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历经两朝的太后心腹却一脸诚惶诚恐,说什么也不肯落座,对嘉禾说:“我等家奴,蒙陛下之恩能够站着就以然感激不尽,怎敢坐下,忘了自己的本分?”
嘉禾不知道这个老太监葫芦里买的究竟是什么药,她实在是已经乏了,也懒得再与他绕什么弯子,直接问:“不知公公来朕这里是要做什么?难道也是听说了太后病重的消息,心中关切想来一探究竟?亦或者是劝说朕回京看望太后?”
梁覃躬身答道:“老奴已然听说了太后病重的消息,心中十分惦念,但料想太后洪福齐天,必能平安。陛下向来仁孝,必定会返回京师侍奉太后汤药,老奴也无需多嘴多舌。”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帘后的嘉禾无声的冷笑了一声。
却听他又道:“陛下若是要回京,还请带上老奴一起。”
嘉禾并不意外这个恳求,梁覃原本是杜银钗派来监视她的,她若是都不在大同了,梁覃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梁覃再度跪下,郑重的朝着她拜了下去。
嘉禾几乎就要从床上站起,“公公这是在做什么,如有什么大事,直说无妨。”
“老奴侍奉过先帝,效忠过太后,曾看着陛下长大,心里不由自主的便亲近陛下。这里壮着胆子想与陛下说几句贴己的话,还望陛下不要怪罪。”苍老的声音自帐外幽幽传来,“老奴知道雏鸟有振羽之日,陛下也自当有真正君临天下那一日。老奴虽已是朽迈之躯,但仍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望陛下能够一展宏图,名留青史。”
这是投诚效忠的意思。嘉禾吃了一惊,暂时没有回答。
便听梁覃继续道:“老奴之前为太后做事,或许与陛下有些生分了,可做宦官的,都是陛下的家奴,又怎会不忠于陛下?老奴拳拳之心,还望陛下能够知晓。这里有一句话老奴需说与陛下听——这京城,陛下非得回去不可。一来是百善孝为先,庶民尚知侍奉父母,何况天子?二来是陛下终归是陛下,紫禁城才是陛下真正归所。陛下这些年在宣府做了什么,老奴知道,太后其实也知道。然而陛下纵容是在军镇过得恣意自由,也不可能真的将都城迁到这样的地方。陛下终归是要回到京师的,不回则不利于朝纲,不利于社稷。”
帘后嘉禾沉默须臾,再次开口时音色沉稳:“公公为朕操心良多,朕领情了。”
梁覃不知道有没有说服嘉禾,索性心一横,又道:“老奴方才既然已经向陛下承诺,愿为陛下驱使。回到京中之后,这句诺言也依然作数。陛下有什么不便的事情,大可交给老奴去做。”
作为在杜银钗跟前服侍了数十年的老人,梁覃最是明白那个女人的心思。也许在嘉禾看来,自己的母亲心中只有权势,可梁覃看得清楚,太后爱权不假,可太后却也不是为了权势不顾子女的狠毒妇人。这天下终究是要交还给嘉禾的,梁覃是聪明人,所以再三思量之后,果断的投靠嘉禾。
说是投靠也不大准确,因为皇太后与皇帝,从来就不是处于对立的两方。梁覃的私心是为自己谋富贵,可谋富贵的同时,他却也希望能够斡旋于这对母女之间,为她们居中调解。
第184章 、四十二
梁覃半夜面见君王,那一番话究竟是肺腑之言还是胡说八道,待日后验明。
嘉禾并没有当即给梁覃什么答复,只让这名老人先下去休息,之后她坐在床上沉思,久无睡意。董杏枝过来问她明日行程如何安排,她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轻轻说:“明日……自当是在归京的途中。”
“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了?”
“朕是不情愿回去,可梁公公说的那些倒也有几分道理。杏枝你去安排吧。反正大同这边的战局已经不需要朕来操心了,长姊大破北戎王庭,短时间内朕不信还有胡人敢于南下扰边。”
“是。”董杏枝低头应道。
屋内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即将燃尽的时候,火焰闪动了几下之后变得微弱,嘉禾在朦胧昏暗的光线中眯起双眼,似睡非睡。董杏枝原想上前更换一支新的蜡烛,但见嘉禾仿佛昏昏欲睡的模样,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声无息的退出了大殿。
才一打开门,董杏枝便险些与一位步履匆忙的宫女撞个满怀,董杏枝将那宫女拉到一边低声喝问:“你是不曾学过规矩么?这样鲁莽无礼,冲撞了我还好,若是冲撞了别的什么大人物,你有几条命送?”
宫女委屈得眼眶发红,不自觉的拔高了声调辩解,“非是婢子不识礼节,只是情况紧急,婢子怕晚一些就要出人命了!陛下走后,锦衣卫的康大人好像突发疾病,看起来、看起来着实吓人,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叫婢子等人去请陛下来,婢子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人事不省,婢子实在害怕——”
害怕他死了。
这句话小宫女还没来得及说完,殿内忽然传来清脆的一声响,是嘉禾猛地打翻了什么。
大同城不比京师,她眼下所居住的地方虽被冠以“行宫”之名,但实际上不过是座寻常的官邸,因此殿外人的说话声很轻易的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在听说了苏徽的病情之后,她直接披着一件外衣便从殿内走了出来,“带朕去见他!”
“陛下!”董杏枝吓了一跳,她在嘉禾身边服侍多年,很少见她如此不顾仪容的时候。
看样子那个人在陛下心中,果然是地位不一般哪。她这样想着,叹息了一声之后朝嘉禾点头,急忙去备轿辇。
实际上不止是董杏枝,就连嘉禾本人都惊讶于自己的失态。她清楚自己原不该如此惊慌失措的,但不可否认今晚苏徽说的那番话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用蚂蚁打的那个比方,让嘉禾纠结了差不多大半个晚上,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现在之所以这样焦灼,是因为她有种预感——只要迟一点点,或许就来不及了。
就好像两年前一样,她赶到他曾经停留过的地方,面对的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屋。
黑夜之中脚步声急促的就像是心跳,嘉禾在轿辇之上坐着,紧紧的掐着自己的掌心。
幸运的是,苏徽还在,他没有消失。
假如他故事中那个会抓住蚂蚁戏弄的顽童真的存在,那么祂或许这一次是终于放过了苏徽。苏徽仍然好好的待在住处的,不过……
嘉禾奔到他跟前时猛地又停了下来。
情况应该算不得好。
苏徽没有像往日一样抬眸朝她微笑,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就像是死了一般。宫人们站在他身侧,一个个的低着头不敢出声,氛围寂静得可怕。
嘉禾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去,她仿佛看见了云乔、看见了云微,但印入眼中的,终究是此时此刻的他。她握住了苏徽的手——这是极不符合礼仪的一个举动,不管是从性别来看还是从君臣的身份来看,她都不该与他这样亲密。
苏徽的脉搏还在跳动,这让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接着又探向了他的鼻息
毫无疑问他是活着的,并且没有任何虚弱的迹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肯睁开眼睛,就好像是活着的死人。
“太医来看过了吗?”嘉禾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宫女回答:“来过了,然而都对康大人的病情束手莫测。说是从未碰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
嘉禾握着苏徽的手,久久的沉默。
“陛下……”董杏枝看了眼仍然漆黑如墨的夜空,上前半步想要劝嘉禾去休息。
不是她没有眼色,而是为嘉禾的身体着想。嘉禾既然已经决定了天亮之后赶赴京师,那么她最好趁着现在好好休息。
“明日朕要带着他一块走。”嘉禾忽然开口说道。
董杏枝吓了一跳,劝道:“康大人最好还是留在大同养病为妙……”
“不,朕要将他带在身边。”嘉禾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开口说道:“他必需无时无刻都在朕的视线之中,这也是朕答应过他的。”
东厂抓人从来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借口,在京城,他们想带走谁就带走谁,哪怕是锦衣卫的镇抚使也不例外。
在遇上东厂番子的时候,赵游舟的属下原是想反抗一番,可是赵游舟命令他们收回了刀。他大大方方的走到了为首的阉人面前,问:“是太后叫你们来的?”
气质阴柔冷冽的宦者点头。
“你们是打算将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关起来,还是打算带我去见太后?”
那宦官咧嘴,露出了一个森冷的笑,“太后命我们将你就地格杀。”
赵游舟也笑了,“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陛下不会让我死。”杜银钗如果执意要杀他,等于是想要与自己的女儿撕破脸皮。赵游舟对于自己在嘉禾心中的分量估计得很准确,他于嘉禾而言不算特别重要,却也不必可少。
那东厂的宦官没说什么,一言不发的命人将赵游舟缉拿,带上了一辆密封住了的马车。
约莫两个时辰后,赵游舟出现在了紫禁城,慈宁宫。
赵游舟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太后,他是端和三年返回京师的,但在那之后他一直待在嘉禾身边。嘉禾刻意不让他去见她的母亲,一则是害怕赵游舟见到仇人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二则是担心杜银钗心狠起来会杀了这个赵家遗孤。之后她奔赴宣府,赵游舟跟着她一起去了那里,后来虽偶尔有时也会回到京师办事,但嘉禾也会让他尽量避免于慈宁宫接触。
不过她多虑了,时隔两年,赵游舟与杜银钗相遇,氛围相当和睦,彼此之间都没有谁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杜银钗备下了茶水果品招待,与赵游舟闲聊了嘉禾在宣府的生活,以及在大同的近况,又笑语盈盈的问赵游舟,她杜氏族人在狱中可好。
赵游舟语调恭敬的答道:“有杀害杜康氏之嫌的犯人都关在刑部,我没有去看过他们。”
“听说赵大人你善于刑讯,你果真没有进过刑部去拷问他们什么?”
赵游舟笑,“臣倒是想去拷问,可现在臣身在太后您的慈宁宫,向谁去拷问?倒是太后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拷问臣?”
“你很紧张么?”
赵游舟不置可否。
“年轻人做错了事情,哀家不是不可以原谅。你年少得志,难免轻狂了些,只要你及时悔改,哀家可以既往不咎。”
赵游舟慢条斯理的抿茶,“太后,臣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那便是哀家做错了?”
周遭的风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杜银钗还是笑容温和,然而赵游舟可以敏锐的从她身上感受到杀机。
他放下杯盏,说:“臣只做陛下命令的事情,对错不论,忠君而已。”
杜银钗大笑了起来,“好、好个忠君而已。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下场?”
赵游舟摇头,“没想过,也不愿去想。”
“你可真是像贤妃。”杜银钗以一种复杂的神态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赵游舟眨了眨眼睛,好久不曾听人说起过自己的姑母,他有些恍惚。
“你们长得不像,但性情真是十足的相似,一样的疯癫、神经质。哀家也知道拦不住你。既然内阁六部都卷了进来,杜家又确确实实做下了不少脏事,那么这回是怎么都逃不掉了。不过赵游舟,你也要小心玩火自焚。赵游舟,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句话是在暗示赵游舟,杜家谋逆之事,她最多可以容忍他推几个不重要的杜氏子孙出来顶罪,可要是伤及杜氏筋骨,她会让他生不如死。
“长公主要回来了。”赵游舟却没头没脑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回来的太迟了,而你动手太早了。”杜雍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她不是不清楚。杜银钗同意将这个女儿嫁入杜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荣靖吃下杜家全部的积蓄。在山林之中,人若是遇上老虎,就该毫不犹豫的拔剑杀之,杀完之后还得剥下虎皮,物尽其用才行。
而荣靖吞下杜家,是为了替嘉禾稳住皇位,制衡朝堂。
十五岁的赵游舟看穿了杜银钗的心思,但他并不愿意去信任荣靖与嘉音之间的姊妹亲情。他想,也许对于杜银钗来说,反正这两个皇女都是她的孩子,无论是嘉禾杀了嘉音,还是嘉音杀了嘉禾,只要即位即位的是这对姊妹中的一个,她的太后之位就不会动摇,所以她才能够放心的纵容荣靖势力膨胀,去玩什么制衡。可他赵游舟是站在嘉禾这一方的人,他必需要保证嘉禾皇位的绝对稳固。
“太后,您以为想要谋逆的只有杜家么?”赵游舟问。
端和三年,宣府城内的刺杀的的确确是杜家人所谋划。
可是端和五年,不久前嘉禾在大同城前遇伏,他却怎么查也查不出杜家插手其中的证据,反倒是线索越来越指向荣靖。
杜氏一族因杜康氏之死而乱,族中大半子弟牵连入狱,料想近来掀不起什么风浪。因此嘉禾一行人从大同出发赶往京师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他们又会遭到一场袭击。
大同城前发生过的一切再度重演,只不过这一次,嘉禾没有防备。
第185章 、四十三
马车疾驰于边疆的荒原之中,嘉禾按住佩刀,紧盯着车后的追兵。
是她大意了,未曾料到她离开大同之后竟会再度遭遇这些贼子。大同城内的反贼她自以为已被肃清,京中杜氏一族又陷于囹圄,她还当自己安全了。回京本就是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备下的兵马不足,不能应对突如其来的逆贼,由锦衣卫组成的防线被冲破之后,她只能果断的下令逃命。
不过就眼下情形来看,这些人追上来也是很快的事。他们人数不多却个个装备精良,骑着西域的良马,手持东瀛的刀剑,做北戎人打扮,杀死她之后,史书上只会这样记上一笔,某年某月,端和帝死于胡虏之手。
但嘉禾清楚,这群正在追击她的,绝对不是什么北戎人。她在战斗间隙听见了他们的交谈,他们用的是纯正的汉语。若真是北戎胡骑散乱在大同城外,碰上了她这个夏朝皇帝出行,想要趁火打劫,也绝不会对她痛下杀手,而是会设法俘虏她。而这些一上来就用最猛烈的攻势朝她发起冲锋、火炮不要钱似的往她的车驾招呼的家伙,显然是欲置她于死地的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