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陛下的病还没好……”前去慈宁宫的路上,苏徽还在小声抱怨。
  “朕没病——就算有也早好了。”坐在肩舆上的嘉禾冷冷的说道。
  杜银钗曾经和她说过,这几年的战乱于普通的将士来说是一场噩梦,但对于她而言,是机遇。
  嘉禾暂时不想去思考这番话的对错,但她已经坐视李世安奇袭失败,不能再任由胡人掳掠中原。
 
 
第92章 、
  嘉禾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自己的母亲通晓兵法。早些年江山未定之时,她的母亲还不是深宫之中优雅端庄的贵妇人,不少战场上都有她披甲出没的身影。
  因此嘉禾在与母亲谈论起军政之事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感到了紧张。在走进慈宁宫之前额上就又有冷汗滑落,惹得苏徽看了她好多眼,最后干脆不顾礼节的抓住了她的手腕,询问她是不是又身体不舒服。
  嘉禾没好气的甩开这个平日里看着散漫不靠谱,关键时候却又无比爱操心的家伙,并丢给了对方一个“你闭嘴”的眼神,而后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慈宁宫中。
  杜银钗在见到女儿的时候,明显的露出了不悦之色。但这不奇怪,嘉禾确实是将她给得罪了。杜银钗之前用生病做借口将嘉禾绑在宫中,让嘉禾迫于孝道在她身边侍疾不能轻易离开她的视线,嘉禾索性便告诉满朝文武,太后病了,以后由太后过问、需要太后点头的政务全部交到她的手上——哦,她也病了,没事,为人子女替父母分忧乃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就算病的快死了也会强撑着身体处理好朝中庶务,绝不让任何人打扰太后休息。
  杜银钗好权,被女儿摆了这么一道不怒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回嘉禾求见她的时候,她也迟迟不肯露面,推说自己身体不好。直到真正生病且还未康复的嘉禾在外殿枯坐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方见绣帘之后人影闪动,紧接着自己的母亲在大群人的簇拥下,带着满脸的“憔悴”之色,由宦官搀扶着坐到了主位上。
  苏徽面无表情的站在嘉禾身后,疯狂吐槽这女人是个戏精。而嘉禾在向母亲行礼之后,说:“儿今日来慈宁宫,是为借太后金印一用。”
  杜银钗冷笑了两声,“皇帝倒真不愧是哀家的好女儿,向母亲借起东西来,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客气。”
  “儿想要增加大同的兵防。”借金印是相对委婉的说法,嘉禾实际上是希望杜银钗代为出面下懿旨调遣军队。
  当初立嘉禾为帝之时,杜银钗与内阁各退了一步达成了妥协,内阁同意支持皇女登基,而杜银钗则是放弃了垂帘听政之权,让内阁全权辅政。
  这个世道看不起女人,一个女皇登基就足以让天下士子惊呼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再来一个听政的太后,他们岂不是更要说金銮殿上阴盛阳衰、亡国之始。
  尽管历朝历代数来,女皇罕有,而摄政的太后层出不穷,杜银钗却也还是暂时退居慈宁宫,扮演了三年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未亡人。
  只不过她也是个狡猾的,三年来虽从不出现在朝堂之上,可在暗处的影响力却也渗透四方,内阁名义上主管一切,实际上杜银钗始终都时压制着他们的阴影。太后的懿旨,有时候真就能够越过内阁,左右天下风云。
  王朝最尊贵的女人此刻懒洋洋的靠着丝褥逗自己新养的猫儿,听到嘉禾说要增兵大同,动作顿了顿,手里的绣球被浑身雪白的新宠抢了过去。
  “皇帝昨晚没有休息好?”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样一句话。
  嘉禾错愕。
  “如果不是坏了脑子,也不至于如此心血来潮。”杜银钗将窝在她膝上的白猫抱起往地上一丢,坐直身子。
  “云微,将朕备下的地图取来。”嘉禾垂着头,对着苏徽命令道。
  杜银钗眉头挑动了一下,也许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像是个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她凭着残存于记忆中的历史知识和杜雍手中那支走遍天下既可以当贩夫走卒、也可以刺探机密的商队,将各方势力探明清楚而后标注在从西方人手里买来的高清地图地图上,她拿着地图行走四方,每说服一个盟友,就将对方所掌控的那片区域涂上一层浅浅的胭脂,而凡是她想要铲除的势力,她就会在图上用黛笔勾勒出对方领地的范围。
  嘉禾也许继承到了母亲对图象的敏锐,这张北境地图之上,被她以小楷亲手写下了各种各样的批注,如今北疆常驻的大军剔除老弱残兵和虚报的人数,约有五十万,其中十五万由郑牧带领着在山海关与胡人缠斗,这里是与胡人作战的主战场,七万镇守在与邻国接壤之地,以防他们与作乱的胡人勾结,李世安定下奇袭之策时带走了两万精兵,之后他的儿子又抽走了三万北上接应父亲的残兵,由于李世安的失败致使郑牧那边的主战场陷入为难,因此另有八万军队在康昭意的率领下驰援,剩下的分布在长城一线各个关隘。
  这样的数目眨眼一看好像足够防守,实际上边关九大军镇、长城数十关隘,分散下来的兵力实在单薄得可怕。所以天书上说,端和三年的年末会有胡人击溃大同守军由此入关,嘉禾对此一点也不惊奇。
  杜银钗拿起这份地图的时候,将这当成了自己孩子的家庭作业,目光之中饱含着审视的意味。
  这作业么……无疑是不合格的,不过也怨不得嘉禾,一个从未见过战场的孩子仅凭着想象根本没有办法还原出那里的模样,即便杜银钗有心栽培女儿这方面的能力,可对战场的熟悉度不是几本兵书、几份战报就能使她拥有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开国之君不论怎样彪悍强势,其后代子孙也大概率是优柔温和之主,长于深宫只见过风花雪月的孩子,是想象不出血的猩红的。
  “仅凭这个,不足以说服哀家为你增兵大同。”杜银钗将地图丢去一边,“皇帝,你知道我夏朝军队是怎样的编制么?知道哪一支军队善于守城、哪一支善于攻坚么?知道我军中的炮火、兵刃的库藏数目么?知道有那些将领可以为你所用么?知道我夏朝的边境有怎样的气候与地势么?”
  嘉禾语塞。杜银钗一口气抛出的这些问题她倒也不是完全答不出来,她有在努力的汲取这方面的信息,可是她的母亲仿佛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气势,在这种气势之下,嘉禾说不出话来。
  杜银钗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又道:“你不了解军情、不清楚战况、不熟悉我夏朝军队这也就罢了,哀家只问你一个问题——为何要增兵大同?你在图上写明了九边布防空虚,这点哀家承认。可是,为什么偏偏只增兵大同?”
  杜银钗的眼眸锐利的就像是刀子,盯住了嘉禾的这一瞬间,嘉禾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刺穿了心脏。
  她失策了,她本不该这么直接的向母亲提出她的请求的。
  是啊,夏朝边境漫长,正因边境过长,所以防御空虚,就算要增兵都不知该往何处。为什么她会选中大同?
  更要命的是,今日九月十五,李世安战败,可是他战败的消息还没传来京城,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就没有那种必需增兵的紧迫感。
  就在这时,苏徽目光落在了嘉禾的身上,他原本在观察着慈宁宫的房梁,虽然他不搞建筑史但也对这方面相当感兴趣,在嘉禾说出要增兵大同的那一刻,什么房梁啊、雕花地砖、绘彩藻井都在他眼中瞬间失去了吸引力,他转头,不敢置信的瞪着嘉禾。
  的确是该增兵大同,但又不该增兵大同。
  作为历史研究者,苏徽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听云教授跟他讲过发生在夏朝端和三年的“大同之变”,夏朝在胡人敏捷的骑兵打击之下损失惨重。
  可是在眼下,端和三年九月的时候,嘉禾居然就已经提出了增兵大同的请求?
  莫非这个女皇居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军事天才,智多近妖,所以准确的猜到了未来战事的走向?
  不,这太扯了。
  胡人攻击大同完全是随机事件,当时距那支有胡人王子率领的部队距离近又防备空虚的关隘还有好几处,他们会来大同,只是因为动身的那晚起雾,他们误打误撞的走到了大同城下而已。
  所以莫非这个时代真的有能够预知未来的道士,看嘉禾信太上老君信得虔诚,一感动就泄露了天机?
  不,这更扯了。
  苏徽最后心情复杂的开始反思己身,该不会是自己什么时候喝多了,一不小心对嘉禾说错了什么吧。
  而同样心情复杂的还有杜银钗。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嘉禾曾经在她面前声称自己捡到了一本天书,她的丈夫死去的时候,胡人曾经趁着夏朝军队大乱,短暂的攻破山海关,南下劫掠——在他们劫掠之前,嘉禾就提出过请求,希望能够紧急撤离山海关一带的百姓。
  这恐怕就是因为那本“天书”的缘故。
  她知道那天书根本不是什么天书,而是一本不该属于这个时空的未来历史教材,后来她问嘉禾,书在哪里,嘉禾说,烧了。
  她真的,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拿着剧本的人在内心疯狂纠结要不要进行超游发言
 
 
第93章 、
  罢了,无论烧没有烧都没关系了。杜银钗猜,自己就算命令嘉禾将那本书交出来,这个女儿也不会乖乖听话。
  况且她也不需要打那本书的主意,杜银钗怀着淡淡的自负想道。历史不是固定河道的水流,是把握在她手上的丝带,她曾经改变过自己的命运,如今她已站在这个王朝的最高处,万万人的现在和未来都可由她的一念而地覆天翻。
  一身明黄盘领窄袖常服的嘉禾站在她跟前,肩上织金的龙纹在灯下熠熠生辉。在与女儿对视了片刻之后,杜银钗确信自己看到了浓郁的排斥,不知不觉的时候,曾经乖巧温柔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这算什么,叛逆期?杜银钗抚摸着自己眼角的皱纹,心中一时之间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她淡淡的扫了一圈殿内数目众多的仆从,按捺住了那些问出口后或许会让女儿感到不快的问题,说:“皇帝如果想要增兵大同,哀家不会阻拦。”
  嘉禾闻言抬起了头,眼眸陡然亮了起来。
  “不过,哀家数日前与你说过的话,还记得么?”杜银钗倦懒冷淡的出声询问。
  嘉禾脸上的表情短暂的僵硬,之后她马上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太后要朕抓住机遇,而眼下不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么?”
  杜银钗轻嗤道:“皇帝请求哀家出面调动军队增援大同,待到这一战结束之后,人们也只会说是哀家料事如神。纵然第一个提出增兵的人是你,可你一个甚少出过深宫的少年人根本没有让人信服的能力,再好的妙策从你嘴中说出,都会被安在你身边的谋臣身上。”
  嘉禾默然深思,深思到最后,她朝着杜银钗一拜,转身离开了慈宁宫。
  走出殿外时,已是深夜,抬眸可见明月高悬于宫阙之上,千万绿瓦覆上寒霜,风是冰凉的,拂过面颊的那一瞬让她不由得心中一凛。
  这一次夜访,似乎是没有任何的收获。看太后的意思,应当只是不会阻止她调兵的行动,但并不会帮她什么。她得靠自己才行。
  “陛下。”苏徽在扶着嘉禾登上肩舆的时候忽然小声问道:“为什么陛下会想要增援大同?”
  嘉禾悄悄的翻了个白眼。
  其实她一开始就不该直接说要将兵马增调大同,而是提醒太后边防空虚需要增援,这样的话就不会给自己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可现在的问题是大部分的主力都被牵制在山海关一带,夏国的边境又是那样漫长,纵然朝廷想办法又拼凑起了一支军队,军队分散在各个边镇,数量还是不够。
  “为什么是大同?”她自嘲的笑笑,她还想知道为什么那群胡人会选中大同呢。想不出答案,嘉禾干脆一巴掌排在了苏徽的官帽上,“内臣不得干政。”
  苏徽手忙脚乱的把帽子调整回原来的位子,快步跟上肩舆,“臣与那群御前翰林一样俱是陛下身边侍奉着的人,陛下什么都说给他们,凭什么对臣就百般隐瞒。臣也可以为陛下分忧。”内臣不得干政简直就是个笑话,苏徽用他研究政治史时所发表的数篇核心论文发誓,无论是长业还是端和,这对父女就从来就没有好好遵守过这句话,区别只在于夏太.祖用的是以方涵宁为首的二十四监,嘉禾用的是以董杏枝为代表的女官系统。
  到了夏烈宗的时候,他倒是不用内臣了,被集体文官送上金座的农夫皇帝一度对内阁百依百顺,后来,他就亡国了。亡国之前倒也垂死挣扎过,做出了几件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还是免不了被鸩杀的命运。
  苏徽倒也不是真的要干政,也没有心情和董杏枝、昆山玉那一干人比拼在端和朝的政治影响力,他就只是好奇——为什么嘉禾会提出增兵大同的方案。
  该不会,真的是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吧。
  为了这个问题他已经和自己脑子里的AI吵了十多分钟了。AI表示它和苏徽的意识绑定,如果苏徽是真的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泄露了未来,那么它肯定是不知道的。如果历史真的面临被改变的风险,它马上强行将苏徽送回二十三世纪,并且要在法庭上提供相关证据把苏徽关进牢里去;苏徽说他一定会在进大牢之前把这个AI先反手举报了,谁让它实在太废,不该发警报的时候乱来,该给警报的时候反而关机。
  离开慈宁宫后,夜风平和了下来,今晚其实是个晴夜,嘉禾抬头看着浩瀚星河,朝苏徽勾了勾手。
  苏徽凑了过去,听见嘉禾说:“是神明旨意。”
  说完,嘉禾还指了指星辰明亮的天穹,眼神中好像满是虔诚。
  苏徽:……
  这样的把戏他当然是不信的,不过对于嘉禾来说,倒也真算不上是在糊弄他。来历不明却又能预知未来的“天书”,的的确确是上苍给予她的指引。
  嘉禾在朝堂上宣布了她想要增兵大同的意图,不出意料的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嘉禾没有与他们争辩什么,因为知道争不过。而跟在嘉禾身后,与她一同上朝的苏徽则是默默松了口气,看样子增兵大同的计划并没有成功,那么历史的发展还是和他所认知的一样,真是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苏徽不是不清楚端和三年的“大同之变”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那些死去的人于他而言只是轻飘飘的数据。历史的“正确性”在这时苏徽的心中,远比人命更重要。
  散朝之后嘉禾在御书房发了很久的呆,苏徽知道她心情不好,于是也就格外的安静乖巧。到了固定的时辰御药房送来了新熬好的汤药,这是给嘉禾治病用的。苏徽从送药宫女那里将托盘接了过去,端到了嘉禾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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