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嘉禾并没有用兴师问罪的语气直接叱责这个少年,她眼神冷锐,唇角却是含着淡淡的笑意,仿若只是在与自己的心腹之臣笑闹一般。
  赵游舟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双肩,将将长开的眉目之间漾起一抹笑,“臣死罪,望陛下允臣将功折罪,臣愿自此之后寸步不离守卫陛下身侧,什么伞盖、金鼓、绣旗,陛下让我一个人扛着便是。”
  “若这些杂事都交给你,那岂不是要累坏了朕的镇抚使。”嘉禾一面说着,一面随手从花梨木案上堆积着的奏疏之中挑出一份,打开,一心二用,在低头迅速浏览纸张字句的同时,冷笑着与赵游舟说话,“那个被你押入大牢的康姓小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游舟你是有大才能的人,要朕好好用你,听后朕忍不住反思了一会,镇抚使这样一个位子于你而言,是否屈才了。”
  在听到苏徽对他的评价时,赵游舟略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但很快这抹讶异被诚惶诚恐的恭敬所取代,年仅十五便身着飞鱼服的少年朝着女皇拱手谢罪,“臣不敢。臣年少无知,许多事情做错了、做不好,都还请陛下海涵。”
  “前年腊月的时候,你记恨秀之在朝堂上弹劾你与你的弟弟,于是使计栽赃秀之,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秀之锋芒过盛,需砥砺一番,所以朕没有阻止你;去年春时,你又找机会给辞远设下圈套,给他安上了御前失仪的罪名——辞远与山玉走得太近,虽是文人之间惺惺相惜,可时间久了也有结党之嫌,朕索性找机会将辞远调去了玉田做县令。玉田属京畿之内,诸多事务错综复杂,等辞远什么时候能够做好玉田县令了,朕的千里驹便也到了可以佩鞍辔的时候;再然后今年开春,你又构陷席翎席惜羽,你——”
  “席翎赋诗辱及陛下。”赵游舟恨恨说道,略顿,又道:“陛下偏还下令赐他金银,对他大加褒赏。”
  “你将惜羽捕入狱中,究竟是恼他对朕不敬呢?还是妒他受朕爱幸?”嘉禾自案牍之间抬头,深深的注视了赵游舟一眼。
  初长成的少年抿了抿樱色薄唇,别开目光,深吸一口气之后坦然答道:“都是。”
  “惜羽少有文才,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十岁那年便洋洋洒洒写下千字长赋,颂太.祖游猎千骑出动之盛况。不过文人么,大多嘴欠脾气差,古往今来哪个文士,闲来无事之事不发点牢骚?又有哪个拿笔杆子的人,没点莫名其妙的傲骨?曹操杀祢衡,落下的是怎样的骂名你不是不清楚,而玄宗任由高力士为李白脱靴,贵妃为之捧墨,留下的又是怎样的佳话?朕不介意捧一捧我朝的名士文人,只要能留下一个宽和爱才的名声就好。可你呢,不由分说便将惜羽关进牢中动刑,说他的诗文悖逆。他在新春之时抨击朕的那几篇诗朕都看了,不过如此,还比不上市井泼妇骂人骂的痛快,你动手惩治他,是想让世人以为朕被那几句七言给刺痛了么?以文字兴狱历来是大忌,寒士子之心,损国家之根基,更为帝王留下千载骂名。若非朕出手快,在你伤到他之前将他救了出来,朕险些就要因你而担上暴君之名。”
  赵游舟垂头,过了一会闷闷说道:“可陛下已经救到了席翎,经此事之后,席翎可对陛下死心塌地,视陛下为再生之恩人,背上骂名的唯有臣而已,陛下不用担心。”
  嘉禾一怔,抬头看向赵游舟,神情复杂。而少年也好似忘记了不得直视君王的规矩,静静的与女帝对视,眼神温柔而固执。
  最后倒是嘉禾匆匆挪开了目光,她搁下手中狼毫,过了一会复又拿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似是全心看着桌上奏疏,“这回你捉康彦徽又是为了什么,说说吧。”
  “为了替陛下试探此人。”
  嘉禾并不反驳。
  苏徽的身份太过完美,没有丝毫的破绽,可他那张与云微相似的脸却又实在惹人生疑。
  “你试探出什么了吗?”嘉禾问。
  如她预料的那样,赵游舟皱着眉头,什么也没答。
  她摇着头叹了口气,“你是想杀他,只是发现杀不了,所以才想着要将他关进牢里震慑一番。一来是让他畏惧你,二来……听说你的弟弟与他交好,你们兄弟俩一人给鞭子,一人赏糖吃,挺好的打算。你杀不了他,便给自己的弟弟制造机会换取他的信任。我若是这个初来宣府,无依无靠的年轻人,我说不定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倒向游翼那一方,真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大恩人。然后……然后你打算用这个年轻人去做什么?”
  赵游舟还是什么都没说,这次倒不是无言以对,而是赌气不愿回答。
  “你想用康彦徽去对付昆山玉——他与昆山玉一般都是出身世家大族,虽说一个是新起勋贵之门,一个是累世公卿之族,但他们都有着雄厚的家世背景,是你心中的对手。”
  嘉禾对于人心的洞察无疑是精准的,做皇帝的,每日需面对这个国家的人情百态,赵游舟终究还是过于稚嫩了。
  “陛下难道又要阻拦臣么?”少年朗声问道:“昆山玉却是与席翎、林毓不同。”
  “朕知道,朕当然知道。”嘉禾漫不经心的答。
  “陛下才不知道。”少年咬牙切齿:“陛下惯会唬人了,每次在臣面前便好言好语的哄着臣,实际上心中不知对那昆山玉有多重视。臣不是不懂道理的孩子,臣明白陛下有自己的苦衷。可是陛下,那昆山玉是否真的值得您去信任?”
  “行了,你——”嘉禾想要打断他。
  “京中那批由昆山玉督造的火药,究竟是为何出了岔子,陛下难道就不怀疑昆山玉吗?”赵游舟却抢在嘉禾喝止他之前飞快的说完了这句话。
  嘉禾无奈的往后一倒,靠在了冰凉坚硬的龙椅上,“你想说,昆山玉有意造反?”
  赵游舟轻嗤,“造反”这两个字他不敢说出口,可眼神中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你,出去。”嘉禾说出了之前没说完的几个字。
  赵游舟在她跟前侍奉的这几年,嘉禾一直待他不错,甚少对他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她并不是那等喜怒无常的君王,也不需要以冷厉神情充作威严,如今却是罕见的流露出了不悦。
  赵游舟盯着她发了会呆,默不作声的跪拜叩首,继而起身退下。直到他关上御书房大门的时候,嘉禾也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锦衣卫大牢之中,赵游翼与苏徽相对而坐,狱中无桌椅,两人学着古人一般屈膝跪坐,中间设有一方小案,案上是未开封的美酒。
  赵游翼今日带着酒来探望苏徽,原是想与好友把酒畅聊,推杯换盏之间谈笑天下大事,这是何等的风.流快意。结果苏徽一把按住了酒坛上的封泥,一本正经的告诉赵游翼,未成年不得饮酒。
  赵游翼:?
  苏徽:……
  别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总之他们两个不许喝酒。
  于是赵游翼想象中的以酒会友变成了干巴巴的聊天——确切说来,是他彷如一个汇报工作的下属一般将近几日宫外发生的事情说给苏徽,然后苏徽再托着下巴,懒洋洋的点评几句。
  当他说到御书房内赵游舟被女皇逐出的事情时,苏徽噗嗤笑了出来。
  “虽说是我阿兄对你不住,将你一直关在这里,可当着他亲堂弟的面上,你能不能把你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收敛一下。”赵游翼颇有些不悦。
  “不不不,不是幸灾乐祸。”苏徽连忙摇头,“我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去记恨你哥哥这样的小孩子。我笑是因为他可笑——啧,该说什么好,小孩子不愧是小孩子,陛下心里想什么他猜不到,就知道按照自己的意思胡闹,不惹恼了陛下才怪哟。”
  明明和嘉禾认识没多久,但莫名其妙很能理解君王心思的苏徽如是说道。
 
 
第160章 、十八
  果不其然赵游翼不服气的反驳:“你倒是说说陛下为何恼我阿兄?我不信你能说中,咱们那位陛下虽说算不得心思诡谲莫测,但也不是能够被轻易看穿的小儿。”
  苏徽仰着头细细回忆了一番嘉禾的形貌举止,说:“我与陛下相识……的确不久,她的性情与为人我只能管窥蠡测,未必会准。但她是皇帝,在思考她的一言一行之事,得时刻将她带入到这个身份去思考。”
  “我懂你的意思了。”赵游翼也不是傻子,闻言叹息,“你是想说,陛下还有用得上昆山玉的地方,所以绝无可能纵容我阿兄与昆山玉相争。帝王之术贵在制衡,陛下是想要让阿兄与昆山玉互相掣肘,却不愿其中一方彻底击败另一方。”他和赵游舟这两年来没少受昆山玉的排挤算计,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对其生出了怨恨。赵游舟想让昆山玉去死,他何尝不想。可是看眼下局势,一时半会他们兄弟二人都只能捏着鼻子与昆山玉共事。
  “不仅是如此,”苏徽轻轻摇头,“我想说的是,昆山玉对于陛下而言,是无可替代的角色。她是仓促之间被扶上帝王之位的,之前未曾入主过东宫,也谈不上有什么亲信的臣子。过去的陛下就是个在宫中娇养着的画眉鸟儿——这比喻或有不妥,小赵兄你可莫要说给旁人听,总之陛下在登基之前,身边信得过的人恐怕就只是一群宫女宦官和教导她礼仪规矩的女官,这群人在她登基之后能有什么用处?陛下要想在朝堂之上有自己的臂膀,少不得要自己费心慢慢拉拢、栽培,这必然是一个辛苦的过程。”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徽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有陌生的片段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一场战事其实乃是陛下的机遇,陛下来到宣府,等于是摆脱了朝中老臣及皇太后对她的桎梏。战争如大浪淘沙,能活下来大放异彩的,都是砂砾中的明珠,陛下借此也的确发掘了不少可用之人,并对其大力扶持栽培——可时至今日,你仔细数数,陛下手中能用得上的臣子,真的够了吗?”
  赵游翼老老实实摇头,显然是不够的。虽说他偶尔也会和赵游舟一般,觉得成日里围着女皇叽叽喳喳的林毓、席翎等人很烦,可实际上围在女皇身边的人,应该再多一些才是。
  “才智胜过昆山玉的,家世不如他;家世能够与他相较的,声望不及他。昆山玉这些年为陛下奔走于宣府与京师,旁人是无法取代他的。令兄如果真将昆山玉给扳倒了,你让陛下上哪再找个如昆山玉一般的人物?我听说这次令兄发难,乃是因昆山玉督造火.器失职之故,这不算小事,运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将一顶‘造反’的帽子扣在昆山玉头上。可火器既然已经督造失利,再怎么追究,也不可能杀了昆山玉便能为宣府变出一百门红夷大炮出来。潜入胡人王庭的锦衣卫密探是说那群胡人暂时不会再次南下,可这样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我前些日子设法探查了一下宣府武库与粮仓的储备……”
  赵游翼瞠目结舌,“你——”
  苏徽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你放心我真不是什么细作,我查这些就只是为了我的好奇心而已,对,只是为了好奇心。宣府如今粮草略有不足,武库的情况更是让人担忧,我朝对付蛮夷,依仗的最多的便是牢固的城墙以及威力足以穿甲的各式火器,可武库之中火.药的储备明显不足,如弗朗机、红夷炮之类的武器不少因年岁过久而出现了种种故障,有哑火炸膛的危险,库中还有不少款式老旧的火绳枪,这种前朝就该淘汰的玩意居然至今还在使用,还是用在宣府这样的重镇,简直是心大。眼下胡人不来还好,一旦他们兵临城下,你让城中将士以血肉之躯应对胡人铁骑么?你别看陛下每日瞧着冷冷淡淡的一张脸,其实她心里应该早就已经慌了。你阿兄非但不说要怎么帮她解决问题,甚至还要求砍去她一条臂膀,你说陛下能不生气?”
  赵游翼沉默了一会,说:“我阿兄没有将‘造反’的帽子扣在昆山玉的头上。”赵游舟就算再怎么杀心重,也不至于被私欲冲昏了头脑。很多时候他只是看起来疯,实际上却是比谁都要冷静清醒。
  苏徽一愣,明白了赵游翼的意思。
  锦衣卫虽说名声不好,可查案的效率的确高,既然赵游翼说,赵游舟指认昆山玉有谋反之心,不是空口诬陷,那就说明这一次昆山玉是真的不算清白。
  赵游翼半是冷笑半是无奈,“陛下不放心我与我阿兄,所以说即便昆山玉有造反之心,她也愿意听之任之么?可就算昆山玉真是不可多得的才俊,不忠于陛下,那还不如……杀了。”小少年想起自己与阿兄所遭受的苦楚,心中激愤,然而他毕竟不似赵游舟那般心肠冷硬,至今从未亲手杀过人的赵游翼最后那两个字,总显得气势不足。
  苏徽冷静下来细想了想,说:“我担心其中是有什么误会。陛下不是糊涂人,昆山玉如果真的包藏祸心,她不会放过。但我想,昆山玉并没有真的背叛陛下。”
  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没有。苏徽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划过。
  “当年陛下登基,昆子熙出力良多。我听说是这位堪称国之柱石的老首辅主动率领群臣亲迎陛下称帝,如果不是他,陛下当年未必就做的了君主。之后昆子熙更是主动成为了帝师,虽然他年事已高,只是挂个名号在那,真正教导陛下的还是翰林院的方学士,可这样的态度,无疑也是表明了他是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再后来陛下遴选御前翰林做心腹,又是他在群臣犹豫观望之时,第一个将自己的重孙送到了陛下跟前——昆山玉若是有造反的心思,昆子熙又何必费那样大的精力帮扶陛下?”
  赵游翼无力反驳,也懒得反驳,缩在一旁闷闷的生气。这时候如果有酒,就该仰头痛饮烈酒,以抒胸中积郁。
  奈何酒坛被苏徽牢牢压在胳膊下,说什么也不让他碰。
  其实昆山玉并非不可替代,如果……如果赵崎不曾因他的女儿和未出世的外孙获罪,那么赵氏兄弟,本该有着与昆山玉一样的命运。他们会因才华与家世扬名,会堂堂正正的踏入仕途,能够理直气壮的在皇帝跟前一展抱负,而不是作为锦衣卫,活在阴暗处,握着沾满血腥的刀。
  但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他们已经注定走不上这样一条道路。倒是眼前这个人——赵游翼看向苏徽。如今身份是宋国公府小少爷的苏徽让历经了家亡之痛的赵游翼略有些妒忌,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何兄长那样看不惯苏徽。
  “不管你怎么说,阿兄都是不会放心昆山玉的。”赵游翼说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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