暗的车内,如同一尊精美的玉雕。
  “公主——”杜榛攥住荣靖衣袖的手稍稍用力,他还有话想要说给她听。
  然而荣靖直接不耐烦的将袖子抽了回来,“你伤得重,还是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吧。”
  她刻意的疏远杜榛,好像全然不记得他们幼年时一块长大的情谊,“我不是要救你的命,而是要救我的母亲。如果你不是我母亲的侄儿,你的死活就与我全无关系。”
  杜榛默默放下了手,眼中光芒黯淡。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因为杜榛身上多处骨骼断裂,经不起颠簸,所以荣靖有刻意命人放慢速度。于是原本很短的一段路程,显得格外的漫长,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杜榛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夏国名义上定都金陵,可手中的兵马并不能完全守住那座城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不停的迁都,或者说,逃亡。
  年幼的他们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中,他胆子小被吓得大哭不止,荣靖总把他抱在怀中,耐心的哄着他。
  往事久远,久远到他怀里那只是他的一场梦,他和眼前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那样一段亲密而又温暖的岁月。
  马车这时忽然停住了。
  原本正闭目沉思的荣靖豁然掀开帘子,此时还没到乾清宫,但也不远了,可以看见那座金玉琉璃雕琢而成的山峦。
  “公主,前方那好像是……”驾车的车夫是荣靖用了多年的心腹了,跟在荣靖身边,对于京中许多人情世故清楚。
  前方有一辆马车经过。
  按照规矩,若是有长者、尊者的车驾驶来,是需要避道以示尊敬的。
  “那是郑伯伯的车马。”前方的马车很是普通简陋,车外的随从也并没有几个,不过荣靖还是很快就认了出来。
  曾经为夏朝开国立下赫赫功劳的郑牧在如今已交出兵权卸去了铠甲,但他获封齐国公,并不是一身轻的布衣。
  按照国公的排场,他进宫时应该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才是,他却选在了在这样一个时候秘密前来奉天殿。
  车内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荣靖并认出了她,马车稍作停顿,接着车窗的帘帐被掀开,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望向了荣靖。
  他们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了,自从意识到被昔日的兄弟如今的天子忌惮了之后,郑牧便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除却皇帝召命,否则再不踏出国公府半步。
  荣靖算得上是郑牧的学生,跟他学过刀剑也学过兵法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透过两扇车窗遥遥相望,荣靖不由眼眶泛红。
  郑牧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放下了车帘。
  两辆马车的主人在短暂的会面后继续往前,一前一后往奉天殿而去。
  从坤宁宫过御花园,从神武门出紫禁城——这条路线是荣靖告诉嘉禾的。
  嘉禾跟着荣靖一起偷偷出过皇宫好几次,但独自出宫还是头一回。
  苏徽陪在她身边,从这个小女孩反复绞着袖口的动作,他看出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
  “公主。”他低声唤了她一句。
  她从发呆之中醒了过来,垂下头,“我没事。”
  “我们这是要去昆首辅家中?”
  “嗯。”嘉禾点头,小声说道:“阿姊说,光凭着她去求情没有用,昆老是朝中群臣的基石,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若他肯出面,或许会有很多朝臣都会愿意站在娘娘这一边。”
  “公主有把握么?”
  嘉禾摇头。
  苏徽想让她放轻松一些,顺着这个话头聊了下去,“废后关系到社稷国本,昆老不会不帮皇后娘娘。”
  嘉禾仍紧蹙着眉头,“话虽如此,我还是感到很害怕。”
  “害怕什么?”
  嘉禾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小声对苏徽说:“我还是头一次和爹爹的朝臣打交道——不是说之前就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是说没和他们说过话,可我这是第一次要去和一个臣子商议一件大事。”
  “云乔,我这是在干政。”嘉禾撩起帘帐一角,打量着外头的世界。
  神武门的侍卫这一次照样没有拦她,看样子这些人或许是效忠皇后的,希望她能够出宫为皇后谋求一线生机。
  嘉禾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从小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女孩子不能随便出门,要安安分分的,男人的事情千万不要插手去管,尤其是朝政上的事情。
  她们找出了历朝历代贤德后妃的事迹来教导她,哪怕是皇帝随口和后宫的女人说起了前朝的事情,她也一定要捂住耳朵不能听,非但不能听,还得劝谏皇帝,不可在女人面前说起国家大事。
  她幼年的时候好奇心旺盛,问女夫子,为何不让女人听朝政之事。
  女夫子说,因为这会助长女人萌生不该有的野心。
  野心是很可恶的一种心思么?
  当然,野心是可恶,权力是肮脏的,后妃也好,公主也罢,就该穿着华丽柔软的裙裳,在开满了花朵的院子里刺绣、烹茶。若是萌生了不该有的野心,去追逐所谓的权力只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嘉禾不是什么规矩乖巧的孩子,在女夫子面前她乖乖应承,出于好奇心,她还是会偷看父亲御案上的奏章,偷听皇帝与臣子之间的交谈。
  可她和真正的前朝终究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只能朦朦胧胧望见前朝的景色,却走不到那里。
  私下联络臣子,营结朋党,这是重罪。正因如此,嘉禾才满心忐忑。
  “这怎么就是干政了?”苏徽却说。
  嘉禾愕然的抬头看着他。
  苏徽竭力的想要宽慰这个不安的女孩,于是巧妙的唤了一种说辞,“你的爹爹娘娘之间萌生了些许误会,需要有人调解,你不过是去请人调解,并不是干政。”
  “真的?”嘉禾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苏徽点头,却又为她觉得悲哀,于是忍不住道:“就算公主干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权力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关键只看那个手握权力的人,会去做什么。这世上谁都有追逐权力的资格,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又或者是这街边微不足道的小民。”
  嘉禾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苏徽这一番话对她的冲击力太大,她暂时无法理解,只是缓缓的眨了眨长睫,若有所思。
 
 
第27章 、
  嘉禾听见车窗外传来了沙沙的声音,是下雨了。
  春末夏初本就是多雨的时节,只是这段时间的雨好像特别频繁,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在心烦意乱的时候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嘉禾免不了更加心烦。车帘缝隙间露出外头阴沉沉的天色,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嘉禾有种错觉,雨幕之中只剩下她这一驾马车在孤独的前行,走向的是未知之地。
  如果皇后没有出事的话,她现在应该还待在自己的书房内,听着女夫子给她讲《列女传》,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温习历代贤女子的事迹,说不定听着听着还会昏昏欲睡。
  她是公主,女性的身份使她失去了触碰权力的机会,但也让她肩无重担,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她习惯了站在父母和长姊身后做个乖巧而精致的摆设,被推出来直面风雨,这还是第一次。
  去找昆首辅——这是她的阿姊给她下的命令。
  是她主动提出来要为母亲做些什么的,可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迟疑了。
  “我知道阿姊是想要我说服昆老为娘娘说话,可是阿姊——”她忐忑的对荣靖道:“我怕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去做。”一向对妹妹宽容的荣靖却显得格外严厉,“若阿娘被废了,你我二人就算不是皇子,也难在赵氏的手中有好下场。想想唐高宗时的义阳与宣城公主……”
  这段史实嘉禾读过,义阳、宣城乃是唐高宗与萧淑妃的女儿,她们在母亲被废之后,一直幽.禁深宫无人理会,直到若干年后被太子李弘发现这才得见天日。这时两位公主早已蹉跎了青春韶华,武后为表仁慈,将她们许配人家,但所嫁的驸马也不过是差强人意而已。
  对于女子来说,前半生的命运取决于父亲,后半生取决于丈夫,被父亲漠视,又耽误了婚姻而被胡乱许配,已是极大的不幸了。
  “我知道你害怕。”在嘉禾出发前,荣靖又对她说了这样一番话,“可你是皇帝的女儿,就算不是皇子没有王爵,父亲的臣子也得在你面前恭恭敬敬的跪拜,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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