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然而看到信末结尾,他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变。荣靖在书信的最后一页只写了一行字:代问舅父安否。
  舅父便是指杜榛的父亲杜雍,他们夫妻二人在成为夫妻之前,是表姊弟的关系,杜雍是杜银钗的兄长,荣靖从小就管杜雍叫舅父,这习惯便是嫁给了杜榛之后也未曾改变。
  杜榛放下书信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之后离开书斋,一身青衫匆匆掠过幽静雅致的重廊,分花拂柳穿过春景明媚的庭院,摆明了是要出门的架势。公主府内如杜榛一般成日优哉游哉的仆役被驸马惊动,连忙过来问他想要去哪里,他说:“备轿,去韩国公府。”
  杜雍爵位韩国公,所以说杜榛这是思念家人想要回去看看?下人揣度着主子的意思,然而不经意一抬头,撞见杜榛一双如同覆上了寒冰的眸子,即刻意识到自己心中的猜测有误,不敢多问,只低头退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杜榛交待的事情。
  韩国公夫人康氏今年不过三十。
  三十岁的女人,秾丽美艳,临风站立庭院之中,比起蔷薇芍药,更有醉人的风.情。她一身浅淡色系的裙裳,月白长袄、水绿马面,长袄细看有金丝暗纹,却是略显老气的祥云如意,马面裙素净,素净的像是她脚下潺潺流过的渠水。桃心髻上缀明珠,一品的南海蚌珠白如雪,衬得她发色乌黑如墨,然除了这几颗珠子及脑后三五支金钗之外,发上再无别的什么装饰,浑身上下最为抢眼的,是立领之上血红的宝石,大拇指盖一般的石头打磨的浑圆,牢牢扣在她的脖颈,严实的勒住她的脖颈,不叫那象牙色的肌肤露在人前半寸。
  康夫人已不再是二八少女,过了世人口中所谓“妙龄韶华”的年纪,但相比起她老态龙钟的丈夫来说,她仍然是年轻的、鲜妍的,极盛之时的春景凝于她的眼角眉梢,她便是如现在这般淡施妆粉,也面有桃花一般的艳色。
  她在庭院之中漫步,身后是两个侍女亦步亦趋的跟着,前方李树花开得茂盛,沉甸甸的繁花压在枝头,她摘下了最好的那一朵,下意识的想要别在鬓边——这世上大多数的女人都是爱美的,她自然也不能例外。然而想了想,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手一松,将那朵被她摘下的李花轻飘飘的扔进了泥泞之中。
  她的丈夫不喜欢她过于明艳的模样。
  杜雍的年纪足以做康氏的父亲,对于年轻的妻子,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嫉妒,嫉妒她建康的身躯、灵动的眼波,那是他无论坐拥多少财富都无法寻回的生机,贵为国公的他,衰朽皮囊之中只剩下死气。
  自端和帝即位之后,杜雍便病倒了,病中的杜雍越发的阴鸷多疑,他在皇太后面前是卑躬屈膝的好臣子,在女帝跟前是慈爱病弱的好长辈,在自家府邸,却是说一不二的阴云、噩梦。
  康夫人想让自己的丈夫去死,已经想了很久了。奈何她等了这么多年,杜雍始终还是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见阎王。
  康夫人嫁入韩国公府的时候只有十多岁,是个纯净懵懂的少女,她听说杜雍为了娶她,休弃了府中的嫡妻,有人恭喜她说她命好,无需陪一个男人历经风霜摧折,十几岁就能做诰命夫人。年少的康小娘听着这些恭贺,心中只觉得冷,从那时起便对自己未谋面的丈夫产生了恐惧。
  她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用盛大的礼节抬进了韩国公府。她不是杜雍的妻子,是为了庆贺宋、韩两国公结为同盟而赠送的礼物。杜雍娶她那日,听说那个被休弃的元妻曾闯到韩国公府门前破口大骂,说杜雍抛弃糟糠必有报应,她等着看杜雍被天打五雷轰的那一天。
  可事实上没过多少年,这个可怜的女人就因病去世,她没能见证杜雍的死,反倒是走在杜雍的前头。可笑可叹。康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运气好一点,为杜雍送终。
  “夫人,咱们还是快些吧。”身后的侍女小声的催促。
  每天早上康氏都需要来到她丈夫那间充斥着药腥与腐臭的房间中,侍奉她丈夫喝药。杜家不缺仆人,可她不这样恭谨的侍奉着,便不能让他那位多疑的丈夫相信她的忠贞。
  其实康氏对他哪里有什么忠贞可言,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难道还指望被她全心爱慕着么?她呀,不过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罢了。所以她这一路上走走停停,想方设法的拖延。
  不如就跳下去吧——走过拱桥的时候她是这样想的。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然而抬头,她看见了一个略有些眼生的身影。
  想起来了,这不是杜雍那个娶了公主的儿子吗?杜家的驸马爷,周氏的上门女婿。康夫人扯了扯唇角,冷笑。
  当然,杜榛并不是真的赘婿,历朝历代,尚主的男子待遇各有不同,但这个世道毕竟男尊女卑,即便驸马需对公主执臣子之礼,也未见哪个驸马真在公主面前做奴做婢,生下的子嗣跟着母亲姓氏。
  康夫人只是以“赘婿”来取笑杜榛而已,杜雍辛辛苦苦养的儿子,到头来不还是得双手奉给皇家,受女人欺负?杜家公子,和她也没有什么两样嘛。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情——不久前她娘家送来消息,说她有个小侄儿入选了锦衣卫,已经被带去了宣府,到了女皇的身边。
  她嫌恶的皱紧了眉头。
 
 
第158章 、十六
  康夫人记得自己十五岁时,父亲为她议亲,她听说自己要嫁给韩国公之后,害怕的将自己锁在闺房之中不停的哭。与她关系最要好的兄长康端甫听说了,砸开了她的房门大骂她不识好歹,说她身为女子,父母供养她十余年,已是仁至义尽,她能用婚姻为家族牟利,就该庆幸自己还有用处才是,岂能哭哭啼啼,胡闹任性?男儿建功立业难道不比女子嫁人更难上许多倍?她有父兄铺路,一过门便直接做了一品的国公夫人,这是天大的福气。
  十余年过去,兄长说过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时不时回想起来,仍旧刺得她心口隐隐作痛。但十余年过去,曾经说男儿建功立业不易的兄长竟放弃了建功立业,科举屡试不第,还是靠着父亲的帮衬,才进了工部补了一闲差而已。今上是个女人,他便自己的儿子巴巴的送了过去,不知他在自己的亲生儿子离家出门之前,说的可是当年对她说过的那番话——能用以色侍人的法子为家族牟利乃是大幸,莫要不知好歹。
  她那个可怜的侄儿还不如她呢,无名无分的,女皇身边又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狠戾货色。她不同情侄子,对,一点也不同情,她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她觉得自己过得苦,所以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将她经历的不堪、屈辱、绝望统统再经历一遍——她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但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就在昨日,她的丫鬟从娘家那边打听到了小侄儿的消息,女皇已经接纳了她的侄儿,将其留在了身边,但却并不见有多重视的样子。锦衣卫镇抚使赵游舟视她的侄儿如眼中之钉,双方已经发生了好几起的冲突。
  她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荒唐啊,这些有着大好前程的男儿,争斗起来的样子和她们后宅中的小娘们拈酸吃醋也没什么分别嘛。
  不过今日在杜府花园,她与杜榛狭路相逢,她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形势不妙。
  真是的,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有个名义上的儿媳“荣靖长公主”呢。驸马长年居于公主府内,她险些就不记得杜榛是她丈夫的儿子。荣靖长公主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来便是康氏这种内宅的妇人都看得分明。虽说荣靖才嫁来杜家的时候,皇帝还专门派人过来告诫康氏,不许她轻慢荣靖,仗着长辈的身份欺.辱皇帝之姊。可之后的两年,皇家姊妹阋墙的征兆已经再难掩饰。如今这对姊妹各领兵马,一人守宣府,一人镇大同,俨然有拔剑对峙的意思。
  康家将年轻一辈的儿郎送到女帝的跟前,是投靠皇帝的意思?而她嫁入了韩国公府,等于是被迫站在了荣靖长主的一方。所以说,康家是要放弃她了?
  康夫人抿着唇笑了起来,,贝齿咬破了下唇,渗出的血嫣红如胭脂。
  杜榛远远的就见到了自己这位继母,瞧她站在原地莫名其妙的发笑,就像是疯了一般。他不想靠近这个女人,但礼法和辈分摆在那里,他又不得不上前向康氏行礼。
  康氏也不客气,坦然受下这年纪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儿子”的礼,神情倨傲冷淡。
  他们关系一直就不是很好。杜雍结发妻子所生下的子女,就没有一个不怨恨康氏的。真是好笑,明明休弃了他们母亲的人是杜雍,康氏当年嫁过来时,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可他们既然还需仰仗父亲给予的富贵权势,就只好理直气壮的憎恨康氏,似乎只有恨着康氏,才能证明他们对生母的孝。
  “许久不见四哥儿了,我没听说驸马爷在朝中兼任什么别的官职,却不想也是日理万机,忙碌得紧哪。”康氏笑着寒暄,杜榛在兄弟中排行第四,府中不少人叫他“四哥”。
  “前些时日为了游说京中富商捐粮援军,很是奔波了一段时日,谈不上忙碌,只是为社稷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将你病重的父亲抛在了脑后,只顾着成日里自己逍遥了。”
  “不敢。榛之所以近来甚少归家,正是因为信任母亲。父亲虽然卧病在床,但料想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应是没有大碍。”
  两人面上都是笑盈盈的,可说出来的话都毫不客气。明朝暗讽,唇枪舌剑的战了几轮之后,康氏觉得索然无味,而急着去见父亲的杜榛也失去了耐心。
  “榛这次回来,正是为了探望父亲。这便去父亲跟前侍奉了,改日再与母亲叙话。”
  恰好不想去见杜雍的康氏乐得轻松,忙不迭的让出一条路来。不过为了撑起做嫡母的姿态,还是摆出了一脸关切的态度,叮嘱了杜榛几句要好生服侍父亲之类的。而杜榛也极配合的说,自己不在的时候,还请康氏为他关照杜雍的病情。
  但实际上杜雍病得怎样,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乎。
  康氏是巴不得杜雍赶紧去死,而杜榛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根本就没病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杜雍是在端和初年开始装病的,他年轻的时候或许的确辛苦过,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虽然不曾亲临战场冲锋陷阵,却肩负着供应数十万将士粮草的重任,到了老了,壮年时积攒下的隐患便成了折磨人的病痛,但那些也仅仅只是让他无法安然的享受富贵而已,却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后装病,是对朝臣的无奈妥协。他有杜银钗那样一个妹妹,就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备受忌惮的外戚。外戚也就罢了,古往今来多少人因外戚的身份而显贵,凭借着裙带关系而攀上权力之巅?可是杜银钗根本就不是那种会为娘家谋富贵的女人,就算她是,杜雍也并不是她真正的娘家人。
  杜雍用数十年的时间亲眼见着自己当初因一时义气而认下的妹妹,在血与火之中成长,一日比一日阴沉,也一日比一日冷酷,亲情与友情都不能再束缚住她,一个连同甘共苦的丈夫都能狠下心杀死的妇人,怎会放过毫无血亲的杜雍?于是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后,便聪明的选择了告病,一则是让朝臣放下对杜氏外戚的警惕,全心全意的辅佐流有杜家血脉的女帝,二则是试图用自己凄惨的模样,唤起那位“妹妹”的仁慈与怜悯,好使她对杜家放心。
  事实证明,他这一步棋走得很好,五年来杜家安然立于浪潮之中,事事平稳。他的儿子也顺利的娶到了公主,杜氏皇亲的地位得以继续保持。
  但终归还是不甘心的。杜雍不是甘于享乐的富家翁,行商之人,向来最是野心勃勃,若没有无休无止的贪婪驱使,如果赢来万贯家财?人生在世譬如浪里行舟,不进则退。他所满足的,并不仅仅就只是称病归隐,保全家族,他还想要更大的利益。
  这日房门被叩响,当他看见自己的第四子从屋外走入之后,他虽然略有些诧异,但并不感到意外,“四哥儿来了?”
  “父亲。”母亲死后便与杜雍生分了许多的杜榛朝着杜雍行了一礼,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难得见你过来,院中的月季开了,那是你母亲过去最喜爱的花。我让人栽满了整座府邸,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们。”
  杜榛低头,悄然的攥紧了拳头。
  “四哥儿,人生便是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我当年也未曾想到,你的母亲会在离开我之后,便因病早逝……她死前最是观念你与你的几个兄弟,若她还活着,必然是希望你好好的。我听说你最近沉迷于书画?这不好,书画琴棋,不过是文人打发时间的消遣,你的妻子在外领兵征战,你是不是也该——”
  杜榛打断了他的话,“儿子无心功名。”长辈发话,不垂首恭听已是一种不孝,接着他又继续尖刻的讥讽道:“儿知道父亲想要什么,当年父亲休弃母亲,根本就不是什么形势所迫,而是为了权势地位罢了。如今父亲又想要我走上这样一条路。可惜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杜雍并不责骂儿子,只是冷笑,“是么?可你别忘了,你的妻子是谁。”
  “说起这个——”杜榛脸色更冷,“还请父亲莫要再煽动嘉音。”
  室内一瞬间寂然无声,甚至就连侍奉在远处的仆役都不敢吸气。父子之间僵持了片刻,杜雍挥手示意屋内的其余人都退下,大门合上之后,这里只剩下了血脉相连的父子二人。
  “四哥儿,你性子淡泊、单纯,这没什么不好,可你不要以为你的妻子与你是同一种人。我没有煽动嘉音什么,是她自己想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伸手,遥遥的指了指紫禁城所在的方向。
  她不需要任何煽动引.诱,是她自己想要去到那里。
 
 
第159章 、十七
  一天之中需要嘉禾劳神的事务实在过多,等她猛地想起苏徽的时候,距他被关已经过去了三日。
  她倒是不担心苏徽的生死,充其量只是对赵游舟随意关押她身边近臣的事情颇有不满。锦衣卫是怎样的办事手法她心里清楚得很,为了坐稳皇位,她有时候也确实是需要这群做事不讲道理,只认皇命目无王法的家伙。赵游舟是她藏在阴影处最锋利的一把刀,两年来为她处理过不少的麻烦,虽然这少年越发的乖张任性,甚至时常有胡闹之举,但嘉禾也不介意对他的一些行为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她却是按捺不住将这个信任了两年的心腹唤来了跟前。
  “康彦徽还活着。”来到嘉禾跟前的时候,赵游舟猜到了女皇心里的想法,不等开口发问,便抢先答道。
  嘉禾神情平淡的点了点头,对此也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模样。只说:“游舟你越发的大胆了,朕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下旨让你抓捕过此人。你扣押了朕身边持伞盖的校尉,这几日朕出行时的鹵簿都不如从前威风。游舟,你自己说说你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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