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亮了亮,拿出了手边的包裹,把东西一一往外拿:“爹,这是给您抓的药,足能喝上一个月呢。这是给娘带的布料,还有阿弟的糖。”
佟阿娘摩挲着手里的好料子:“这是…”
“是老夫人赏给小辈儿的。我没舍得用。”佟樱眨了眨眼睛:“还有我绣的帕子,京里的人都喜欢,还能卖钱呢。”
佟阿娘的目光落在佟樱脸上,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坐在炕沿儿,手里又拿着鞋面来绣。
“将军府上很气派,通长的大院子,三进三出呢。”
佟樱只觉得回家高兴,一股脑儿的说着话:“老太太,夫人,将军也是和善的人,待我很好。”
“娘,你不知道,府里的下人们穿着也都是实兴的,屋里从不点半寸的蜡…”
阿弟眨巴着大眼睛:“那姐姐一直在将军府里住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佟阿娘把小男孩儿搂在怀里,整理了他的袖子:“文儿,你去隔间玩会儿。隔壁的小顺子不是找你踢球么?”
佟文蹦哒着跳出门。
阿弟的问题,让佟樱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阿娘,犹豫了片刻后开口:“娘,我住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佟阿娘长了厚茧的手一顿,并没有回答佟樱的问题,她对着窗户外的光线,把线头穿到针里。
佟阿娘年轻的时候也有姿色,经了大半辈子的操劳,如今已经看不出几分模样了,脸上的皱纹堆积,额前凌乱的白发更显得苍老。
她看着佟樱,加重了语气:“傻孩子。让你住到将军府,你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将军府里的三位公子,哪位不是天资显赫的人中龙凤?我与你爹商议,叫你嫁到将军府里。”
佟樱木愣愣的看着她:“娘,这是什么话?”
佟阿娘叹息:“你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嫁到将军府,比嫁给平头小户家好多了。”
转眼佟樱就湿了眼眶,她惊慌失措的从炕沿上站起来:“娘…我,我…”
“人家都没有嫌弃咱们家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去了将军府,好好做你的事,别总是想着往家跑。你去街上问问,哪个女孩儿长大了不嫁人?这不是对你来说最好的归宿么?”
佟樱紧紧抓着袖子。天色暗下来,家里才点上蜡烛。炕上喘息的佟阿爹开口:“樱儿,你已经不小了,要学着补贴家里…”
燃着的烛火里一片寂静,父亲喘息的声音一声一声。
佟樱拼命压下泪意,点了点头,心头盘亘着这句话。
“你已经不小了…”
不小了么,可明明她才十六,爹娘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把她往外推呢?
佟樱一整夜都未睡好觉,未卜的前路令她担忧,回家的喜悦,也很快被冲散了。第二日,佟樱收拾了东西出门,车夫已经在胡同口等着。
佟阿娘叮嘱:“在将军府里记得守规矩,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日头晴朗,佟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阿娘,阿娘怀里抱着弟弟。
“知道了。”她说。
回了城里,街两旁都很热闹,阔气的将军府已经挂上了红灯笼。灯笼穗子垂下来,在风里漂浮着。
佟樱先向老太太请了安。
“家中可还好?”
“回老太太的话,家里很好。在家里住了一夜,我放心多了。”
老太太笑着撇了茶杯里的浮沫:“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过了半天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佟樱柔顺的点头:“是。”
回了屋,小素打量她的神色:“回了一趟家,姑娘怎么反而看着不高兴了呢?”
佟樱强打起笑容:“是么?我挺高兴的。”
小素也没多想,只是觉得佟樱累了,便很快烧了滚水,烫了烫帕子。
佟樱接着缝给萧紫做的衣服。衣服的雏形已经有了,等明天再取些新棉花填在里头,年前一定能做好。
年初一前一晚上,廊前都点着灯,整个将军府拢在红晕里头,红的灯,白的雪,黑的夜。
萧紫穿着簇新的裙子,在院子里放了会儿炮仗,出了满头的汗,又拉着佟樱往外跑:“走!随我一同去看花灯。几位哥哥都去。”
佟樱心里有别的事,不是很想去,一听见三位公子也去,就更不想了。
见她拒绝,萧紫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劲!不成,必须去。难不成大过年的,要留你一个人在家么?”
佟樱拉着门:“四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外面天冷。我…”
她想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萧紫也是一根筋,拉扯着她到了廊前,夫人瞧见他们两个,开口喝止:“阿紫,你们做什么呢?女孩子家家的,要举止庄重些!”
佟樱一见夫人,行了个礼,不好再推脱了。萧紫笑着:“娘,我和佟樱出门看花灯了!”
夫人点了点头:“叫上你们几个哥哥,不要乱跑,不安全!”
佟樱垂着头,到门口。模糊里见到萧玦,他站在灯下,眉眼阔拓,一身深蓝云纹鹤袍,整个人欣长温润。又见萧温,月白色的衣衫,不见逊色。最先开口的是萧齐:“你们两个怎得这样慢!”
萧紫笑着跑到他们身边:“这不是出来了么。”
佟樱慢吞吞的跟在他们身后。她知道,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满街的灯,长街以外,星星点点的,蔓延到湖面上。佟樱没什么心情看,只有萧紫想起她,和她说一句话,佟樱才会回。
街上人很多,手里都拎着灯笼,影影绰绰。一行人到一处花灯铺子前停下来,老板招呼着:“买个灯?”
萧温挥了挥手,买了几个灯笼。萧紫把最好看的抢过去,提着裙面往前走,萧温注意到佟樱在最后,将一柄月牙白的八角兔子灯笼递给她,温声嘱咐:“拿灯看路。”
暖融融的灯光一照,佟樱的眼睛水润润的,她说了声多谢。
走到拐角的时候,一行人被冲散了。佟樱乐得走在最后,踮着脚尖张望了片刻,不见他们几个,便转身往回走了。她摩挲着手里的灯笼,心事重重的过了小桥,身后人一撞她,灯笼咕噜噜的滚到了桥下。
“抱歉,姑娘,我急着赶路!”
佟樱回过神,走了几步,弯腰捡起灯笼。一抬头,见到了萧玦的脸。他沉默着,视线深沉,低头望着她。
佟樱一颤,后退了半步:“大公子。”
人流涌动,只有他们两个停着脚。萧玦的视线在她手上扫了一圈,见她紧紧握着灯笼,淡声道:“喜欢二弟?”
佟樱愣了片刻,才琢磨出萧玦嘴里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她被吓了一跳,忙摇头:“不,不喜欢。”
身后头又来了个人,把她一撞,萧玦准确的握住她袖子下藏的手,冷声对那行人说:“看着路。”
行人见他一脸冰冷,穿着不是常人,立即弓了弓腰:“是,是。”
他的手是凉的,她的手很热。佟樱一个激灵,再往后退,已经拉不出来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
佟樱觉得不妥,僵硬着声音:“大公子,这样不好。”
萧玦看了眼她,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不好的?”
佟樱的脸滚热的,她正想着抽出手,湖面上的烟花便燃到天生,绽开了一团。
人潮更加汹涌,湖边停了艘画舫,几乎是连扯带拽,佟樱被萧玦塞到了画舫里。
画舫飘到了湖中央,佟樱愈发胆寒,怯生生的望向他:“大公子,您是要送我回去么?”
萧玦也不看她,伸手倒了两杯酒:“是。”
佟樱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她缩着身子,两只手拢着膝盖,盯着湖面倒映的烟花出神。
“喝。”萧玦递了一杯给她。
佟樱踟躇着:“我不会喝酒。”
他不发一言。佟樱只能伸出手,接过来,听见他的声音:“是甜酒,喝不醉。”
逼仄的船舱,佟樱点了点头,伸出舌尖来舔了舔,是甜的。
她的舌尖粉嫩,像是樱桃的果肉,唇上沾了水渍。
萧玦神色幽深,伸手掐住她的下巴,佟樱吃痛,不解的望向他,湿漉的眼睛很快红了。
“大,大公子…”
她眼睁睁的瞧着萧玦的侧脸逼近,两半冰冷的唇,贴在她的下巴上。佟樱几乎惊呆了,无措的向后缩着,声音被他吃了进去。
泪终于落下来,簇簇的划过腮边。她只觉得难受,两只胳膊被锁在身后,动弹不得,实在是害怕:“求求您…”
天昏地暗的半响终于过去,萧玦抬头,眯了眯眼:“叫我什么?”
眼看他又要低头,强势的胸膛贴近,想块滚烫的烙铁,她几乎被逼到了角落,终于从喉咙缝儿里溢出来了三个断断续续的字:“大,大哥哥。”
“嗯。”萧玦声音低沉,放在她颈子后的手指上下摩挲,像是在把玩一块上好的玉器。他掐了一把她的脸:“听话。”
佟樱的脸苍白,两弯睫毛覆盖下来,颤抖成细密的阴影,她终于忍不住了,唇间溢出来了哭声,有滴泪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萧玦倒笑了:“哭什么。”
系上了解开的几颗扣子,把她的大氅帽子戴上,萧玦喃喃自语:“还是个小孩子呢,说哭就哭了。”
过了好半响,才到了岸。将军府的红灯笼对佟樱来说简直是解脱,刚上了岸,就跑到了北苑。
小素回家过年了。屋里冷冷清清,佟樱啪的一声关死了门,插上门栓,她狠狠喘了口气,拿被子裹住了自己。
心慌害怕,她伏在枕上,泪不住的流下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可大公子为何要这样?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佟樱心事重重,绝不能叫旁人知晓了…
第6章 兔子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佟樱紧紧闭着眼,脑海里止不住的是大公子那双冰冷的眼,还有他铁一般的臂膀,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的小角落,她知道,这是错的,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错误。
天蒙蒙亮,外面炮仗的声音此起彼伏,小素满脸笑容的进来:“姑娘,醒醒,过年了呢。”
佟樱睁开眼,穿上了衣服,心不在焉的穿戴整齐,临出门时顿了顿:“小素,我觉得我有些难受…要不然,就在屋里呆着吧。”
小素惊讶:“姑娘可是昨个着了凉?”
她犹豫片刻,又道:“可今儿是新年,所有人都在屋里,独少了姑娘一个,会不会不好?”
是挺不好的。
新年吃团圆饭的时候,独少她一个,许会有人说她摆谱,明明是个身份微不足道的孤女,是没有资格自作主张的。
佟樱瞧了眼天色。蒙蒙雾气,千云积雪,万重轻霭,微凉的空气里带着竹火的硝烟味。
她别无他法,只能出了屋子。
主屋里,十分热闹。丫鬟们端着盘子,流水般的进出,女眷说话声音不停,桌上堆着粘了红幅的贡橘,老太太一身暗红夹袄,坐在主位,旁边除了夫人,还有两个穿翠绿色的中年模样的女子。
佟樱环视一眼,走过去,低下头:“太□□。夫人安。”
老太太:“起来吧。”
她随手抓了个橘子,塞进佟樱手里,面上笑着对旁边那两女子说:“这就是樱姑娘。”
夫人叫人给佟樱填了个座,一一向她介绍:“这是薛姨娘,柳姨娘。”
佟樱福身:“薛姨娘,柳姨娘安。”
她原本听说了,将军府上除了夫人,还有两房妾氏,不过一进府没见到,佟樱也没有主动打听。原来是薛,柳姨娘后半年去庙里斋住去了,年前才回来。
比对相貌,柳姨娘稍显年轻一些,也会打扮,薛姨娘略显逊色,不过叫佟樱看,最好看,最有气质的,还是夫人。
柳姨娘盯着佟樱的脸看了片刻,笑着说:“这樱姑娘,生的是娇俏,处事沉稳,真是个好孩子。”
“府里人丁兴旺,倒是男孩多,女孩少。把樱姑娘接回来,也能给四姑娘做个伴儿。”
后来,佟樱才知道,二公子萧温的生母是柳姨娘,薛姨娘的孩子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别庄里。
“过年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也热闹。”老夫人探声道:“那几个孩子呢?”
“说是快来了。你们再去催催,怎么年纪轻轻的还叫老辈儿的等呢?”
话音未落,几位公子就进了屋,萧紫衣袍簇新,搂着老太太撒娇:“祖母,我这不是过来了吗!”
“你个小皮猴儿。”
萧玦躬身:“祖母福泽康寿。”
萧温,萧齐也纷纷拜礼。
老太太看着一屋子的孩子,高兴了,分别派发了礼钱红包,叫丫鬟多拿了四把椅子。
萧玦坐在了佟樱的正对面。不过似乎没怎么看她。
佟樱紧紧盯着脚尖不出声。
因为新年,便叫了戏台子来看戏。佟樱找了个由头,坐在了偏着的位置,看着台上的唱戏的咿咿呀呀。
她低着头,洁白而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小巧鼻梁下嘴唇樱红而饱满,萧姨娘盯了片刻,转头与柳姨娘细语:“这老太太平白无故接个姑娘回来,真是她说的那样简单?来和四姑娘做伴的?”
柳姨娘手里撮开一枚花生,哼了声:“哪里有那么简单。怕是看中了人家姑娘,要指给哪位公子做孙媳妇儿。”
薛姨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大哥儿那性子一贯冷清,怕是给你家的二哥儿的。”
柳姨娘听了,倒笑了:“这话且先别说,谁能摸清楚老太太的心思呢。”
薛姨娘倒是奇怪:“这满城的王公贵女老太太不选,偏生挑了个小门小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