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自长业二十年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常有发生。胡人屡屡南下扰边,每次都是抢完粮食财物与女人之后就逃。
  只是那一次,安排在大同周边的斥候发现,这支胡骑竟是北戎王帐军,统帅他们的将领,疑是一位北戎王公。
  在夏人看来,北戎人是粗俗的蛮夷,北戎的王族和贼寇也并无什么分别。两年前他们的王储罕缇摩就曾亲自率军进攻过宣府,对于这些塞外蛮夷来说,就没有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
  可是两年前罕缇摩来宣府,是为了报李世安突袭北戎王帐之仇,也是因为得到了细作传递消息,知道宣府城中有夏国皇帝。那么这一次,又一名北戎王族出现在大同,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么?荣靖怀疑他们绝不仅仅只是想要抢掠一点财物和人口那么简单。
  于是她亲自率领大军包围了这支北戎骑兵。对方十分棘手,战斗力强的不像是漠北随便哪个部落的牧民拼凑出来的军队——不过这也在荣靖的意料之内。血战之后,这支骑兵冲破了包围向北逃窜,荣靖毅然决然的下令追击。
  今夜是半个月来她第三次追上这支骑兵了,很遗憾,交战之后又一次让他们逃了。此刻荣靖的心情相当糟糕,眼神阴郁得叫人害怕。
  这种时候也唯有章怀英敢壮着胆子走到她面前劝谏,“长公主,不可再追了。”
  “战场之上机不可失。”掌兵多年的女人用冷硬的口吻说道:“我一定要全歼了这支军队,生擒北戎王族,给所有长城以北的胡虏一个震慑,我还要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如同蝗虫一般烦人的扰边,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将士疲惫,军心不凝,再追下去战败之风险。”章怀英拱手,万分诚恳的劝道。
  荣靖下意识的想要讥笑,她一个女人在连续疾行几个昼夜又与地方激战一场后,尚能精神奕奕,一群年富力强的男人,怎么就疲弱得不行了?
  然而回头看向身后正在清理战场的兵卒们,确实是一个比一个的颓丧,士气无比的低落。
  “……那传我命令,便休整一夜。不过我们汉人的马匹本就不如塞外良驹,这样一来,我担心他们会就这样逃了。”
  章怀英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在下认为,其实最好的法子不是暂时休整,而是直接班师回大同。”
  荣靖深吸口气,压抑住了怒意,只将手按在了刀上,说:“谁若再言回师,军法伺候。”
  章怀英不敢再说话。即便他与荣靖交谊匪浅,却也从不在她面前造次,因为他知道这位有着将军身份的长公主是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最初她统御军队的时候,不少油滑的兵痞、轻狂的将士都不服气这个女人,可不消半年,便服服帖帖的跟随在她马后,随她冲锋陷阵,究其原因,不过就是因为荣靖足够心狠,凡是不服她的,统统被她毫不犹豫的斩杀,凡是甘愿效忠的,高官厚禄定然不少,如此恩威并施,效果显著。
  然而章怀英虽是摄于荣靖之威不敢开口,眼神中的无奈却怎么也藏不住。荣靖瞥了这位最受她倚重的谋士一眼,压低了声音,“我知道章先生在担心什么,将士疲惫,军心不振,的确不是一个晚上的休息就能恢复的。眼下我所统领的,都是跟随我多年,战力不俗的将士,可再锋利的刀,用久了也会变钝,久经沙场的战士,会渐渐的在征战中失去勇毅之心。他们何止是不愿意随我趁夜追击胡虏,他们更是不愿再继续打这场仗了。”
  章怀英诧异的抬头看向荣靖。原来他所忧虑的,她都知道。既然知道,那又为何
  “有些道理,心里虽然清楚,可现实往往逼得你不得不迎难而上。”荣靖猜出了他想要问什么,在他开口之前解释道:“士卒厌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的事情。我朝士卒,多为屯戍兵,闲时农耕,战时出征。从长业二十年至今,战火烧了五年之久,农事荒废,他们自然心中不乐。可若想要在战场上通过死战挣得军功,却又不是容易的事。齐国公他们的军队尚好,我么……一来年纪太轻没有多少资历,而来是皇帝的长姊,身份尴尬。这些年我那位好妹妹有意打压,连带着我底下的将士都郁郁不得志,他们肯为我舍命冲锋才怪。”
  章怀英叹息,“长公主殊为不易。”
  又说:“在下从未对长公主有过什么怨怼不满,只是偶尔会想,长公主若是能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能好过上许多。”
  荣靖深深的看了一眼章怀英,“怀英,你是我的幕僚,俸禄从我这里支出,算是我的私臣,我显赫了,你的地位和待遇的确都能够得以攀升。但我统领的数万将士,却并非我的私兵,他们是属于陛下的。”
  章怀英捻须,很是满意自己总算将话题引到了这里来,他说:“我朝向来兵将分离,平时兵甲皆由都督府管理,将军多为闲职,唯有在战时才会授予善战之臣帅印,使之统领军队。可自太.祖一朝以来,兵将分离之法便一直未能得到贯彻。李、郑等人威望过高,即便卸去兵权赋闲在家,即便太.祖将那些追随他们征战天下的老卒打乱编制,拆分成数股部队,他们的影响力,依然在军中根深蒂固。”
  “这对皇帝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荣靖冷冷道:“我也姓周。”
  “长公主姓周,却也是李、郑二人的学生。”
  “你难道是认为,他们会出于师生之谊,将数十万的军队交到我手里?”荣靖嘲弄的问。
  章怀英假装没有听懂荣靖话语中的讥讽,说:“至少长公主与他们交谊匪浅。在下认为,长公主应该效仿他们。其实这一场战争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发展自身的机遇。就连陛下,不也是在努力的将宣府驻军转为自己的禁卫兵么?借着两年前罕缇摩入侵时宣府守将守城不利,杀了不少武官,提拔上了自己的人手,甚至又将锦衣卫也一并编入了宣府军制之中。陛下是想要吞下整个宣府,然后再用用数目多达十万的禁军来剪除其余的威胁。”
  “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将我手中的兵卒,变为我自己的私兵?”
  “这时候,便需仰仗长公主的夫家了。”章怀英说道。
  杜氏一族。
  荣靖沉吟不语。
  其实杜雍不止一次暗示过她,他可以助她谋取皇位。可她不敢与杜雍合作,为此还专门让自己的丈夫杜榛前去警告了杜雍一番。因为她不确定,究竟是她利用杜家,还是杜家拿她做枪。
  “怀英,不必多言,我心中自有分寸。”荣靖翻身上马,“杜家富有四海,这个我知道。”杜雍做过许多年的户部尚书,掌天下之财。但他的家底,其实更多的来源于开国之时,只是那份财富从不敢示于人前,“你要是再为杜家说话,我便要怀疑你收了贿赂了。”
  章怀英连忙低头。
  “传我命令,全军开拔,追击胡虏。”上马之后,荣靖对月扬鞭,忽然开口说道。那张藏于兜鍪之下的脸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
  “长公主?”章怀英满脸诧异,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怀英你提醒了我,反正这群人休整一夜也没有什么区别,那就不必休息了。”荣靖轻描淡写的说道:“至于回师大同,这是万万不能的。”
  “还请长公主爱惜将士——”章怀英激动之下抓住了荣靖坐骑的缰绳。
  “别说这群人不是我的私兵,就算他们是,畏缩避战也不是爱惜他们的方式。”荣靖冷冷的甩开他:“你还没有明白么?我们已经踏入敌人为我们布下的陷阱之中了,不战,便只有死。”
  草原之上,难辨东西南北,可若是仔细对照过这几日他们的行军路线,便会发现这半个月来,他们一直追着的北戎骑兵,并没有一位的向北逃窜,而是领着他们在草原上绕了几个圈。
  这其中如果没有陷阱,荣靖是不信的。这时候如果回师会怎样?捕猎的狼群会以为猎物害怕了,会得意的从埋伏处冲出来,将猎物撕碎。
  不过荣靖一点也不怕,置死地而后生,以少博多,以弱盛强,这都是她擅长的战术。其实不仅将士厌战,她也早就厌了。在大同城内死守实在无趣,守城之战也并非是她所长,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才是她想要的。
 
 
第165章 、二十三
  昆山玉两年来时常往返于帝都与宣府。现今他暂时停留在宣府,已停留了半个月左右。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嘉禾除了在他回宣府时召见过他一次之外,便刻意冷落了他。于是时间久了,不少人都说昆山玉是办事不利,惹恼了女皇。
  可要说是办什么事没办利索,那些碎嘴的看客却又说不出来。督造火药失职一事,嘉禾暂时按住了消息,以免宣府军心浮动,于是解释不清昆山玉失宠原因的众人,便理所当然的将怀疑的目光望向了锦衣卫镇抚使赵游舟,以为又是他在背后挑拨离间,唆使女皇疏远了贤臣昆山玉。
  是的,在大多数看客眼中,昆山玉是贤明的君子,而赵游舟是祸国的小人。同样是侍奉女皇身侧,赵游舟落得奸佞、面首之类的恶名,昆山玉却在市井传说中,被视为与女帝天生一对的青梅竹马。
  这些流言赵游舟初听之时想要冷笑,女皇还是公主之时,长于高墙深闱之内,与昆山玉算是哪门子的青梅竹马?后来时间久了,他便也渐渐的懒于理会,任由世人如何妄议,他只安心谋求君王信赖便是。
  有关他暗害昆山玉的传闻甚嚣尘上,甚至传着传着,还有了他派锦衣卫埋伏在昆山玉进宣府途中,暗中行刺的说法。又说什么,女皇之所以疏远昆山玉,乃是见昆山玉身受重伤无奈之下为了保护他的不得已之举。
  近些年才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黄三省前去探望赵游舟时,将这个传闻当做一则笑话说给了赵游舟听,果不其然见这个平日里阴郁的少年锤案大笑,眼角都渗出了眼泪来:“为了保护某人,反倒疏远某人?陛下若真爱昆山玉,必奉之为掌心珠玉,千般爱重,怎会叫人轻慢了去?别的不说,当年她对……那个人,青眼有加,一个小小的女史,不也被她宠得忘乎所以了么?我记得那时云微举止轻佻,目无宫规礼节,且履有犯上之举,有些旁人不敢在陛下面前说的话、不敢在陛下面前做的事,她统统都能肆无忌惮。”
  “真是叫人羡慕哪,是不是?”黄三省一边削着青梨,一边笑呵呵的说道。
  赵游舟用力抿了抿唇,黄三省说出了他心里想说但不愿说的话。
  一身斗牛袍、腰悬嵌金苗刀的黄三省贵气威严,但看向赵游舟时,眼神慈蔼得如同长辈。
  “我外出办事,离开宣府两三个月,回来便听说,陛下身边多了一个容貌酷似云微的锦衣卫,是真的?”
  “是真的。”赵游舟点头,“五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年纪对不上,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云微的双生兄弟,又或者,是云微本人女扮男装。”说到这里,他想起有传闻说云微其实是个男人,忍不住尴尬的扯了扯唇角。
  “我没有见到他。”黄三省一脸好奇的模样。
  “那是因为那个蠢货惹恼了陛下,正在大牢里蹲着呢。”赵游舟重重叹息。
  原想用宋国公的小少爷去对付昆子熙的重孙儿,结果倒好,这两人还未正式碰上一面,那个姓康的就直接败北。光有云微的长相,却无云微与女帝之间的情分,这样的人也胆敢学着云微一般放肆无礼,简直是找死。
  黄三省在听闻此事之后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问:“陛下杀了他没?”
  “没有。”
  “有说过要杀他么?”
  “也并没有。”
  “那这小子,或许将来会得到陛下的爱幸。”见惯了宫闱风云变幻的锦衣卫笃定的说道。
  赵游舟结果自己上司亲手削好的梨,没有下嘴的心思,只问:“大人似乎乐见其成?”
  “我与他并无交情,只是看游舟你一脸郁卒,觉着有趣。”
  赵游舟正色,“大人就不害怕吗?怕那康彦徽的身份有问题。云微两年前莫名消失,已是古怪至极,两年之后又忽然冒出一个和云微一模一样的少年,这简直……”赵游舟终究不愿信什么鬼神,因此将“借尸还魂”“鬼怪作祟”之类的猜测硬生生的咽了下去,说:“倒像是一个精心设下的圈套。一个长着云微面容的人,要谋取陛下的关注简直轻而易举,万一他是什么细作、刺客……”
  黄三省表情变得严肃,“那么,游舟你还是放手让他去到陛下身边了?”
  “我有想过要杀他,也设法关过他一阵子。”赵游舟坦诚了自己的失败之处,“但根本动不了他,且不说他宋国公府的出身,陛下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我将他下狱那几日,陛下虽故意对他不闻不问,实际上却命人监视着锦衣卫狱的一切动向,我要是真敢杀了他,信不信陛下马上就会让我去死。”
  “这倒不至于。”黄三省听出了赵游舟话语中的怨愤,笑着安慰:“你于陛下而言,地位不比寻常。那么,你有查出那康小少爷身份有不妥么?”
  赵游舟老老实实的摇头。
  “那么,就放心大胆的让他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好了。”锦衣卫的首领,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吻说道。
  赵游舟一愣,他虽然也是抱着类似的念头,想要放过康彦徽,再利用此人来对付昆山玉。可他没有料到黄三省居然也如此好说话。
  “我等锦衣卫存在于陛下身边的意义在于护卫陛下,我们是陛下的刀,刀是不必有自己的判断与想法的,陛下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想要保护陛下,就将自身磨得锋利些。那康彦徽安不安全,陛下自有判断,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牢牢的盯着他,而不是干涉陛下亲近他——游舟,许多时候你就忘了自己的本分。我知道你出身不凡,加入锦衣卫也不单单只是为了做陛下的刀剑,你有更大的图谋,可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你将陛下的容忍度想的太好,这次下狱的康彦徽,该给你个警醒才是。”
  赵游舟垂下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黄三省是太.祖长业十年入伍的锦衣卫,有着丰厚的资历与见识。早些年为皇太后杜银钗所驱使,后来转投女皇,嘉禾用黄三省为棋子,与太后争夺锦衣卫的控制权,获胜之后,便将黄三省任命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
  但毕竟黄三省不是她的嫡系,她对他也远远谈不上信任,包括黄三省在内,许多人心里都清楚,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迟早会是赵游舟的,黄三省不过是替这个少年暂时保管几年官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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