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我的那个妹妹,在宣府也待了有两年了吧。”不等章怀英开口,她忽然又说起了这个,“她小时候胆小得不得了,我还以为她一定会逃回北京去。我记得两年前,她才到宣府没多久,有细作泄露了她的行踪,让胡虏知道了她在宣府,于是北戎人的王子罕缇摩率领大军朝着宣府杀了过去,将那座城池围困了许多天。”
  “后来是长公主率军解得围。”章怀英捻须含笑。
  “宣府之围的确是我解的,但我那个妹妹的表现,倒也是可圈可点。当时大雾、雨雪阻碍了行军速度,我也是故意不急着去往宣府,就是想要看看她究竟有没有本事赢得三军信赖,事实证明,她也不全然是个废物,至少……父亲若是泉下有眼,看见这样的她也不至于失望。”
  荣靖说起旧事,章怀英心中郁卒。那时他原以为荣靖会以雷霆之势解宣府之危,如此一来便可在她本就不俗的战功簿上再添一笔,后来见荣靖一路拖拖拉拉,他不由暗喜,以为是这个徒弟终于开窍,终于明白想要做大事就必需要心狠,可谁料荣靖观望一阵子之后,却又还是带兵去救了宣府之中的女帝。
  去的晚了,宣府军心已归女帝,更要命的是,救驾太迟还让荣靖被人怀疑她是有借刀杀人之嫌。章怀英想不明白素来聪慧果决的荣靖两年前为何要走出那样难看的一步棋,思来想去,甚至疑心荣靖就是故意要拿自己做磨刀石,砥砺女帝。
  不过这样的话章怀英不敢直接说出口,眼下听荣靖再度提起那位少年帝王,他便顺着话题说了一句,“陛下在宣府带了两年,两年时间里便是什么都不做,声望也是水涨船高。即便出兵打仗的是您、冒险追敌的也是您,可只因为她是皇帝,便自然而然的能够得到更多将士的效忠。”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荣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皇帝富有四海,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不过你不妨猜猜,假如我立下足以标榜千古的功绩,我能不能做到……”她抿了抿干裂的双唇,鲜血渗入舌尖,是让她愉悦的腥味,“功高震主?”
  原来这般不要命的在战场拼杀,说到底还是为了能够在权位之争中为自己添加筹码。章怀英叹息,可怜自己这个徒儿,空有一身的才学与抱负,却偏偏时运不济,不得不费千百倍的艰辛,方能赢得当年她妹妹轻易得到的东西。
  “北京城中,近来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吗?”策马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荣靖忽又问道。
  刚才她还说,现在他们不在京师、不在宣府,只该专心眼前战事,可马上,她又问起了京城。果然还是放不下那里。
  “皇太后坐镇,万事风平浪静。”章怀英回答。
  “母亲身体应当还算康健吧。”荣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杜银钗身体一直很不错,而只要她活着,任何想要篡夺她小女儿皇位的人都只能偃旗息鼓。荣靖忽然想到了她的舅父兼家翁,笑了笑,杜雍恐怕是活不过杜银钗的。
  “长公主想要回京么?”章怀英始终觉得荣靖应该惜命,不失时机的劝说荣靖。
  “不想。”荣靖冷淡而果断的拒绝了他。
  “在下再确认一次,长公主是一定要冒险渗入漠北歼敌么?”
  “他们擅长骑兵冲锋,我们的战马也并不差,他们行踪飘忽,一年数次扰边,我们便也要进入草原深处,去抢他们的部落牧群。最重要的是——”荣靖说到这里,凝重的皱起了眉头,“我想要知道,他们这些年不断南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原因?”
  “对,原因。怀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这些=人与我们在长业年间结下了大仇,他们性烈,非要让我们血债血偿,战事持续五年,早该平歇了。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持之以恒的每年南下,为什么山海关一线的战斗始终不曾结束?我朝依仗农桑,物资供给不愁,却也因为连年战事而财政告竭,他们这群靠着游牧为生的胡人,凭什么与我们斗了这么多年?”
  “胡人每年从我朝边境劫掠的物资数目惊人,也许他们正是以战养战?”
  荣靖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想进往更北的方向行军,这样才能探查真相。”
  嘉禾猜测过苏徽要和她谈些什么。
  要么,是试图干政,花言巧语劝她在军国要务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要么,是捏造故事蛊惑她,让她放下对他的戒心,逐渐信任他。
  和苏徽打交道还没多久,她已经领教过这人口齿之利,但帝王的尊严不允许她心有畏惧,因此她大大方方的站在了廊下,摆出了迎敌的架势,倒是要听听苏徽要怎么打动她。
  苏徽和他说起了世界历史。
  其实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告诉嘉禾,他想给她说个故事,然后就不由自主的从尼罗河文明开始讲起。
  他也不知道这就是世界历史,他只是觉得,需要给女皇说几个故事,让她放松一下身心。
  夏朝的国土的确很是广阔,可是这个世界要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上许多倍呢。
 
 
第163章 、二十一
  夷夏之别自古有之。
  嘉禾这辈子没正儿八经见过几个胡人,无论是北边的北戎、南边的南夷,还是远跨重洋的红毛鬼。她对这些生活在中原之外的人并不了解,也谈不上喜欢或是厌憎,但出于夷夏观的影响,在苏徽最开始与她叙述的时候,她很是恼怒的打断了他好几次,直呼她堂堂夏朝天子,怎可听这些蛮夷的故事。
  等到苏徽说起某临海小国辉煌至极的文明之时,嘉禾的抗议稍稍平息,轻哼了一声,说这群蛮人倒也不全然无知粗野。
  苏徽说到那个地跨三大洲,建立了严密法度的伟大帝国之时,嘉禾收起了之前脸上轻蔑的神色,不再觉得苏徽的叙述是对她耳朵的侮辱。
  苏徽说到帝国的崩裂与灭亡之时,她蹙眉叹息,喃喃自语:亡于内外交困,此与西晋、北宋何其相似……真怕我朝亦重蹈覆辙。
  再等到苏徽说起西陆各国争雄的故事之时,她已然全神贯注的沉浸到了这异域的风云变幻之中。
  最后苏徽谈起探险家争先恐后跨越重洋的壮举,说到逐渐被风帆串联的世界,她更是忍不住击掌惊叹,为之热血沸腾。
  当苏徽说起那个从来不为人知,被大洋所隔绝的大陆之时,已是夕阳西下。赤色云波翻涌如浪,斜阳似火。最开始嘉禾走出御书房时,并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够听苏徽絮叨一个下午。她原以为自己最多给苏徽半炷香的时间废话,等什么时候她不耐烦了,就叫董杏枝将这人拖下去。可最后她居然会对苏徽的故事感到意犹未尽。
  一个下午的时间,嘉禾先是笔直的站在苏徽对面,扬起下巴冷冷的听着他说话;后来是倚靠着廊柱,聚精会神的听故事的同时,悄悄屈起膝盖缓解双腿的酸麻;到后来嘉禾和苏徽索性在廊上席地而坐,像是乡下的野小子和没教养的小姑娘。
  也不是没有乖觉有眼色的宫女搬来了凳子,或是请嘉禾与苏徽到殿内说话,但沉浸于故事中的嘉禾不耐烦的挥退了她们。
  以董杏枝为首的一干女官在嘉禾身后站着,起先皱着眉头,担忧御书房内尚未批复完毕的奏疏——虽说要紧的那些军务早已被嘉禾挑出来处理完毕,剩下的都可以拖延一阵子,可就怕她到时候又与自己较上劲来,非得挑灯熬夜,通宵不眠。
  接着是担忧苏徽今日说的这些故事,会传到紫煌宫外那些儒生的耳中。嘉禾对于夷夏之别其实并不十分重视,一开始的时候虽然口口声声说她堂堂天子怎可听蛮夷的故事,可到底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没有真的打断苏徽。可那些儒生就不一样了,要是让他们知道苏徽居然敢和女皇说这些,一定会大呼小小锦衣卫妖言惑主,应当下狱问罪才是。于是董杏枝在苏徽和嘉禾,一个专心讲,一个认真听的时候,悄悄喝令女史停笔,不得记下今日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又叮嘱其余在场宫人保守秘密。
  最后董杏枝忧虑的是苏徽——十五岁的侯门庶子,哪里来的广袤见识?苏徽说他讲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可一个人由着想象力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哪里会有如此清晰顺畅逻辑与因果关系,又怎会军事、政事、财事样样涉及?顶尖的文人或许可以轻轻松松的在笔下写出一段委婉动人的爱恨情仇,可如果想要为他的人物构建出一个全面而真实的社会背景,却是相当艰难的一件事情。更不用说,苏徽所将的这个故事跨越了数千年的光阴。如果一切都是他捏造想象出来的,那么他该是怎样的天才。他这个下午所叙述的倒像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大陆另一端的千年史事。
  不过也并没有谁能够验证苏徽所说的是真是假。无论是嘉禾还是其余的宫人,一开始以为苏徽只是偶尔遇到过几个西洋红毛鬼,听他们说过一些西陆的趣事,再将这些趣事胡乱编在了一起,然后说给了嘉禾听。可是渐渐的,故事的情节丰富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倒好像是他真的曾经正儿八经的钻研过西方人的历史。
  嘉禾长长的突出了口气,从荡气回肠的故事之中缓过神来,问苏徽,“你家中难道……信那个洋人的教派么?”
  有西方来的洋和尚,穿黑袍,戴十字,在夏朝沿海一带传经布道,据说他们大多数人都有责渊博的学识与见闻,有些士人会与他们结交,更有些人家会将他们请入府中,奉为宾客——这个嘉禾早有耳闻,只是这样的小事,她甚少理会而已。
  苏徽拖着下巴,默默的眺望着西陲浮云,片刻后说:“陛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怀疑臣身份有问题了,那就不妨继续疑心下去好了。方才您说的那个问题,恕臣不能回答。”
  “为何?”
  因为那些异域的故事,既不是他从某某人口中听来的,也不是他在某某书上见到的,而是自然而然就存在于他脑子里的。
  不过这世上真有什么人能做到生而知之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生而知之”的苏徽却疑心自己满脑子古怪的学识,是在某年某月学到的,只是他将那段求学的经历给忘了。
  听过了西陆数千年风云激荡之后,嘉禾越发的不忍心杀了苏徽这样一个人。他死了,别的不说,以后可就没有和她说故事的人了。这人身上谜团重重,嘉禾已经暂时放弃去探究,反正什么也探究不出来,她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与朕说这些故事,目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目的啊,我又不是那些传教士,眼巴巴的凑到陛下身边,展示十八般技艺就为了劝您皈依基督。我就是看您好像很忙的样子,想着给您讲几个故事让您歇会……等等等等!陛下息怒,别瞪臣,臣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忙得很,臣在开玩笑。臣其实是想——”他扭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坐毫无帝王威仪的嘉禾:“臣在想,这个世界远比陛下想的要大上许多倍,陛下困于小小一隅天地,有些问题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那就不妨跳出方寸之地,换个开阔的视角。”
  “你笑朕是坐井观天的青蛙?”嘉禾冷哼了一声,不过倒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模样。
  苏徽懒洋洋的说:“不敢不敢。”
  本就混乱的像是浆糊的记忆在这时却好像被什么再次搅拌了一下,有陌生而熟悉的一幕在他脑子中闪过——他走在某个小女孩的身后,那女孩沮丧的对他说:云乔,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直井里的青蛙。
  “你这是怎么了?”嘉禾迷惑的盯住苏徽。
  女孩的面容与眼前的帝王重叠,苏徽发了会愣,说:“没什么。”
  “你猜得到朕在为什么所烦忧么?”
  “火.器。”苏徽吐出了这个词,“这个国家让你烦心的事很多,轻重缓急各有不同,眼下最叫陛下您忧心的,便是军备。”
  “你今日和朕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是想要告诉朕,西洋人可以帮助朕解决这个烦恼?”
  苏徽张嘴,又闭上。
  “怎么了?”
  “怕陛下说臣妄议朝政,先行闭嘴。”
  “屡次三番激怒朕的时候,你的胆子可不止这么点。”嘉禾被他气得笑了出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
  嘉禾从地上爬了起来,几名宫女上前想要为她拍去龙袍上的灰尘,她摆手示意她们暂且不要靠近,“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吧。”她看着苏徽。
  “嗯,远远没到说完的时候。”苏徽点头,“我之前提起的全球航行的完成——其实都是距今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几百年的时间里,西方人的船只早已遍布各个大陆。陛下,要小心哪。”
  也不知嘉禾究竟有没有听懂她的话,更不知她对于今日接收到的海量信息,究竟吸收到了几分,最后望了一遍半沉的落日,她转身就要走进御书房内,继续处理她的庶务。这时苏徽却忽然又叫住她,“臣有件事情一直没想明白。”
  “说。”面对着苏徽,嘉禾也渐渐有了好的耐心。
  “陛下为什么不议和呢?”
  一直沉默如影子的董杏枝闻言倒吸了口凉气,惶恐的看向女帝。
  “你说什么?”嘉禾没有回身,背对着苏徽开口。
  “这场战事继续下去,不好。”苏徽想了想,用了一个简洁的词来总结自己的想法:“陛下为什么不与北戎议和?”
  “知道么?朕今日原本都有些喜欢你了,刚才还在想,要不要给你一些封赏。”嘉禾侧首,目光清冷,“但现在,朕又后悔了。”
  这天黄昏,前不久才被锦衣卫千户赵游翼放出来的御前校尉苏徽,因触怒天子而再度下狱。来到宣府短短一月,成功得罪了天子心腹赵游舟之后,再度得罪天子本人,两度身陷囹圄,相隔不过一日,宋国公府的小少爷,倒也是个奇才。
 
 
第164章 、二十二
  荒原之上,一场战事将将结束。
  荣靖将佩刀上的血擦拭干净,收刀入鞘。皎皎明月映照着遍野的尸骸,血腥的颜色因冷月的霜华而增添了几分静谧的优雅。
  “全军休整片刻,继续追击。”形容憔悴,眼神却明亮得如同有烈火燃烧的荣靖开口说道。
  方才与他们交手的北戎骑兵,正是他们在草原之上追踪了大半个月的目标。半个多月之前,这支军队因缺少粮草袭击了大同——当然他们也不笨,没有直接进攻有精兵驻守的大同城,而是抢掠了大同周边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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