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笑陛下与驸马。”苏徽说道:“三年前陛下和驸马还是敌人,可三年后的今天,你们似乎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融洽么?”嘉禾刻意放慢了脚步,与苏徽保持并肩。
“我记得端和三年,陛下您十六岁的时候。那年驸马才迎娶长公主,您亲自为他们安排婚礼中的大小事宜,可暗地里却恨得牙痒痒。”
嘉禾想起过去的自己,不由舒展了眉眼。接着又收敛了笑意,说:“朕又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至于现在,朕其实也还是做不到在面对杜榛的时候平心静气。当年他想要杀朕,这仇朕可记着呢,只是不曾表露。”嘉禾用笑着的表情说这样一番话,帝王心思复杂莫测,她的喜怒哀乐,一般人还真猜不清楚。
但苏徽作为一个陪伴着她走过了漫漫长路的故人,是当然不会害怕她的,他侧首看着她的容颜,静静的听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朕不杀杜榛,是因为答应过长姊,也是因为杜榛的才华。他不是忠臣,不是良臣,但至少在书画上有些才气。朕要留下他,用他来向天下人彰显朕的的求贤若渴。”她辣洋洋的说着,眉宇间多少有些不屑的。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帝,该如何做戏她早就一清二楚,也早就厌倦了。
“那些反对你,却又才干的人,你都会放过么?”苏徽问。
“那倒也不一定。”嘉禾说,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听说当今文坛,以抨击陛下您成风。”
嘉禾抿了抿唇,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嗯。”顿了顿,她将下颌稍稍扬起了些,“但这也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从登基之初就挨骂的皇帝,古往今来数目不多,她算其中一个。
如果她不幸被废身死,那么百年之后史册之上,还会有更多的人对着她指责不休。
苏徽心中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这一刻他又想在这个时代留下来了,就算未必能够帮着她取得一个圆满的结局,至少也可以陪着她走到最后。
就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嘉禾猛地看向了他,“你在想什么?”她狡黠的眯眼,“让朕猜猜,你此刻应当是在同情朕,同情朕身为皇帝,却不得民心。”
不等苏徽回答,她又道:“朕不在乎这些。”
苏徽却摇了摇头,总算鼓足勇气扯住了她半截衣袖——这个时代到底是礼教严明,就算苏徽不在意那些,却也害怕惊扰了她,只敢抓住袖角而已,“你不是不得民心——文人士大夫不是‘民’,达官显贵不是‘民’,富商巨贾也不是‘民’,你究竟得不得民心,得百年之后让百姓评断。”
苏徽才来到这个端和八年没多久,又被困在长公主的府邸之中,他实际上并不知道这个国家在嘉禾的治理之下变成了什么样,但他愿意相信嘉禾。
其实别的不论,只杜榛告诉他的“洋装事件”就已经在这个年代的朝堂之上掀起了哗然大波,守旧的臣子们不能容忍他们的皇帝换上蛮夷的衣裳,为此大肆抨击,而这三年来类似的争吵已经不止一次发生。
嘉禾没想到他会这样正儿八经的来安慰她,低头笑了一笑,握住了苏徽的手。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话,我知道我在走怎样的一条路。”
嘉禾这天告别苏徽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在自己寝殿见到了杜银钗。
自从做了寡妇之后便很少再出门的杜银钗难得离开了慈宁宫,到了自己女儿的住处来做客。
“母亲有何赐教?”嘉禾第一反应是站好等候停训,这三年来她承认她有时候的确行事过激,以至于有时候杜银钗都不得不站出来对她训诫一番,以安抚大臣。
“我听说,那个人回来了?”杜银钗问道。
嘉禾脸色微微一变,摆手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一起退下,等人都走完,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的时候,她这才开口说道:“是的,他回来了。”
“回来有好些天了吧,你怎么不告诉我?”
嘉禾抿唇不语。
“找不到借口来敷衍哀家了?”杜银钗冷笑,自从向女儿坦白了自己来自未来之后,杜银钗便很少再会摆出皇太后的架子,可是这一次她又久违的端起了肃冷的面孔,“你该把他带进宫里来的。”
“然后任由母亲将他关在某间偏殿之内,不让他与外界接触,也不许他离开半步,想法设法榨取他的智慧,将他当做我治国的秘宝?”
“那你打算怎么办?再一次任由他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而且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他是帮着你,可万一有一天,你的政敌蛊惑了他,他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杜银钗:女鹅,你听麻麻说,你要学着做一个病娇,黑屋麻麻帮你准备好了阿禾:?????
第200章 、(十一)
杜银钗故意说了这样一番煽动性极强的言论,想要看看女儿对苏徽究竟是怎样的态度。而嘉禾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竟是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摇头说:“没有这个必要,母亲。”
杜银钗调整了下坐姿,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你能容忍他离开你?”
“即便不能,也不该夺去他的自由。他帮了我许多,我如果这样做那便是恩将仇报。”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说完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杜银钗一眼,补充道:“也希望母亲不要对他打什么不好的主意。”
杜银钗笑了起来,“怎么,你不带他进宫,就是害怕我会将他夺过去?”
嘉禾扯了扯唇角,“与苏徽认识之后,女儿越发觉得自己过去的人生只是坐井观天,虽身为皇帝,却见识浅薄,不知天地之大。而他来自未来,通晓古今,实在是有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可是——”说到这里她顿住,猛地话锋一转,“女儿不需要神仙。”
杜银钗眉头一挑,“好狂妄。”
“他的确能给女儿指引,可这个国家终究是握在女儿的手中,朕才是皇帝。”嘉禾理了理衣袖,从容的抬头与母亲对视。
“既定的历史是会改变的,人的命运也是。”杜银钗点了点头,“我也从几百年后的世界而来,照理来说我也该是神仙。可我自己亲手改变了这个世界,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你找到了那个苏徽,他也的确未必能帮你。夏朝的皇帝是你,这没错。不过,”说到这里杜银钗轻轻一笑,斜睨过来的目光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你舍得?”
“什么舍得不舍得?”嘉禾下意识的用问句掩盖自己的心慌。
杜银钗向后一仰,靠着椅背揉了揉额角,“阿禾,你和阿音都与这世上大多数的女子不一样,你们有我这样一个母亲,接触到了这个时代女人不该接触到的世界。男人们厌弃你们、女人们鄙薄你们,你们的言行、思想,都与这世道格格不入,注定孤独到死。”
而苏徽或许是那个唯一能够理解嘉禾的人。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如同天际转瞬即逝的流星,惊艳了一瞬之后,留下的是漫长的黑夜。
嘉禾如同叹息般深吸了口气,轻声说:“纵使长路独行,女儿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更何况,女儿也不是独自一人,母亲被还在女儿身后么?”
“好、好——”杜银钗抚掌颔首,“那么,你想要哀家为你做什么?”
“女儿这些年有意削减边将兵权,这点母亲是知道的吧。”
“当然。”
“母亲觉得女儿操之过急了吗?”
杜银钗沉思了许久,说:“快刀斩乱麻有利落简洁的好处,徐徐图之胜在谨慎平稳。哀家如今身在局中,也无法判断利弊,哀家只能说,若真有北方作乱的那一天,哀家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平定战事。”
“女儿谢过母亲,不过如今的天下苍生需要的是太平治世,女儿不愿看见兵戈再起。”
“所以你是打算——”
“苏徽他,为女儿指了一条路。”再度提起那个人的时候,嘉禾心底有些复杂,既是想要微笑,又不得不将唇角的笑硬生生压下去,换做严肃的神情,“女儿打算将郑牧收归己用,铲除李世安的势力。李世安年事已高,若是边疆无战事,他便只能老老实实的收起爪牙。女儿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熬死他,不过他死后,他的子孙依然让人忌惮……”嘉禾记得李世安的后裔远比郑牧一族更为难缠,郑牧的子孙大多弃武从文,无甚功绩,可李世安的外孙,在里一条时间线上却是灭亡了周氏江山的逆贼。
“南方商贸兴旺,在西洋、东洋之间的往来船只每年数目都在逐步递增,可倭寇的数目也在逐年增长,南洋的诸藩国也常有不臣之举,女儿听说,郑牧从前十分擅长指挥水师?”
“哀家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要郑牧前去南方重整我大夏水师。”
“是。”嘉禾点头,“不过这件事不需要母亲插手,女儿自有办法说动郑牧。女儿希望母亲能安抚李世安。”
“看样子你是打算将刀口对准李世安。”杜银钗苦笑,“我当然可以帮你……就是不知道我与李世安之间的故友情分,还剩多少。”人非草木,杜银钗却先是杀了自己的丈夫,又逼死了义兄,现在还要去对付曾经的挚友。
她当然不至于因此而迟疑,只是不免怅然。
“不过你既然要重振水师,也就说明你是铁了心要大开国门,与大陆另一端的国家打交道了。”
“是”
“不害怕么?”其实夏朝这个时候与西洋交易并没有太大的好处,东西方的差距还未被拉大,虽说他们的船只和武器已有部分胜过了夏朝,可在大部分人眼中看来,同这些相貌古怪的蛮夷通商,学他们的算术、礼法和文学是有辱身份。
“女儿不想做庸主,千百年后被人记住,只因为我是个女人。”
杜银钗没有说什么,朝着嘉禾淡淡一点头之后,便起身离去。预备着回到慈宁宫中,去思考该怎样稳住李世安。
不过在即将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说:“你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你父亲亲族的事情?”
嘉禾点头。
三年前方延岁找到了周氏旁支的线索,而这三年时间来,嘉禾一直都在沿着这条线索进一步的查询。
无论是在那本来自未来的“天书”上,还是苏徽的叙述中,未来夺去她皇位的,都是一个姓周,据说和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年轻人。
嘉禾想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人其实已经找到了,就在不久前,派出去的锦衣卫送回了消息,说是找到了那个据说是她父亲侄孙的少年。
姓周名福寿,徽州乡下人,其祖父在前朝末年的战乱之中流落徽州,而后娶妻生子。据说他有个失散的弟弟,丢失时不过五岁,恰好就是丢在金陵一带。后来这位周老爷子穷尽一生之力都在寻找这个弟弟,可惜苦寻多年未能找到。
这位周姓的老人一生有三儿四女,平安活到成年的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后来也娶了个妻子,在孩子才生下来没多久的时候,便因意外而去世,其妻寡居家中,靠着一人之力勉强抚养亡夫之子,但那孩子不学无术,成日里只以走马斗鸡为乐——这便是周福寿,未来的夏朝烈宗皇帝。
嘉禾已经从母亲那里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根本就不姓周,这个周福寿多半和自己没有什么亲缘关系,奈何周老爷子那位丢失的弟弟确实恰好与她的父亲年纪相仿,而根据锦衣卫的回复,周福寿的外貌,还真与她父亲看起来有几分相似。
战乱之中亲人离散的多不胜数,而这天下几乎人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五官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也不是什么怪事,可怕就怕种种巧合撞在一起,会让人认定了这周福寿真就是他父亲的侄孙儿。
确定了周福寿就是“天书”中的夏烈宗之后,嘉禾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杀了这人,以绝后患。下令之前却被一人拦下,那人说:“周福寿之母何辜?辛勤抚养独子多年,却因莫名横祸要遭晚年丧子之痛。陛下爱民如子,那周福寿难道不是陛下之子民?”
说话的人是而今嘉禾的左膀右臂,方延岁。他也是少数知道“太.祖侄孙”的臣子。
于是那个冷冰冰的“杀”字就此堵在嘉禾喉中,半天也没能说出口。
不杀周福寿,倒也不全然是因为心软。她周嘉禾十三岁的时候,可以因为怜悯庶母腹中未出世的手足,而与自己的亲生母亲作对,二十一岁的时候,却是再没可能做出这等仅凭情绪驱动而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但她也不是什么不择手段的狠厉之人,她告诉自己凡事需有底线,这世上的善恶界限或许并不分明,但并非没有善恶,手握生杀大权则更需谨身慎己。
杀周福寿,是祸及无辜,以强凌弱,可若是不杀……
若是不杀,皇座更迭江山易主,死的人会更多。
然而那时向来忠心耿耿的方延岁看穿了女皇眉目间的阴郁,对着嘉禾叩首,恳请她留下此人一命,“若周福寿真是太.祖孙辈,那便是陛下之同族,陛下如何能戕害亲族?若他不是,陛下又何苦杀他?”
嘉禾默不作声的听着方延岁的话,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周福寿不是她父亲的孙辈,可是文人的嘴向来能够颠倒黑白,就算她杀了一个周福寿,别有用心之人还是会从另一个地方找出来一个周阿三、周阿四,硬说这是她的同族。杀周福寿不够,得杀了天底下所有周姓之人,杀了所有周姓人还不够,得将江南一带所有在前朝战乱中丢了孩子的人家全杀了才行。
但这无疑是不可能的。
第201章 、(十二)
那日嘉禾来过长公主府后,苏徽那个感到自己在荣靖这里的待遇得到了明显的提升。大约是嘉禾对长姊叮嘱了什么,荣靖倒也不再像关犯人似的关着他,苏徽说要出门逛逛,她也答应了,不过条件是她必须跟着。
荣靖与嘉禾不同,在没有战乱的时候,她这个长公主当得轻松,嘉禾没有时间跟着苏徽满京城的乱转,荣靖却不缺这样的闲暇。于是苏徽期待了很久的京城一日游就这样变成了他与荣靖的双人行。他倒不是对荣靖有什么意见,只不过他与嘉禾这位长姊关系平平,荣靖板起面孔跟在他身后的时候,苏徽感觉自己像是被狱卒押着往前走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