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但嘉禾不愿如此。
  遭遇伏击已经让她颜面大失,再让杜银钗派人护送她回京,更是在向世人表现她的无能。脱离了主部队的她,游荡在草原既危险又安全,若是利用这个机会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说不定能杀那些反贼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这时已不是冬天,草原再怎么气候恶劣,至少也不会有被冻死的危险。嘉禾结果一名侍从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干裂的喉咙略有些疼。
  不远处苏徽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眺望着远方,神态宁和。这几日风餐露宿的生活并不好过,嘉禾是在勉力忍受,而苏徽则更像是在享受。
  “你的伤好了么?”嘉禾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在大同城的时候,他看起来那样痛苦,可是醒过来之后,他看起来又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哪有好的那么快的。”苏徽说。
  其实何止好不快,他的伤口已经停止了进一步愈合的进程。时空排异反应正在一点点的作用在他的身上。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和嘉禾说。
  “之前路过那几个军屯的时候,朕说了让你留在那里,你非要跟着朕。你倒是说说,你跟着朕能做什么?”
  苏徽低头,只是微笑但不说话。
  他什么也做不了,但他想再多送送她。以及,他想要见杜银钗。
  他记起来了,杜银钗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但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杜银钗躲过了排异反应,融进了这个时空之中。有一些话他说给嘉禾,她未必听得懂,AI也未必能让他说。如果想要改变历史,只有寄希望于杜银钗,或者说杜莹。
  嘉禾不知苏徽心里这些复杂的想法,在她眼中,苏徽还是过去一样莽撞而又天真,总喜欢胡来。她劝不住他,也不想去劝,将行囊中的麦饼一分为二,递了一半到到苏徽面前。
  “陛下亲手赐食,在别的人眼中,这可是莫大的荣幸。”苏徽笑着调侃。
  “我现在不是什么陛下,”嘉禾斜睨了他一眼,“你也并没有多少倍感荣幸的样子。”
  苏徽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张麦饼片刻,一嘴咬下。看的仔细不是因为想要观察饼里有毒无毒,而是想要研究麦饼的成分、制作手法,以便于研究分析夏朝时候边关民众的饮食风俗——这是职业病了,改不了。
  “这几天,陛下都看到了什么?”他提了个让嘉禾感到莫名其妙的问题。
  嘉禾茫然的发了会呆,答:“草原、农人、牧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苏徽却说:“不是每个皇帝都有机会看到这些的。陛下,这些是你的子民。”
 
 
第187章 、四十五
  “子民……”嘉禾喃喃这这两字。她当然知道这一路上所见到的庶人都是她的子民,这片土地之上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尊卑,皆是子民。平日里她经常会听到臣下与她说起“子民”,自己也时不时会将这二字挂在嘴边以彰显君王之仁,可今日听苏徽忽然说起“子民”,她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他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是赋税的来源、差遣役使的对象,还是国家的命脉根基?她于他们而言又算什么,需要跪拜敬重的君父、苦难的来源,亦或者是远在庙堂之上的陌生人?
  “每一个国家的开国君主往往能知民生疾苦,因为他们在显达之前就是寻常的百姓,是被统治的‘子民’。所谓‘子民’,与‘民众’、‘公民’不同——”苏徽捂住脑袋,就在刚才,他又遭到了一记电击,因为他说出了这个时代的嘉禾本不该理解的概念,不过他没有理AI,因为反正确信了AI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他继续道:“‘子民’,既是‘子孙’,又是‘人民’,所接受的盘剥繁重严苛,他们所要尽的不单是作为民众的义务,还需要如子孙一般孝顺。人们常说家国天下,也就是说,治理一个国家和治理一个家族的分别是不大的。宗法纲常规定好了每个人的尊卑等级,束缚着他们不得逾越,且还要满心尊敬的接受这份不公。”
  “朕有些不大懂你在说什么。”嘉禾说道。在苏徽面前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的无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她知道苏徽并不会因此轻慢于她:“总之你的意思是——在劝朕爱民。”
  “不仅在劝你爱民,还是在劝你敬民。”苏徽不曾参政,但他主要研究政治史,古往今来海内海外的人类政体他都了然于胸,过去还是云乔或者云微的时候,他从来不教嘉禾该怎么做一个政治家,那时他的主要任务是观测这个少女的一生,可是现在,他想要改变她的一生。
  “做皇帝的大权独揽,这不是不好,集权使行政高效。然而历朝历代的皇帝,越到了后头,便越是远离民众,他们被拘于深宫,只能凭想象来臆测他们所统治的世界。子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个数字。陛下你稍微要好些,虽然你也是长于深宫,但幸好你还有微服出访这项爱好,你至少可以知道你北方边镇一带的百姓的日常生活水准是怎样,他们有什么辛苦之处,能否吃饱穿暖。可是即便如此,在你的眼中,他们也并不是‘人’。”
  在皇帝,或者说所有上位者的眼里,下层的百姓们只是国家运行的基础。夏朝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人本位”思想,也不讲究“平等”。
  嘉禾思索了好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苏徽说的究竟是什么,她本想反驳,才一张口便忽然意识到,苏徽的话语……和天书上的部分思想不谋而合。
  一直以来她在阅读天书时感到的违和冒了出来,他们做皇帝的虽自称“受命于天”,可天书却并不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写就的。天书将那些和官府作对的逆贼成为“起.义.者”,天书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去描述寻常民众的社会风俗,天书还说——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
  以前嘉禾不理解这句话,反复读了许多次都不理解,现在,她好像有些懂了。
  “君舟民水的概念你应该是懂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其实水不仅能决定船是否会倾覆,还会和船舵一起决定船只的走向。陛下你就是掌握船舵的人,你需要低头去观察水势,顺着水行驶会让你事半功倍。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女人,这个皇位是坐不稳的,所以一直以来你战战兢兢,想方设法的揽权,如同一只警惕的孤兽。可你应该也从我口中听说了其他国家的故事,在远离中土的国度,并不缺少和你一样登临王座的女性。不仅如此,在这之后的几百年里,女子将会逐步从闺阁走出,能够读书识字,能够为官从政,即便做了一国领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船只已经驶出了狭窄的河谷,开向了广阔的大海。”
  苏徽与嘉禾说了这些,也不知道她信或是不信,AI的警报在他脑子里疯狂的响,吵得他头疼。
  嘉禾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旁锦衣卫上前来询问她是否要准装出发,她都没有听见。
  “总而言之,皇帝不是神龛之中供人伏拜的雕塑,并不高高在上。虽然说皇帝需要个高瞻远瞩,可站得高并不意味着要远离凡俗。既然治理的是世俗人,又怎能不知人间烟火。”苏徽说了这样一句话。
  嘉禾猛地攥紧了苏徽的衣袖。她记得很多年前,她曾对“云微”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皇帝就是神龛上的泥塑,不需要有任何的感情。
  “云微、云乔,还有你,你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苏徽已经暗示过了她,他和五年前的云乔、两年前的云微是同一个人。可她就是想要听他亲口承认这件事。
  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长相,生与死的跨越……这些怎么听都怎么荒诞,可嘉禾又不是没见过神鬼之力,她连她手中的天书是怎么出现的都不清楚,再来几桩不可理解的事情,她也能安然接受。
  “陛下会知道的。”苏徽忍耐着头部的疼痛对她微笑,“等我们到达京师。”
  这回答听着像是敷衍,然而嘉禾并没有再逼问下去。也许这份宽容是出于信任,她终究还是选择相信,苏徽不会让她失望。
  “我们出发吧。”嘉禾转身上马,前方是帝都。
  苏徽靠着石头,后背已悉数被冷汗浸湿。
  ai停止了电击,问他:为什么?
  它毕竟只是人工智能,有太多不能理解需要需要学习的事情。
  你在做无用功。
  历史的大方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改变。
  过了一会,ai又说了这两句话。
  苏徽没有反驳什么。嘉禾骑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担忧的看了眼他的脸色。苏徽朝她摇了摇头。
  他们这一行人扮作穷苦行商,只有一辆马车是可以坐人的,嘉禾把那辆车让给了他,因为他身上有伤。
  这不过是小恩小惠,如果苏徽还是过去的那个他,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
  但苏徽的心境早就和过去不同了。他让嘉禾不要高高在上,这句话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自嘲?他一直以未来人的身份冷眼旁观,可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久了,一不小心就将自己也当做了这里的人。
  在听说自己最后一个儿子也被锦衣卫带走之后,杜雍终于再也坐不住,从府中赶来了慈宁宫。
  他装病了五年,但实际上他本身也老了,走路颤颤巍巍,满头的白发。
  杜银钗猜到自己这个义兄一定回来找她,于是早早的就在慈宁宫内做好了准备。重新见到杜雍的那一刻,她恍惚了一阵,有种时光易逝的苍凉。
  那个曾经给过她饭食、陪她打过天下的中年人,如今也成了这幅模样。
  “阿兄,所来为何事?”
  “为我杜氏一族身家性命而来。”杜雍跪倒在杜银钗面前,以五体投地,彻底臣服的姿势。
  “你都想要我女儿的命了,我能容你?”杜银钗没有再和他多说什么废话,直截了当的发问。
  杜雍沉默不语。
  “将话挑明了说吧,阿兄。你我兄妹一场,不妨爽利一些。”杜银钗揉着额角开口,“你有谋反之意,对是不对?”
  杜雍抬起头,“臣一直尊奉周家江山。”
  “是,周家江山。当今皇帝姓周,可你的儿媳也姓周。你已经做了一朝外戚,还不满足,想要再做一朝外戚?你是不是还以为百年之后,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能姓杜?”
  杜雍大大方方承认,“你知道兄长一向是个贪心之人。我有这样的野心,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可惜我再没有别的儿子了,否则阿榛娶了长公主之后,我会让另一个儿子再娶了陛下,这样我不用冒什么险,也可保我杜家百年富贵。”
  “就算你真有别的儿子,我也不可能让他成为皇帝的丈夫,不为别的,就因为你太贪了。”杜银钗重重的冷笑。
  这一回答在杜雍的意料之中,他跪坐在地上,将双手笼在袖中,“狡兔死走狗烹,果然如此。”
  “你不服?”杜银钗切齿冷笑,“所以你要杀我女儿,不敢对我下手,便去动皇帝——少给哀家狡辩什么,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哀家全都知道了。端和三年,宣府的那场刺杀,是你安排的吧。”
  杜雍点头承认,“皇帝死在边镇,倒也算是天子守国门,何其荣耀。近来大同城外的两场伏杀,也都是我安排的。”
  杜银钗摇头,“不,阿兄,只有一场是你安排的。第一场刺杀是出于杜榛的授意,我之前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当时荣靖下落不明,死了嘉禾对他有什么好处。后来我见到了赵游舟,我便懂了当时杜榛的心理。他爱慕嘉音,事事以她为首,杜榛见我对嘉音的失踪无动于衷,以为是我偏袒小女,于是便想杀了嘉禾,这样一来周氏皇族便只剩嘉音一人,我就算是为了社稷稳定,也必须要将嘉音救回来。不久前对嘉禾的那场刺杀,才是你动手的。因为嘉禾已经开始对付你了,所以你狗急跳墙。”
 
 
第188章 、四十六
  说是狗急跳墙或有不妥,杜银钗面前这老迈男子曾是在数十年前立下了开国之功的人,非将领却有名将之勇,非文臣却有儒者之智,以商贾之身辗转于山河南北,如果没有他便不会如今的周氏江山。
  杜银钗认识杜雍数十年,何曾见他惊慌失措昏招迭出的时候?这个男人最是精明,永远都为自己留有后路,大同城下二度伏杀嘉禾不是狗急跳墙,而是放手一搏。
  “太后,臣早已说过,臣并无谋逆之意,此心忠于周氏,至死不改。”他说:“毕竟我乃周氏之姻亲。”
  不久前是荣靖下落不明,现在失踪的成了嘉禾。且比起荣靖当时的情况来看,嘉禾更有可能真的送命。如果嘉禾死了,皇帝的宝座就理应由荣靖来坐,杜榛是她的丈夫,杜家毫无疑问会再度因外戚的身份而显贵。
  “你信不信哀家让嘉音与你儿子和离,让你辛苦算计一场最终竹篮打水?”杜银钗面如寒霜。
  杜雍叹息道:“太后,子女的心思,有时候不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可以操控的。长公主这些年冷眼目睹着您屡次三番偏袒次女,您认为她不会心寒么?这些年我杜氏一族助长公主良多,势力交织相融,她便是想要舍下杜氏,却也做不到。”
  多年以来,杜雍在杜银钗面前总是一副恭敬谄媚的嘴脸,而这一刻他高高扬起了头颅,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飞扬神采。
  翻脸如翻书,善隐忍、懂蛰伏,却又能在关键时刻凌厉一击,这便是他杜雍的真面目。
  “阿兄还真是得意哪,”杜银钗被气得连连冷笑,“我夏朝非两汉之世,国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的儿子就算做了我周氏的上门赘婿,你难道还妄想着做窦宪、梁冀不成?真是可笑。”
  “可皇帝是个女子。”杜雍跪在地上,以最简练最冰冷的语气一针见血。
  自科举出世之后,文臣势力渐长,诚如杜银钗所言,夏非两汉,自唐宋元明之后,再未有过煊赫显达的外戚之家,天下的大权早已被握在那群士大夫手中,岂容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染指?
  然而当皇帝是个女人的时候,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女子天生弱势,且易感情用事,势必会处处依靠夫家,寻常富庶之户招的上门女婿地位都比那些高门之中的贵妇人要高,贵妇人只能在宅中相夫教子,可上门的赘婿却还要替丈人家操持产业,时间久了,丈人的田土钱财,不就自然而然的到了那女婿手中。
  此外便是子嗣之事,女人招收赘婿之后,生下来的孩儿就算跟着母姓,几代之后也还是会改回男方姓氏,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更何况杜榛当年迎娶荣靖,是奉先帝遗命,先帝是将女儿指婚给杜家,可不是让杜榛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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