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一上午都没开张。刘大爷买卖不错,一上午接了两个主顾。
二月的天气用方晴娘的话说是“冻人不冻水”。在外面站了半天,因为头一天来要拜会街面上的人,没穿臃肿的大棉袄,虽在太阳地儿里,方晴还是冻得跟冬天的秃毛鸡似的。
方晴微耸着肩,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筒里,看刘大爷神乎其技的算命看相。
等刘大爷闲了,方晴问,“大爷,您怎么知道那人父母必有一方不在了?”
刘大爷拈着胡须,又扫看两眼周围,“他是戊寅年生人,算算都五十多了,他爹娘得多大岁数?这个岁数有几个夫妻俱在的?不管哪一方不在,我都说的对,如果都不在,我说的也不算错,如果万一都在……”
方晴赶忙问,“那怎么办呢?”
“你没仔细听我原话是怎么说的,‘令尊令堂都是有德之人,但可惜有一方不在了’,万一都在的话,我就说果真‘德修福寿’,有德所以延寿——令尊令堂必有后福啊。没人会说自己爹娘没德吧?”
方晴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再听了‘必有后福’,肯定就更欢喜了,还能抓着‘父母有一方不在’这话不放?”
方晴点头叹服。刚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刘大爷真是铁口直断呢——刚才那人说他确实父亲早没了,只有老母在堂。
爷儿俩从带来的暖壶里倒些温水,泡上杂合面饼子,啃着咸菜疙瘩,凑合了中饭。
饭后,是照常的说书时间。刘大爷讲的是《隋唐演义》,正是秦琼卖马那段儿。方晴不由得感慨,秦琼那么大的英雄也有末路卖马的时候啊……
方晴听了书,又看刘大爷给一个大叔推了八字,太阳也就要下山了,方晴吸溜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跟刘大爷一起收拾摊子——头一天就没开张,真是开了个“好”头儿。
刘大爷说这几天还是冷,等天气和暖了,出来玩的人多起来,生意就好了。
方晴还是难免沮丧,昨天兴奋地半宿没睡好,后半夜梦到好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等着自己给画像……果真是做梦!
回去听说方晴没开张,刘大娘和钱二嫂都来安慰,钱大丫也安慰道,“晴姐姐,这不算嘛,刘大爷还有半个月不开张的时候呢!”
钱二嫂拿起手里的线板子就扔了过去。
方晴刘大娘赶忙拦着,钱大丫趁机跑了。
第二天方晴吸取第一天冻成狗的教训,穿了最厚的棉袄,终于由狗变成了狗熊。
狗熊方晴跟刘大爷一通急行军,到了南市,头上雾气昭昭,像话本子里的侠客们在练内功。
结果汗一消,汗湿的小褂贴在身上,小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又过着阵子,把小褂晤干了,晒着太阳,方晴才觉出舒适的暖和来。
然而今天的买卖比第一天还不如,头一天好赖还有问的,今天连个问的都没有。
方晴依旧观摩刘大爷玄乎的算命大法以及听秦叔宝峰回路转路遇知己的故事。可惜二人以后各为其主……方晴慨叹着故事里人物的命运。
过了十来天,方晴依旧没有生意,别说画画的生意,连一角代写书信的买卖都没有。这两天刘大爷生意也不大好,老头儿倒是宠辱不惊的样子。
方晴表面上也宠辱不惊,嘴里却长了燎泡,嗓子也肿了,头也晕沉沉的有些疼,大约是着急上火,还有点伤风。
刘大爷劝方晴歇一天。
方晴喝了点水,觉得撑得住——主要是不好意思刚去几天就不去,也是怕“再而衰”,那点心气儿一歇就散了,还有点跟自己赌气的意思在。
方晴笑道,“反正跟家里也是坐着,在南市也是坐着,又不干活儿,不碍的。”
刘大爷皱着眉摇摇头,叹口气,帮方晴拿上家什。
方晴也有点铁口直断的意思——这天依旧是干坐着,没生意。
蔫头耷拉脑地在板凳上坐着,脑袋突突地疼,方晴也没心情关心秦叔宝了——来摆摊儿实是抱了很大希望,鼓了很大的勇气的,没想到会这样。以后可怎么办才好?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冯璋要是一走三五年怎么办?难道真要坐吃山空把家里给那点压箱银子都花了?要是回去,该怎么说?怎么办?方晴又再次算那些压箱底的钱能在这天津卫支撑多久,并打好主意,以后不吃细粮了,还是老老实实吃棒子面儿。
冷风朔气里坐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方晴觉得有点扛不大住,就在街口儿寿春堂买了点丸药。结果这丸药不知是不对症,还是剂量太大,晚上吃了,半夜就有点跑肚,足足折腾了小半宿,才算消停。
方晴坐在被窝里,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最悲惨的人。不多会儿工夫,刚喝下的一杯子热水又都化成眼泪流了出来。
“等病好了就回家。”方晴抽抽噎噎,很怂地打起退堂鼓。
第二日早起,不知是不是那堪比泻药的药丸子管用了,折腾半宿的方晴竟然觉得身上轻松些了。
“妮儿,你今天还去吗?”刘大爷敲门。
“去,去,保不齐今天就有买卖了呢。”方晴把半夜打的鼓藏到旮旯,全当没这回事。
然而依旧没买卖,刘大娘和钱二嫂都拿不出话来安慰方晴了。
如是又熬了好几天,方晴终于等到她头一单活儿。
一个老头儿,约莫七八十岁了,“你们这儿能给人画寿像吗?我要画一张。”
寿像?方晴愕然。
刘大爷过来笑着说,“什么都能画,您先坐。”又给方晴使眼色。
方晴凑近了,刘大爷轻声道,“就是遗像。”
啊?方晴颇有点哭笑不得。
刘大爷点化她,“不用忌讳,没事。”
方晴笑道,“我不忌讳。”人家老大爷自己都不忌讳,我有什么忌讳的。
方晴不敢怠慢,热络地招呼老爷子,问有什么要求,快手快脚地准备了画纸笔墨。
方晴一边画,一边听老爷子唠家常儿。
老爷子表示儿女都孝顺,寿材都备下十几年了,年年走大漆,寿衣儿媳妇也早缝好了,都是好绸子布做的,自己百年以后,缺的就是一张像了。
“孙子说让上洋照相馆去照一张,吓,那可去不得,小心吸了魂去,减寿数的。”老爷子说得郑重其事。
方晴听了,笑着点头附和。
看着老人风干橘子样的脸,方晴有意地少画点皱纹,脸颊再稍微画得鼓一些,如此便显得富态年轻起来,浑浊的眼睛在画中也显得神采奕奕,精神极了。
方晴工夫都用在五官上,衣服便简单处理,却又寥寥几笔把老爷子坐的凳子改成了太师椅。
这老爷子经方晴这么一“拾掇”,俨然就是个老太爷。
那老爷子看了满意非常。方晴拿着老爷子给的带体温的三角钱,突然犯了矫情,感觉眼里发潮,瞪大眼睛半天才给憋回去。
刘大爷对方晴笑道,“妮儿,你还真像个老江湖呢。原来我怕你混不了南市,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方晴也笑道,“这不是有您老人家给掠阵嘛。”
“呦,说的咱们跟秦琼尉迟恭似的。”
方晴笑着说,“您怎么也得是徐茂公啊。”
刘大爷大笑。
这位画遗像的老爷子为方晴开了张以后,生意竟然渐渐多起来——方晴猥琐地想,就像老家某些婶子大娘,多年无子,过继或者捡了个孩子,然后自己就“开了和”,一拉串地生起了孩子,“画遗像”这事原来还有这作用……
到一个月头儿上,方晴把赚的钱数了数,除了这一个月嚼裹,竟然还略有盈余,真是……方晴赶紧把感慨自怜的心掐死在口袋里,一有机会,这厮就要冒出来作祟,简直讨厌极了。
如此,方晴也算步入了正轨。每日早起,略垫垫就跟刘大爷去南市出摊,看刘大爷神乎其技的算卦相面,上瘾地追老头儿讲的书,间或接到几单画像生意。
“遗像”是方晴画的大宗,有些是先头儿那老爷子介绍来的,被介绍来的人又介绍给别人,来方晴这儿画张像,渐渐成了南市附近老人们的一件时髦事。
天气和暖了,来闲逛的觉得好玩让画一幅的也有。
方晴跟着刘大爷不白混,看人相面的功夫有长进。若是那穿长衫的,就要讲求些意境;若是西式打扮,则要多问一句是不是画一幅素描;女士一律要画得年轻些漂亮些;一脸苦相的就要减些皱纹,耷拉的眉眼也要稍微“拾掇”一下……这么费尽心机地讨好顾客们,倒也能打发得多数人满意。
第24章 做客姨妈家
一混就好几个月,冯璋再也没来过。
方晴每日为生活奔波,应付各样的客人,间或被人嫌弃,也遇见几回歪缠的,渐渐学会打点出各种面目应对,唯唯诺诺赔笑脸已经做得驾轻就熟,客串泼妇虎脸叉腰大声嚷嚷“让大家评理”的技能还需要再修炼。偶尔也想打退堂鼓,狠狠地抹着泪,“老子不干了,回老家去”,第二天又爬起来往南市赶。
这种生活也有好处,避免了悲春伤秋。一天混下来,回来累得像狗,晚间趴在床上一觉到天明,梦都少做。
方晴依旧喜欢读报纸,在冯家那几年只回娘家的时候才能看,新闻岂止变成了旧闻,简直都快成历史了。现在,方晴又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报纸了。
南市报摊不少,许是因为离着报馆近的缘故。听说南市广兴大街有不少报馆,方晴没去那边儿转过,只闲了便去附近报摊儿买份儿报纸。
刘大爷老花眼,方晴便把报纸上的人生百态讲给刘大爷听,爷儿俩时而忧国忧民,时而惊诧不已,时而捧腹喷饭……这让方晴时常想起自己的父亲。
方晴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写封信,贴上印花,走挺远的路,去邮局寄掉。当然信里也是春秋笔法只说好不说歹的,好在不是当面说话,不怕被问露底。若是让爹娘知道他们的闺女即将成为弃妇,还抛头露面出来摆摊儿……方晴都不敢想。
父亲也时常有信寄给方晴,间或随寄的还有母亲的针线。
暮春时候,方晴终于去拜访大姨,穿着白底儿绣迎春花的软缎旗袍,手里捧着个扇子匣,很像个出门做客的样子。
这件旗袍是方晴最贵的嫁妆衣裳了,在乡下没机会穿,这会儿穿出去见见光。
至于扇子匣里,则装着四把从南市程记扇庄定做的扇子。
程记很有些名气,据说徐世昌在京当大总统的时候还专门派人回天津买程记的扇子。方晴买的这几把,扇骨据说是湘妃竹和玉竹的,都是没雕刻没镶嵌的,饶是这样也花得方晴肉疼。
为着这样的旗袍,这样的扇子,方晴咬咬牙坐人力车。
坐上人力车,方晴慨叹自己真是英明——路真远啊,走过去势必灰头土脸。
看见前面车夫小褂上的汗渍,方晴心虚之余想起前两天两个学者名流在报纸上掐架,其中一个讽刺另外一个,“每天都说人权民生平等博爱,却恨不能如个厕都坐黄包车!”又俗气又生动,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然而方晴却又觉得他批判得好像也不大对,何以坐黄包车就是不“平等博爱”呢?大家都不坐,拉车的岂不要饿死?
方晴恰恰觉得,不把拉黄包车的看低才算真平等。然而在“生而平等”已经写进法律的西方,也未见得就真的众生平等了。
大吴氏家在维多利亚道上。这是一条毗邻伦敦道的小街,与伦敦道上风格各异的洋房不同,维多利亚道上则是一模一样的白色二层小楼,小院都围着西洋款式铁栅栏,若不是有门牌号,院内植种的花草也不尽相同,怕是很容易走错的。
透过铁栅栏,方晴看到楼前的绿草坪和西洋雕像,却看不到人,不禁犯愁——没有门房,难道要直着嗓子喊大姨?万一找错地方呢?正踌躇间,身后有人问,“您找谁?”
方晴回头,大舒一口气,“文馥妹妹。”
表妹文馥长高不少,几与方晴平齐,苹果脸也变成了鸭蛋脸,穿件白衬衫和背带裙子,脚下踏一双浅口皮鞋,真是个美丽的少女。
文馥见到方晴颇为高兴,挽着方晴的手臂,一起走进家门。大狗却好像不大愿意回家,老想往外跑,“回家,回家,拉维,你都玩野了。”
“拉维?”
“就是生活。”文馥笑道。
方晴笑,“哈,这么哲学的名字。”看看那只皮毛油亮神情活泼的肥壮大狗,方晴觉得,生活得像狗,蛮好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表妹给狗命名的初衷。
“妈——妈——你看谁来了?”文馥进了厅门,踢掉鞋子,一边给狗解脖套,一边大声喊。
对这样的豪放做派,方晴只是微笑。又打量大姨家,果真豪阔,连帐幔都是不知什么绸子的,摆设是西洋样式的,像杂志画片。方晴看自己的布鞋踩在泛光的木地板上,不由得有些缩手缩脚。
不见大吴氏出来,文馥脸上的笑便敛起来。
方晴微挑眉。
文馥叹口气说,“你先坐一坐,我洗个手带你上去见她,晴姐姐。”
方晴跟文馥上二楼。
文馥推开顶头儿一间屋子的门,屋里光线有点暗,薄烟缭绕,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大吴氏穿着丝绸睡衣,半躺在榻上,正就着烟灯抽da烟。方晴再没想到竟然看到这一幕。
“是小晴啊,你先在外面坐会儿。文馥招待你姐姐。”大吴氏略抬抬手示意她们出去。
方晴和文馥沉默无言地下了楼。
文馥招呼女佣人上茶果,又强笑招待方晴,“如今天热了,晴姐姐吃点菠萝。”
“你不要客气。”
又沉默片刻,文馥才说,“她内心苦闷,又胃疼,被个黑心的招得抽上了这个,爸也不劝她,反而支持,说也不是抽不起,如今好些太太都好这个呢。”
“到底伤身体,这不是治病的正途啊。”
“我何尝不知道呢,也时常劝,劝得甚了,就跟我发脾气,或者干脆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