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苏徽没有半点缩回去的意思,就这样淡然坐在高处俯瞰众生。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摔死,摔不死是他运气好,摔死了更是他运气好。他一头披散着的长发在风中肆意舒展,遮盖住了大半长面容,很久很久以前,他是这幅模样,很久很久以后,他也还会是这样一张脸。他不会老去,因为时光已经在他身上停滞。他不被眼下的时空接纳,也不被任何的时空接纳。
  地上的“叶子”动了起来。
  宫门的戍兵先是拦住了乾清宫方向赶来的宫人,接着却在见到了皇帝的手谕后短暂的愣神,片刻后,这道照理来说除非军国要事否则在夜晚绝对不能开启的宫门,在宫门卫长官的指挥下缓缓打开了,发出了沉闷而又刺耳的声音,宛如一只才醒过来的巨兽在咆哮。
  手持火炬的朱袍宫人低着头走过宫门,在夜幕之中穿行,脚步轻且快,整齐的沙沙声如同是长蛇蜿蜒爬行于洞穴。
  要变天了。
  苏徽看着这些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隐匿于夜色之中。他知道他们身上带着嘉禾调动禁军的诏令——在这里得感谢一下另一个苏徽,是那个苏徽化解了杜银钗母女三人的矛盾,拧成了一股绳的三人同进共退,嘉禾要操控禁军杀人,杜银钗会给虎符,而荣靖则会毫不迟疑的披上铠甲充作先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概一两个时辰之后,京师的禁军会被全数召集,再然后,整个京城会化作地狱,邻近紫禁城的那条居住着达官贵戚的长街,会被血海尸山所堆满。
  一切都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不会有任何的误差。因为现在所发生的事情,他在过去无数次时间溯回之中,已经见了许多次。就如一局围棋在他面前反反复复的下,次数多了,他也就能清晰完成的还原出整个棋盘,什么时候该落什么子、哪枚棋子该落在哪一方,他都知道。
  不过他没有办法亲眼看到女皇清理叛臣的那一幕了。苏徽看着自己这在变得透明的手,意识到自己又该暂时离开这个时空了。
  不被任何时空接纳的流亡者,只能不停的穿梭在不同的空间,永无止息的流浪。在数百上千次的时空穿梭之中,他早就忘了自己来时的方向。
  二十三世纪,首都第一医院。
  苏徽抱着通讯器,正在黑市交易论坛上和人讨价还价。
  本来病房里是没有可以联网的通讯器的,但是云教授在走之前给苏徽留了一个。
  也许那是她不小心落下的,也许那是她故意放在苏徽枕边的。但无论如何,这只没有设下任何密保系统,不需要虹膜验证也不需要植入特殊芯片的通讯器在这个时候就是苏徽的救星。
  通讯器这种东西,脱胎于二十一世纪的智能手机,经过几百年的迅捷发展,几乎成了人脑的延伸。没有通讯器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而有了通讯器后,苏徽至少不聋不瞎了。
  表面上苏徽正躺在病床上睡觉,实际上厚厚的被褥下,他的双手正抱着那只款式老旧的通讯器,通过神经连接操纵着仪器上网。
  震惊!某高官竟私下囚.禁亲生儿子,道德沦丧为那般?
  人权遭到剥夺,自由惨遭践踏,竟是因为……
  苏徽现在大可以在网上随便哪个关注度高的社交媒体上发布这样的帖子,来控诉自己母亲对他的暴行。但他怀疑这样根本帮不了他分毫。
  帖子发出去后有两个结果,其一就是瞬间引来了极高的关注度,惹来了大批二十三世纪无聊网友吃瓜看戏,顺便帮他声讨一下苏滢,但是对他并没有任何用处,他反而有可能会被恼羞成怒的苏滢反手丢到冥王星去;其二就是发出去三秒钟不到就会被军部的系统侦查到,苏徽连发生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掐住了脖子,接着还是有可能会被苏滢一怒之下送去冥王星。
  所以苏徽干脆悄悄登陆了黑市交易网站——他过去当了二十多年奉公守法好公民,可他毕竟还是个官二代,见识是不会少的。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辈子都接触不到的黑市,苏徽轻轻松松的就联系上了,他也没想着雇杀手、贩军火,他就只是联络了黑市上要价最贵的骇客,问他/她:“首都第一医院的网络你黑的进去吗?”
  苏滢不给苏徽自由,但她忘了钱也不能给苏徽。现在苏徽的私人账户下还是有一笔不菲的存款,足够打动黑市上最好的骇客。
  在得知雇主不是要抢世界银行也不是要偷袭总统府,花大价钱只是为了打开首都医院的一间普通贵宾病房后,那名骇客满怀着疑惑缓缓打出了一个:?
  不过虽然一头雾水,但没有谁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生意在和谐的氛围中谈成,这天晚上十二点,首都第一医院的网络中枢瘫痪,所有的大门都对着苏徽无声打开。苏徽剥下了一名仿造人类模样制作出来的机器人医生的衣服给自己穿上,然后用绷带束好了一头长发,大摇大摆的离开了这座关了他好几天的囚.笼。
  出了医院后,他当然是要去到科研所,找到那台时空穿梭机,然后才能去往夏朝。不过这对于苏徽来说,难度依然很大。
  二十三世纪的北京比夏朝时候的北京要大了数十倍,无论海陆空,都有复杂曲折的交通路线。而现在偷偷私逃在外的苏徽不敢乘坐任何的交通工具,更要提防着这座城市无时无刻不在头顶盘旋的无人机式监控摄像头。除了老老实实用脚走到科研所,苏徽没有一点办法。
  北京城是什么样子?
  周福寿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这个问题。
  过去他只是个乡下的穷孩子,从没想过自己有踏足京师的一天。不过他是男孩,寡母对他自然是寄予厚望,即便明白这个孩子文不成武不就,平安长大都是祖宗保佑,能不能娶妻生子还未可知,但周家寡妇还是在孩子耳边时不时的叮嘱,你日后一定要发愤图强,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光宗耀祖。
  正因为对儿子有诸多期待,周寡妇这才会轻易的就将周福寿交给了京城来的“大官”。起初,周福寿以为自己是要进京做锦衣卫,他看着护送自己进京的那些哥哥们身上华丽的飞鱼服,满是喜悦与得意。后来他们在路上遭遇了一些事情,有许多人在他的面前死了,他则是被带到了一名大官那里。在他惊魂未定、惶惶不安的时候,大官对着他跪了下来,叫他殿下,呼他千岁,还对他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周福寿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他被旅途中的变故吓傻了,后来在一路上懵懵懂懂的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有着不凡的出身,他也没想明白,自己要去京师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做皇帝呀。
  有个大官这样告诉他。
  他不记得那个大官是谁了,那些官僚们都有着复杂的头衔,穿的衣服也大同小异,他实在区分不出来。
  可是“皇帝”这两个字等于是在他的心中洒下了一点星火。
  那火苗很烫,却也耀眼。很快那点火苗在他心中燃烧,成了燎原之势。他整夜整夜的想着京城的样子,想着皇位的样子。欢喜的差点疯掉。
  端和八年十月三十,周福寿进京。
  在这一天之前,他已经无数次的在梦里来到过这座城池。他以为自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所以他高高的扬起了他的下颏。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京师和他想象的天差地别。没有在他预料之中前来欢迎他的人,更没有人在道路两边跪拜他,他在走进城门之后便被人从轿子上拽了出来,狠狠的摁在了地上。
  接下来他像个囚犯一样被殴打、被押送着去到了一个沾满了血的地方。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女人,她穿着明黄的龙袍,慵懒的坐在椅子里,膝盖上横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剑。
 
 
第223章 、(三十四)
  周福寿哆哆嗦嗦的跪在了那个膝头横着利剑的女人面前。
  没有人让他跪也没有人为他引见那个女人,这是周福寿下意识的动作,是人对于危险本能的规避。周福寿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当今天子是个女人,他想象了很多次都想不出来女人做皇帝是什么样子,他在平常见过的女子或温婉或贤良,就连泼悍些的农妇,在男人面前也终究是要怯怯的低下头。他当然也曾见过穿着锦衣玉袍的高贵女子,那是地方官员的夫人太太,上元时结伴去庙会烧香,他远远的瞧见过她们趾高气扬的身影——但这些官太太都是依凭着她们的丈夫才威严,乡下小子跪拜这些女人,一转头在她们丈夫看不到的地方,乡下人照样眉飞色舞的对这些官太太的衣着打扮和身段相貌品头论足,十二岁的周福寿有学有样,好似她们是市面上随处可得的商品。
  而女皇不一样。她静静的坐在一把样式朴素的椅子上,姿态不算端庄,甚至堪称慵懒,她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也不给,然而周福寿在看见这个女人的那一刻,直觉就告诉了他她的可怕。他瑟瑟发抖的趴伏在地,平生第一次在见到女人时没有观察对方的身段相貌,只有满心的畏惧。在周福寿的眼中,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皇帝、天子、九五之尊的君王。
  “陛下,周福寿带到了。”周福寿身边站着的太监朝着皇帝所在的方向拱手,用尖利而又沙哑、仿佛锈蚀被拽动时的嗓音开口:“护送他前来京城的沧州官僚,也都被一块拿下了。随行军队有三千人,眼下都被分散到了京郊不同的角落。”
  嘉禾点了点头,接着看向了周福寿。
  意识到自己正处在皇帝注视下的周福寿一动也不敢动,之前在来京途中做过的春秋大梦此刻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你就是周福寿,那个据说——”最后两个字,嘉禾咬的格外重,周福寿吓得又是以哆嗦,“据说是朕侄儿的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实在辛苦。你说说,你要朕封赏你什么?公侯?郡王?亲王?还是储君,亦或者——皇帝。”
  周福寿已经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死命的叩头。
  嘉禾倒是笑了,她嗓音天生柔和清亮,笑起来好似玉制风铃轻响,“你这么害怕朕做什么?你与朕,可是血脉至亲。虽然朕的父亲在驾崩之前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籍贯何地、姓甚名谁,可既然这样多的学者文人绞尽脑汁的考证你家的族谱,非说我父亲也是你家的人,而你也敢认下,那么就不妨当你是我侄儿好了。来,侄儿,过来让朕好好看看,看看你与太.祖皇帝有几分的相似。”
  周福寿瘫软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动也动不了,还是身旁几个宦官合力将他架起,丢在了嘉禾面前。
  “既然是朕的侄儿,朕理应善待,对不对?听说你在进京途中遇到了刺杀,告诉朕,是谁动的手,朕为你出气。”
  周福寿磕磕绊绊的答:“不知、不知道。”
  “朕派去护送你的锦衣卫全死了,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是、是……”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颈边一凉,是那柄长剑被搭在了他的颈边。
  生死关头,周福寿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他不敢挪动分毫,害怕那紧贴着他皮肉的长剑会割断他的喉咙。
  “那些刺客最开始动手是在沧州南边的一处驿站,他们好像是买通了驿站的官员,对我们痛下杀手。赵、赵大人带着我们逃了出去,可是他们一直紧追不舍,我们甩不开他们!沧州官僚不给赵大人开城门,赵大人没办法只能带着我往山林里藏。他们实在是太难缠了,锦衣卫们一个接一个的死。他们数目很多,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厚重的铠甲,像打猎一样围剿我们。最后赵大人也被他们抓走了——陛下,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真的很厉害,赵大人都说这些人不是等闲之辈,搞不好、搞不好……”这个吓懵了的小少年拼命的回想赵游舟当初说过的话,“赵大人说,他们搞不好是训练有素的细作。”
  “后来呢?”嘉禾温言细语的问道:“杀了朕的锦衣卫,唯独放过了你。你是想说你身手不凡,还是想说,你独具魅力,赢得了那些凶手的青眼,让他们放过了你?”
  “不是、不是……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抓走赵大人之后,就不再追杀我了。我当时心里很害怕,只想着回家。可是这时候沧州城门开了,那些官老爷把我接进了城里,给我好吃好喝,说我是皇亲贵胄……”接下来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嘉禾也想象得出那群逆臣都讲了些什么。
  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东厂先将周福寿带下去,找个隐秘的地方关押好。少年不知自己命运将如何,被拖下去的时候以为嘉禾是要将他处斩,吓得惊叫不已,如同待宰的猪羊。
  等到他被带走之后,站在室内的人在周福寿被带走的地方看见了一滩水渍——方才他竟被吓到了失禁的地步。
  这多少有些可笑,但嘉禾并没有笑,而是冷冷的说:“这便是我周氏的皇亲,是朕的心腹大臣挑选出来能取代朕的人。”
  室内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
  他们眼下所在的地方是在昆家宅院。就在一刻钟前,嘉禾亲手废掉了昆山玉的两条腿,命人将血淋淋的他押入了诏狱。
  也就是在今日黎明时分,禁军包围了昆氏府邸,宦官宣读了皇帝亲书的谕旨,判定了昆山玉的反贼身份。
  只要占据了先机,做皇帝要处置一个在京的逆臣是很简单的事情。难的是后续的烂摊子要如何收拾。
  昆家老小除了年纪最大又于国有功的昆子熙被暂时囚于府邸,其余人都被逮捕入狱,哪怕是平日里并不居住在本宅的旁支。
  接下来牢房还会变的更加热闹,如无意外,还会有一大批的人进去陪伴昆山玉。
  在清空整个昆家之后,嘉禾没有急着回紫禁城,而是留在了昆家府邸,顺便召来了其余的“御前翰林”。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提到什么“御前翰林”了。端和三年被选出来的那一批年轻士子在端和八年时已经没有几个还陪侍在嘉禾身边,他们大多被提拔到了更高的位子,借着皇帝在背后给予的支持在朝野上下一展拳脚,短短五年时间,已经各有所成,却也都心境不复从前。
  他们都与昆山玉曾经共事,不少与他还是友人,今日来到昆府,眼见着满地狼藉,心中各自都有着复杂的情绪。有些是凄然哀叹,有些是暗自警醒。
  听见嘉禾用冰冷的语气开口说起昆山玉的罪行,这些人一时间都不敢搭话,许久之后唯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一个是时任六科给事中的林毓林秀之,他问嘉禾:“陛下,那周姓小儿果真是昆……山玉找来谋朝篡位的傀儡么?陛下可有证据?”林毓是高傲而又尖刻之人,见到了周福寿的狼狈模样,心里自然不肯承认这是皇族子孙,故而只以“小儿”呼之,但他心中却又对昆山玉谋反之事存有疑虑——这是他一惯持有的谨慎,这也是他不同于别的言官的地方。别的言官以口舌为利刃,批驳天地万物,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所不弹劾。可林毓虽然口齿伶俐,却向来最讲究公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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