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哪样的?”
“我是说……”他想要安慰这个女孩,告诉她也许他的父母之间还存有感情,这世上不是每一对并肩走向显贵的夫妻都会离心。
可他说不出来。历史告诉他,那些他想要说出口的话,都是虚假的。
周嘉禾这一生,就是一场荒唐凄凉的闹剧。他是旁观的看客,他看到了那个并不圆满,、至算得上惨烈结局,并为此而遗憾。却也仅仅只能做到遗憾而已了。
等嘉禾靠近奉天殿的时候,她才知道皇帝正在接见齐国公郑牧。
嘉禾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齐国公是她父母曾经的友人,他出面必然是会为皇后说话,而皇帝……嘉禾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听他的,但既然皇帝能和他聊这么久,那就说明至少他的言论还能对皇帝造成一定的影响。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吧。”她注视着黄昏下的奉天殿,良久后转身对苏徽说道。
“齐国公能保下皇后么?”向来寡言的苏徽这一次主动问道。
他知道历史上的确有过郑牧与夏太.祖之间的这样一场对话,书中说:是时太.祖有废后之意。牧乃为后力谏,太.祖遂止。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记载,苏徽却是很好奇郑牧说服夏太.祖用的是什么样的借口。
“能的。”嘉禾笃定的说道,接着迟疑了下,“郑伯伯对爹爹和娘娘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但具体怎么个重要法,我不知道。我出世的太迟了,打我有记忆起,他们已经疏远了。虽说我小时候爹爹也抱着我去过郑家的府邸,要我唤齐国公做‘伯父’,可阿姊说,爹爹和郑伯伯之间,终究还是比不得从前了。”
嗯,他们关系很好,这点苏徽知道,甚至可能知道得比嘉禾还多。
《夏史》及许多野史上形容夏太.祖与齐国公之间的情谊,总有这样一个词——刎颈之交。
也就是连性命都可以托付的情谊。
第31章 、
不过能托付性命也未必就能托付江山,所谓的刎颈交,只是说着好听而已。
郑牧与杜后的关系也未必就有多好,夏太.祖死后郑牧曾短暂辅政,为年幼的惠敏帝周嘉禾稳定朝局,然而待到惠敏帝有能力亲政之后,便开始逐步削除郑牧羽翼,最后直接赐死了这位她童年时称为“伯父”的长辈。
那时已成为了太后的杜氏默然的看着旧友死在女儿手上,全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那日苏徽还是跟着嘉禾一起回到了坤宁宫中静候消息。他虽然好奇郑牧与夏太.祖的对话,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跑去奉天殿外趴门偷听。
而就在他们回来后不久,嘉禾得到消息,皇后的禁足令果然被解了。
却不知道与郑牧有没有关系,因为嘉禾听说,皇帝之所以放了皇后,是因为坤宁宫中有人怀有身孕了。
嘉禾被吓了一大跳,有种不认识自家父母的感觉。
两个月前,坤宁宫中那个得到了皇帝临幸的宫女姓邱,十七岁,原本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洒扫宫女。
其实就连皇帝都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幸过这个女人,当皇后命人将邱氏女带到他面前时,他很是尴尬了一阵子。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他绝对不会做出临幸正妻奴仆的事情。
而此时皇后一脸平静,端着一脸贤良大度的神情,只是眼神略有些晦暗,如同寺庙里慈悲却又了无生趣的塑像。
皇帝抬头看着杜皇后,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在这份不自在的尴尬情形下,皇帝低头看向了眼前跪着的少女。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回答了什么,可他没有仔细去听,他本就对这人是谁不甚在意。他下令将此女封了一个才人的位分,接着便命人将她带下去了。
坤宁宫中,只剩下了他和皇后,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妇早已不再亲密无间,灯下他们的影子挨得很近,可实际上他们站的很远。
沉默许久,杜皇后忽然朝皇帝一拜,“妾身知道于陛下而言,于江山社稷而言,子嗣都是头等的大事,妾愿以身家性命起誓,从未害过这后宫之中任何的孩子。妾身知道自己治理后宫不力,所以陛下将妾禁足,妾也不敢怨陛下。”
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低下了头,温声细语的为自己开脱。
“在听闻邱氏女有孕之后,妾发自内心的为陛下感到欣喜,第一时间命人将这件事情告知了陛下。”
赵贤妃说她嫉妒成性,谋害皇子,那她偏要大张旗鼓的将一个肚子里有皇子的女人送到皇帝面前来,表现出她的宽和大度。
其实皇帝也知道,杜银钗根本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废后自然是不可能废的,郑牧站在杜皇后这一边,后宫之中又多了一个有孕的女人,他可以不需要在赵贤妃身上花太多心思了。
继续打压杜家的计划也需要缓一缓了,杜榛这件事情给他敲响了醒钟,功勋固然能要除去,可功勋之后,还有另一批野心勃勃的人,打算借着他的手来谋求利益。
皇帝上前两步,搀扶起了皇后,夫妻二人在灯下依偎在了一起,仿佛从未离心。
景仁宫内,赵贤妃摔砸了自己殿内一切趁手的摆件。她焦灼不安的在铺着厚厚毯子的寝殿来回踱步,只看得一旁的宫女胆战心惊,生怕她磕着碰着伤了孩子。
这让的宫人不由疑心贤妃其实并不珍爱自己的孩子。她因为这个孩子而获得了荣宠以及扳倒皇后的机会,然而她实际上对生育又极其厌恶,于是在孕期表现出了并平时更加明显的暴躁,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早就在得知郑牧和荣靖公主一前一后的前去面圣之后,她心里便多出了一份不好的预感,开始借着各种理由试图求见皇帝,或者将皇帝请到她这来。
她的预感没有错,皇后果然熬过这一劫了,她全部的谋划,都成了竹篮打水。
她并不愚蠢,知道自己和伯父还没到可以与杜银钗背后的势力相抗衡的地步,这些天她找准机会便哭闹,为的就是能够让皇帝快些废后。
可皇帝不为所动,这时候又接见了站在杜后一边的郑牧、荣靖,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其实在荣靖从牢中抢出杜榛时,她就已经输了。
杜皇后与杜雍互为靠山,仅出手对付杜雍或是皇后都是不够的,他们一方有难,另一方便会全力相助,所以想要除去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时对两方一起下手。
杜皇后这边有贤妃自入宫以来辛苦搜集的罪证,在帝王之家……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会重视子嗣更胜过妻子,不论杜银钗与皇帝在微贱之时有多少夫妻情分,只要她谋害皇嗣的事情败露,皇帝就没道理放过她——原本赵贤妃是这样想的。
至于杜雍,呵,他有不干净。此人贪墨好财也就罢了,这数十年来暗中的动作不少。只可惜赵崎的手段终究还是不如杜雍,也没找到能让皇帝信服的证据。
不过这不要紧,杜雍圆滑,他的儿子却不及他,杜榛成为了被赵崎盯上的目标。
计划本该是用严刑拷问杜榛,让他指证杜雍谋反,皇帝多疑,一定会下令搜查杜家,这样杜雍真正的谋反罪证就能被找出。
又或者杜榛有骨气有头脑,死也不肯指认生父。那就干脆杀了他。他不明不白的死在牢房之中,倒是赵崎在命人传些流言,便可使杜雍以为是皇帝赐死了他的儿子。
正好下令将杜榛收押的人是皇后的女儿,这样一来或许还能里间杜雍与皇后之间的兄妹情分。
谁能想到,他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对杜榛下狠手,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荣靖公主就将杜榛从牢里劫了出来还带到了皇帝面前。
牢中被赵崎买通的狱卒现在都已被赵崎火速灭口,但只要皇帝有心,就能查出真相。所以赵贤妃现在才会害怕到目眩眼花,顾不得自己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
她想不明白了,一切的行动都是暗中进行的,就连杜雍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牢房中面临灭顶之灾,荣靖是如何及时赶到那里救人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母亲落难的时候出宫是只知游乐,不孝至极,可实际上她却连敌人的计划都知晓的一清二楚了。
赵贤妃清楚自己实际上并不得皇帝的喜爱,她唯一的依仗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后宫其余的女人都没有孩子,只有她有,那么这个孩子便是她手中无往不胜的利器。
可是现在,坤宁宫门开了,帝后和好如初,皇后的侍女怀上了龙种。
她实在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得到了假消息。
皇后那样的妒妇,怎么会
“彤史上有记载,两个月前陛下的确曾临幸过坤宁宫的一位婢女……”宫女小声的对她解释道。
话未说完,赵贤妃恶狠狠的甩了宫女一耳光,她如同是疯了一般,抓起殿内一切能摔得东西,砸了个干干净净,在此起彼伏的清脆声响之中,她眼神透着极致的疯狂。
宫人们慌慌张张的跪在地上不敢言语,赵贤妃捂住脸,站在一地碎片中怆然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从指缝中滑落了下来。
赵贤妃是个头脑不大正常的女人,凡是景仁宫中贴身侍奉她的宫人都或多或少了解她这一点。
至于她为何会如此疯疯癫癫,为何会恨皇后恨得咬牙切齿,没有人知道,这也许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伏跪在地上听着贤妃哭泣的这些宫人们只会去在意自己的性命,而断然不敢去窥探贤妃的过去。
第32章 、
次日清晨嘉禾听说,母亲宫中多了个邱才人。
苏徽注意到她眼眸忽然黯淡了不少。
“我不是不为爹爹高兴,他又多了个一个子嗣,这是好事。”用过早膳后,她将身边人都打发走,之后悄悄同苏徽说道:“我就是忽然意识到了……爹爹和娘娘之间的情分,恐怕真的是不能挽回了。”
“从前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是怎样相处的?”苏徽问她。
嘉禾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了一会之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父母感情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她只知道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帝后之间的疏离感一年更比一年重,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以为这就是世上所有夫妇的命运。
荣靖公主对于父母之家的感情已经无所谓了,她比嘉禾要年长,年长的人一般都比较心硬,对于一些恩恩怨怨,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荣靖关心的是母族的权力与地位。皇后的禁足令被解,那么接下来就该一鼓作气反击那些敢对杜氏一族下手的人。
在牢狱之中要逼问杜榛的人是由谁指使,荣靖并不知道,她救出杜榛之后下令让人将那些狱卒收押,以待日后拷问,可是不久后她便得到消息,说那些人都畏罪自尽,无一活口。
这也不要紧,荣靖猜得出背后真正想要杜氏覆灭的人是谁。
若是皇帝有心去查,就算对方谨慎小心抹去了一切不利的证据,锦衣卫与东厂也能掘地三尺找出证据来。
可是荣靖满怀期待的等着,什么都没有等到。
皇帝既没有正式澄清皇后“谋害皇嗣”的罪名,也不曾下令追究什么,就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将皇后从坤宁宫中放了出来,然后又惩办了刑部的人,接着赐了杜榛一堆的东西,便将他送回了府中。
这简直是和稀泥的典范,荣靖实在是难以想象自己那个从前果决英明的父亲也会有天做出这样的决议。皇帝的态度摆明了是什么都不想追究,只希望维持住眼下的和睦。
果然还是在顾惜赵贤妃腹中的胎儿么?
嘉禾不知道长姊在想什么,但她清楚荣靖是睚眦必报的性情。杜皇后被放出来后没多久,事件风波尚未平息,荣靖便再次出宫,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她没有带上嘉禾,嘉禾便只能一个人呆在宫内,在不安之中消磨光阴。
这日她出门,像往常一样偷偷去喂猫儿。
就在前往苏徽住处的路上,她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王嫔。
据说曾经被她母亲害死了儿子的王嫔。
嘉禾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很多妃子,后宫中的女人品阶复杂多样,小时候她一度弄混。
王嫔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员,她的位分不算高,远没有到让嘉禾正视她的地步。嘉禾只记得在她小时候这位王姓的女人似乎为她的父亲生下过有一个男孩——那是皇室第一个被记入谱牒的皇子,那孩子出生后很长一段时皇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为了这个孩子,皇帝几次下令厚赏前朝后宫,更是在皇长子年满周岁之时为他大赦天下。
但是那个孩子在三岁的时候死了。
他死的时候嘉禾七岁,他出世的时候嘉禾四岁。
嘉禾只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却几乎没有见过他,她身边的宫人不许她随意去见弟弟,王嫔那儿的人也对小皇子严防死守。嘉禾对这个弟弟的记忆稀少,在那孩子死去的时候自然也算不得多伤心,那时她懂了死亡的意义,在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时,略为遗憾了一阵子。
六年时间过去,嘉禾早就忘了那个没来得及长大的弟弟,直到今夜猛地撞见了王嫔,她才猛地想起了七岁那年弟弟夭折时她曾听过的凄厉哭声。
当年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来着……嘉禾记得是因为春来后的一场风寒夺走了那个孩子的性命,但也有人说,是皇后杀了他。
此时此刻,六年前那个孩子的母亲就堵在嘉禾面前,如同一抹不散的阴魂。
嘉禾停下脚步,望着那个如同亡魂一样的女人,无端害怕。
她瘦的形销骨立,脸上不施粉黛,于是越发的显得憔悴,一身近乎素白的裙裳,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嘉禾,好像是要从嘉禾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巧的是嘉禾现在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失去了平日里对她前呼后拥的随从,即便是皇帝的爱女,也感到茫然无措。
“你要做什么?”嘉禾问道,悄悄后退了两步。她下意识的从那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危险。
“我来祭奠我的孩子。”王嫔怆然开口,声音幽冷。
“六年前我的孩子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我抱着他,感受他一点点的冷下去。”王嫔的声音沙哑,字字句句平静之中压抑着疯狂,“我什么都不想,就想问问上苍,为何要收走我的孩子。”
嘉禾想要安慰这个女人,可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才十三岁的嘉禾显然并不懂一个母亲失去子女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