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覃便是方才的红袍宦官,威慑朝野的司礼监随堂太监。
能让他亲自来到坤宁宫通报皇后的事情,必然是大事。
杜皇后瞟了眼女儿,只轻声道:“外头风大,进殿吧。”
荣靖小声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嘉禾不欲母亲与阿姊闹出矛盾来,于是走过去轻轻握住荣靖的手。
荣靖这才低头看了眼这个妹妹,“你长高了。”
“嗯。”嘉禾小幅度的点头。
在身高这件事情上,嘉禾身边的女官一直很苦恼。小公主也不知是像陛下还是像皇后,小小年纪,个子窜得飞快,段夫人甚至还忧心过,万一她的公主日后长得比男人还高,那可如何是好?
对此嘉禾倒是无所谓,现在她已经能够和二十一岁的阿姊并肩而立,她很高兴。
“但还是个孩子。”荣靖掐了一把妹妹的脸。
她揽住嘉禾的肩,带着她跟在杜后身后进殿,趁着珠帘被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如落雨一般响起之时,她趴在嘉禾耳边对她说:“你郑伯伯要倒大霉咯。”
郑伯伯即是夏国开国第一功臣,曾经在战场上横扫胡虏所向披靡的齐国公郑牧。皇帝与齐国公过去乃是生死之交,嘉禾幼时管齐国公郑牧叫“伯父”。
此番遭到贬黜的功勋之中就包括了郑牧,荣靖虽身在道观,却已然得到了消息。便是杜后什么也不告诉她,她也能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猜出来。
说给嘉禾听,纯粹是她一时坏心眼,想看幼妹哭哭啼啼的伤心模样。然而嘉禾闻言,只是淡淡一点头,“知道了。”
“真是个无趣的孩子。”荣靖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
当然她下手并不重,嘉禾揉了揉脸,有些赧然。她不是故作深沉,更不是对郑伯伯一家的命运漠不关心,她之所以这样平静,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在她的父亲还未下定决心罢黜勋贵之际,嘉禾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嘉禾十岁那年,长姊前去道观,宫中她孤零零的没有一个玩伴,直到有天在御花园为了追一只花猫与宫人失散。
在这一过程中,她无意拾到了一本神奇的“天书”。书籍的装订方式,是她前所未见的,纸张也与她所摸过的任何一种宣纸有所不同。最最奇怪的,还是书上的内容。
嘉禾开蒙得早,五岁便识千字,到了十岁时,任意一本儒经道卷拿到她面前,她通能通顺流利的诵读完毕,甚至还能略解文中微言大义。除此之外,她还认得大篆、小篆与隶书,可是当她翻开那卷天书时,她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年幼无知。
书上的文字似乎都是汉文,可大部分都与她所认识的文字有所不同,偶尔她连蒙带猜的猜出了几个,可是这些字组在一起拼出的句子,她又不是十分明白。
嘉禾起初认为是自己学问浅薄,她将书中部分字句抄录下来,拿去询问翰林院中的鸿儒,换来的是对方茫然的眼神。
她不敢说这书是哪来的,直觉让她小心翼翼的将书藏了起来。
今时今日,她总算破译了些许文字。
第3章 、
她发现这本天书知古今未来,通天文、晓民情,记载了夏国之前的历史,还说了不少嘉禾父亲之后的事。
嘉禾能看懂的内容不多,连蒙带猜不知道对了多少错了多少。书上记载的夏国的末路以及她本人的结局,她读来胆战心惊。
她也怀疑过这本书的真假,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只不过是好事之人伪造出来的无聊把戏,奈何书上记载的发生在近几年的事情,都接二连三应验了。
天书上说,长业十七年,她的父亲会变革商税,果然那一年他的父亲就颁布诏令修改了税则,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诏书送出奉天殿的时间,与天书上半点也不差。
再比如说今天这件事,天书上也是写的清清楚楚,非但说了她父亲会在这日开始着手对付勋贵,还写明了她父亲要这样做的原因,以及所造成的后果——虽然那些所谓的影响,嘉禾大部分都没看懂。
而再往后几页,便是与她命运相关的文字。
天书上说,她,周嘉禾,夏朝宁康公主,将会成为未来的皇帝。
她反反复复的阅读那几段文字,一度觉得是自己又读错了。她怎么可能会做皇帝呢?她可是个女孩呀。
嘉禾知道唐时有个武则天,以女儿身莅临帝座,颠倒阴阳数十年,临到快死了,方还位于李唐。
但千百年来也只有一个武则天罢了。嘉禾从小被教导女子之德,什么是柔顺,什么是不争——因为她有个好干政的母亲和一个目无纲纪的阿姊,所以人们对她的期盼反倒更重了,就连前朝的大臣都偶尔插手起了帝女的教育,生怕她步母亲、阿姊的后尘。
于是久而久之,嘉禾的心愿便成了:做个贤公主,听从父母安排出嫁,而后专心相夫教子,平淡度过此生。
因此当她在天书上看见自己今后将成为皇帝之时,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恐。
她为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有违纲常的事情?爹爹驾崩后难道没有人阻止她么?
继续往下看,天书上说,她的父亲会壮年早逝,死时甚至没来得及生下一个儿子,恰逢北方异族入境,国内人心惶惶,臣子们竟将她一个女孩推上了帝位,数年之后,戎狄退却,山河归宁,群臣又不满她女子的身份,于是便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找出了她周家的子孙来。
她父亲在没有做皇帝之前是个孤儿,四处流浪,不知父母宗族,不知籍贯何方,后因机缘际会,于乱世之中奋起,十六岁那年在江南地域招兵买马征讨蛮夷,拼杀十余年,这才有了如今的基业。
定都北京之后皇帝封赏功臣,却没有一个同姓的亲族能够裂土封王。杜皇后也一直不曾为他生下儿子,因此如今这天底下,皇族仅三人而已,皇帝、荣靖和她。
也不知若干年后那些臣子是哪里找到了她父亲的亲族,找到那人时,他是乡野农夫还是市集商贾,总之就如同拥立她称帝那般,一群臣子再次操纵了北京城内的帝座更迭。
又过数十年,夏亡。
至于她的下场——她在那页书卷的页脚找到了一行小字注释,说她在被废之后遭人毒杀。
嘉禾虚岁十三,从没见过大风大浪,看完这些后一连做了许多天的噩梦。
那阵子杜皇后见她脸色难看,忍不住问她缘故。
她想了想,先是问母亲,信不信这世上真有知天命的神人。杜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慈爱的递给了她一卷《后汉书》。
后汉时期,光武帝笃信谶纬,在史书之上几乎留下骂名,千百年来不少后人引以为鉴。
嘉禾沉默了一会,又问杜后,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鬼怪。
杜后嗤笑,说前朝末年,兵燹四起,灾荒不断,若天上真有仙人,那些仙人想必也尽是些不理凡俗,专心修道的槛外看客。既是如此,这样的仙人有没有都无所谓。
嘉禾被她母亲这样一番狂妄之言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之后又问:若是有位神仙写下谶言,说咱们大夏不过数十年后便要亡了,娘娘您信么?
杜后挑了下翠黛描画的长眉,忽然一拍贵妃榻的扶手,喝令宫人将嘉禾身边的侍从押去领罚。
嘉禾连忙问这是为什么。
杜后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照顾公主不得当,该罚。
嘉禾明白了,杜后根本不信天书的预言,以为是有满口胡话的神棍蛊惑了她。
可是,如果神明预言的好几桩事情都成真了呢?嘉禾抓住杜后的衣袖追问道。
杜后以一种见惯大风大浪,对万事皆了然于胸的眼神轻轻一瞥自己的女儿,说,世间种种,有因必有果,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因,或许又是某件事的果。你知道了果,便能推导出因,同理,知道了因便也不难猜测出果。
嘉禾被母亲绕得有些晕,静下心来沉思了一会,发现母亲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譬如说她喜欢吃丝窝糖,昨日吃了一份,今日又吃了一牒,那么身边的宫根据她的喜好猜出她明日还要吃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再看那天书上所记载的未来——夏国会亡,她会称帝,这简直莫名其妙。
夏开国不过二十年,有如初升之旭日,别说杜皇后了,就连嘉禾这么一个长于深宫不知世事的孩子都不信几十年后便是王朝倾覆;皇帝正值壮年,虽然眼下没有儿子,但后宫中不缺能为他生孩子的妃嫔;夏国北边的宿敌日渐衰微,嘉禾也无法想象他们竟还有能力再度入侵中原兴风作浪。
这样嘉禾又不敢相信那本天书了。
杜后倒是对她口中的天书产生了兴趣,要嘉禾将书拿来给她瞧瞧。
嘉禾:……
嘉禾想了想还是没给,总觉得这书一旦到了母亲手里,以杜皇后的脾气,烧了也说不定。
杜皇后也没在意,没过多久就忘了这事。
今日皇帝贬黜功勋,嘉禾在得知消息之后忧心忡忡,因为天书上列出了一大堆这件事情会造成的不良影响:激化什么什么矛盾哪,是什么什么事件的□□哪之类的。
杜皇后却是没有注意到小女儿的忧虑,她全部的精力都用来与长女争执了。
对于皇后母女而言,皇帝贬黜功勋这件事情所造成的最大影响,是妨碍了荣靖公主的婚事。
荣靖已有二十一岁,却还未许亲,这件事一直让皇后头疼。原本她是打算将荣靖嫁给开国勋贵的。
杜皇后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桌上便细细的将利弊说与荣靖听,夏国十三姓国公的子嗣皆被她一一剖析,而后她询问荣靖有何看法。
荣靖摩挲着左颊,倒是显得颇不耐烦,被皇后问得狠了,索性来了一句,“嫁娶之事实在无趣,儿不如长伴元始天尊座下,专心寻求飞升之道。”
“你这是怨我,当日没能阻止你父亲将你送去道观?”
荣靖眼睫半垂,“不敢。”
杜后在民间时就是泼辣的脾气,荣靖的性情又是出了名的孤傲难驯,母女俩很快就这样吵了起来,看得一旁的宫女心惊胆战,女官频频皱眉。
而嘉禾……嘉禾这时正出神的思考,需不需要将天书的事情说给父亲听。
天书上说他会死,提早告诉他也能让他有个防备。
可嘉禾身边的女官教过她,她与皇帝不仅是父女,更是君臣。
她这样贸贸然跑去告诉皇帝说,爹爹你快死了,你死了皇位就是我的了
皇帝未必会信,说不定还会认为她是在诅咒君父。
就在这时,瓷碗破碎的声音猛地唤醒了她。嘉禾抬头看见母亲怒不可遏的摔了碗。
荣靖也正在气头上,当即起身朝着杜后行了一礼,离席而去。
第4章 、
嘉禾看了眼杜皇后的脸色,起身去追阿姊。
据说荣靖公主的性情与杜皇后年轻时极似,难怪这两人凑在一块便易起争执。嘉禾心里清楚这两个人都过于固执,需要她从中斡旋。
荣靖公主走出坤宁宫后,直接上马欲走。嘉禾从殿内跑了出来,一把攥住了马笼头。
“阿禾,松开——”荣靖没什么耐心的样子。
嘉禾不动。
“阿禾——”这一次是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恳求意味。
嘉禾还是没动。
荣靖只好从马背上下来。
嘉禾牵着阿姊的衣袖,“我们回殿里去吧。”
“不回去。”荣靖直接往后退了几步,与妹妹拉开距离,“阿禾你不懂我的苦楚,就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
“阿姊是不愿意嫁给娘娘说的那些人么?”
荣靖略一偏头,避开妹妹的目光,“我谁也不嫁。”
“可是——”嘉禾苦恼的皱眉,可是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女子呢?除非是寺庙里的姑子,道观中的女冠。可她的阿姊是公主,哪有公主真的去出家的?
盛唐之时倒的确有不少的金枝玉叶遁入空门,说是清修,实则纵情声色享乐无度,好不自在——然而这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荣靖揉了揉嘉禾的头发。她性子乖张,但偶尔有些时候,对待妹妹会很温柔,“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懂分寸的。回去告诉阿娘,就说……”她心烦意乱的收回了手,“就说我一个人在道观过的也挺好,你让她莫要管我。”
嘉禾摇头,“我不说,你自己说去。你明知道娘娘不可能不管你。”
荣靖轻嗤,“你说的对。我的确任性了,倒让你这个孩子看了笑话。不过,我能任性的机会也不多了……”
她今日出走坤宁宫,明日便会惹来无数言官抨击,等到风浪过后,她的父母想把她许配给谁还是会把她许配给谁,她能反抗得了么?她不能。
皇后要将她嫁给功勋,说是在为她考虑,实际上只是将她当成拉拢勋贵的棋子而已。开国功臣曾与皇帝出生入死称兄道弟,一夜之间遭到贬黜,难免会心中愤恨。这时将皇帝的女儿嫁过去,是给他们另一种形式的安抚,即俗话说的给一记大棒,赏一颗枣子。
她嫁过去后,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别说什么帝女之尊,本朝律法,即便是公主也需侍奉翁姑谨守孝道。而她的父亲不会放弃对功勋进一步的打压,这一次的诏书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她会夹在夫家与父家之间左右为难,成为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人人都说她飞扬跋扈,可实际上她的跋扈任性根本救不了她。她最多是给她的父母心里添点堵而已。
“阿禾,你以后可别像我这样。”
“什么样?”
“就是……无权无势,命不由己。”
姊妹俩在说话的时候,身边并没有跟着哪怕一个宫人。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即便是近些日子颇受嘉禾信任的宦官云乔,也只能远远的站在一旁,不得公主命令,不敢上前。
这让云乔十分心焦。
他并不是纯粹的好奇心旺盛,他急于知道两位公主的谈话内容是为了……好吧,他承认,是为了写论文。
云乔并不是真的叫云乔,他真实姓名是苏徽,二十三世纪社科院博士。
在他出生的年代,时空机制作成功,只是仍处于试验阶段,性能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