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推开二门,方晴还没走到堂屋门口,方旭先蹿了出来,紧接着吴氏和方守仁也迎了出来。
“爹——娘——”方晴放开兄弟的手,红着眼圈跪下,“我回来了。”
方守仁和吴氏把方晴拉起来,吴氏一把搂住方晴,“闺女,你可算回来了——”声音里难掩哽咽。
方晴搂着母亲,闻着熟悉的淡淡肥皂味,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进屋说话。”方守仁眼睛也有点潮,怕妻女看见,先拎起方晴的行李转身撩开棉帘子进了屋。
方晴挽着母亲的胳膊,又去搂兄弟的肩膀,一起进屋。
方旭自谓是大孩子了,让姐姐搂着很不自然。方晴越发地揉他头发。方旭一行躲一行嘟囔,“姐姐这爱揉脑袋的毛病儿怎么就改不了呢?”
“你头发梆硬,钢丝似得,还能给你揉坏了?”吴氏嗔道。
方晴咧嘴笑了起来。
方旭觉得自己八成是运河里漂的大木盆里捡来的。
方晴被吴氏拉着坐在炕头,“外面冷,快暖和暖和。”
“娘,我不冷,这龙抬头都过了,还能冷到哪儿去。”
“今年倒春寒。”
吴氏仔细打量闺女,比先时脸圆润了,也白了,眼睛还是那么水灵灵的,手摸着比先前在冯家时还细嫩些,可见天津卫的水养人,也说明这一年多并没吃苦。
再看打扮,虽不像想象中的官太太,但也不像乡下媳妇了。头发剪得短短的,又烫弯,乍看有点怪模怪样,仔细看倒也禁看。脱了外面穿的洋呢大衣,里面穿着半新不旧的枣红洋布夹棉长旗袍,首饰除了一对银耳塞子,只有领口别的玉兰花形状的别针,看着挺文气雅致。
吴氏心放下一半,觉得闺女这一年多看来过得不错。另一半还要问过才能放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回来了?女婿呢?”
方晴干笑,娘真是一问就在点子上啊。
方守仁也觉得不对,怎么这会儿不年不节地回来,还是自己回来的,“你是从天津直接回来的?去你婆家了吗?”得,后面还有补刀的。
看方旭也在旁边疑惑地看着自己,方晴只得尴尬地笑道,“不是想你们了吗?又有点事,就回来了。”又招呼方旭,“有个东西给你。”方晴打开行李箱子,取出一个颇为精致的纸盒子递给方旭。
方旭打开,竟是一支银色新式自来水笔,另有一瓶相配的墨水。不由得嘿嘿笑道,“姐姐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方晴笑道,“我一揉你头发就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方旭笑道,“原来姐姐这是仙人掌。”
呵,小东西嘴巴还挺机灵。
方晴顺势把别的东西也分了。一家子每人一件毛衣、每人一套洋式棉布中衣,又有给方守仁的洋呢子毡帽,给吴氏的一对番式花样儿银鎏金点翠簪子。另有些衣服料子统一交给了吴氏。又禀过吴氏,差遣方旭把带来的麻花炸糕之类的天津卫特色吃食和买的各色洋点心,都分了些给刘家还有其余几家亲邻故旧送去。
如此行李里东西去了大半,只剩了几件随身衣物,方晴才算消停了。
因把方旭打发出去了,方晴便把事情一五一十跟父母说了。
其实略去细节后,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故事,虽几番被吴氏打断,但总共就这么点儿事,不过三两盏茶的工夫也就说完了。
说到最后,方晴看看吴氏和方守仁,沉静地说,“如今看来,离婚是势在必行的了。”
“这个小畜生怎能这样?以后你怎么办啊?”吴氏是个爆炭脾气,气得一行哭一行骂,“必要他们家给个说法!”
方晴一下一下轻抚吴氏后背,“我觉着这倒也痛快,总比——在冯家守着好。”
“我好好儿的闺女——都怪当初我跟你爹替你订的这门亲事。”
方晴安慰道,“看您说的,谁长前后眼了?再说,他虽背信,到底没算太坏。他要硬是不回来,晾我三十年,或者我在天津这一年找人把我害了,咱们又能怎么办?”
吴氏被方晴说得一愣,如今人心都这样坏了吗?都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
方晴叹道,“早就没有王法了。皇上都不在宫里了。”
方守仁一直没有说话,只面沉似水地坐在那里。
方守仁是镇上的“宿儒”,按说该是传说中恪守礼法的顽固,但方晴一点也不怕父亲为了礼法把自己“卖了”,因为父亲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更因为父亲是个明白事理的好人。
“晴姐儿,你该早让我们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在外,这一年多要是万一有个好歹,让我和你娘何以——度此残生?以后可不能这么瞻前不顾后的了啊——好在,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开始还有点庭训的架势,后面看方晴眼圈一红立马变成了嘱咐安慰。
吴氏擤完鼻子,擦了眼泪,慢慢醒过劲儿来,“孩子,要是他们只说要纳妾,你愿意吗?”
方晴苦笑:“不过是个正妻的牌位儿!不要也罢。”
方守仁皱眉道,“若是他家里人压着他,他也答应会好好跟你过日子呢?只是多一个妾。”
方晴直直地看到父亲眼睛里,“我不愿意。”
看着女儿还略显稚嫩的脸,方守仁不知怎的想起老父,那时自己还小,父亲决定陪贬谪的“主翁”来沧县任上,脸上依稀也是这样的神情。方守仁在心里叹口气,还真是祖传的犟脾气!
吴氏眼泪又流下来,“可是……你以后怎么办呢?这事你得多想想啊。”
“我都想了一年多了,娘。”
吴氏还想说什么,方守仁截住她,“咱们总不至于养不起闺女。”
方晴的眼泪哗得流了下来。
第二日,方守仁在大门上贴了休学三天的告示,专心致志候着冯家来人。陪着他的是多年的老兄弟刘大余。
第33章 终于离婚了
刘大余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也是看着方晴长大的,此时听了这事,眼睛瞪得中药丸子那么大,“姐儿定亲的时候,这小子给我敬烟,我看他平头正脸的,还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这么坏。我去找他们家问问。”说着提着拳头就要去冯家。
方守仁连忙拦住,“不在这一时。咱们在家等等,他们家若是懂事,就会来人说,没人来,咱们再去。”
方守仁想好了,若是冯家来人说还罢,若是这两天没人来,便是有什么变故,不能善了了,到时便要约上几个德高望重的,一起理论此事。只怕那些老人精们惧怕冯璋已经成势,不愿出头……
里屋,刘大余的媳妇刘婶也陪着吴氏一起同仇敌忾。
方旭被放了一天假,让刘家的男孩子们带着去运河沿子上放风筝去了。这样冷的天放风筝——方旭抿着嘴一声没言语就答应了。
方晴不禁感慨,幸好还有刘家作臂膀,这时就看出宗族的好处来。自己家这单门独户的,在乡间有摩擦出了问题,便显得势单力孤。
冯家人是掌灯的时候来的。
等了一天,晚饭都吃过了,刘家人除了刘大余还在陪方守仁说话,其他人都回去了,再没想到冯家这时候来人。
听到外面叫“亲家”的声音,方家诸人迎了出来。来的是冯二爷、冯五爷还有冯璋。
方晴跟在方守仁、刘大余身后,见了冯二爷和冯五爷,微笑着叫“二大爷、爹”。
冯二爷、冯五爷见了方晴的打扮都有些惊愕,但都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方守仁把三人让进屋里,分宾主坐下。方晴给诸人倒上茶水,便随吴氏避进了里屋。
“二哥、亲家,喝些热茶暖和暖和。”方守仁笑道。
冯五爷显得很局促不安,一个劲儿地搓手,看看他二哥,又看一眼冯璋。
冯二爷把兄弟的样子看在眼里,心说,“狗肉上不了大席,还是得我说话。”
“亲家兄弟,我们来,是为了冯璋和侄媳妇的事。”冯二爷咳嗽两声。
“嗯,二哥你说。”
“冯璋说他在外面有了相得的——咳咳——红颜知己,”“红颜知己”这个词是冯二爷听书听来的,对着方守仁这个“先生”,不好说得太粗俗,便临时借了来用,“想要娶回来,怕侄媳妇不答应,央我和他爹来问问。我想,冯璋如今也做了官,官老爷嘛,有个妾室也不为过。侄媳妇是言情书网出身,是个懂理的,不会不答应的,是吧?”
冯五爷在边上听得脸都红了,两只手上都是汗,一个劲儿地在裤子上蹭。冯璋倒是掌得住,面无表情地听着。
屋里吴氏和方晴都神色一变,果然……
方守仁皱眉道,“我听来的与二哥说的有些出入。我的晴姐儿说,女婿在外面有人了,想要离婚呢,或者干脆把这桩婚事不作数。”
冯二爷干笑,“想来是侄媳妇理解错了。”
方守仁沉声问冯璋,“你是怎么想的?”
方晴挣脱吴氏的手,从里屋走出来,定定地看着冯璋轻声问,“冯家哥哥,可是我理解错了?”
看着方晴清亮的眼睛,又看看方守仁沉重的表情,冯璋把嘴抿成一条线,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有负老师所托,也——辜负了晴妹妹。”
方晴强忍着眼泪,扭头走进内室。
冯二爷在边上着急地打眼色,这跟在家里说好的不一样啊,你小子怎么改口了?
方守仁和冯璋都不看冯二爷。
“所以你想怎样?”
“我想求老师让我与晴妹妹解除婚约,”冯璋低下头,轻声道,“我们本也没有真正成婚——我愿另给晴妹妹备一份嫁妆,以嫁妹之礼送她出嫁。我知道这不能弥补我的过失,只是聊表我的歉疚之意。”
方守仁盯着冯璋,眼睛红红的,“你知道这对晴姐儿意味着什么吗?我再没想到你会这样……”方守仁站起来背过身去,片刻才转过来,“罢了,既已如此——二哥,亲家,这事我得跟孩子通个气儿,日子总是她自己在过。余弟,帮我招待客人。”说着拱拱手就要进内室。
刘大余黑着脸点点头。
冯二爷却站起身,“慢着,慢着,亲家,不到这般地步,小七糊涂油蒙了心,其实他就是想纳个妾……”
方守仁停下,看了冯二爷一眼,又看了看冯璋和冯五爷,点点头,进了内室。
方守仁一走,冯二爷就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冯璋,“你这样,你这样,嗐,家里长辈是怎么跟你说的?”
冯璋闭口不言。
冯五爷拉住冯二爷,“二哥,这本来就是我们理亏……”
冯二爷直拍大腿摇头,“嗐,嗐……”
“只要我好好儿的,谁也不敢看不起二大爷。”冯璋平静地说。
刘大余冷哼一声。
冯二爷看了一眼刘大余,终究没再说什么。
内室,方晴红着眼睛笑道,“爹,能这样解除婚姻也好。”
吴氏拉住方晴袖子,看了看方晴的脸色,到底没有说什么。
方守仁点点头,用手摸下方晴的头发,“放心,有爹呢。”说着就走了出去。
方晴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
吴氏搂住方晴,一行哭,一边劝方晴别哭,“你爹说得对,有我们呢。”
方守仁在椅子上坐下,轻叹道:“多说无益,那便写文书吧,从此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冯二爷着急道,“竟然真的……侄媳妇怎么……现在别说官老爷,就是有俩钱儿的还纳个妾呢,至于吗?”
方守仁正色道,“二哥,你要这么说,我就要跟你理论理论。先时我闺女嫁去你家两年,对一家老小可有失德之处?冯璋却因为另有心思,从不曾回来。后来承你大恩,送她去天津,冯璋也只把她扔在租的小院里任其自生自灭。这要是你闺女,你愿意让她这么守一辈子?这是纳妾的事吗?”说到后面,方守仁眼里含着泪,声音虽不大,语气却颇为严厉。
冯二爷讪讪的,“女人家三从四德……这样说出去多不好听啊。”
“我不会为了个好名声,毁了她一辈子。”
冯二爷还要说什么,被冯五爷和冯璋同时拦住,冯五爷道,“二哥,你别说了,这事是我们不对,还是听亲家的吧。”
“二大爷,事已至此,就不要多言了。”冯璋道。
“如此,就写文书吧。估计你们是不愿意明天叫齐了乡老再写的。”方守仁虽有些夫子气,却不傻,对冯家爷仨专挑这个时间来的原因很是明了。
冯璋轻声道,“多谢老师。”
“你从来没叫过……”方守仁看着曾经的爱徒,“罢了,还说这个干什么。另外你也不用再另备什么嫁妆,只要你退亲文书上好好说明白,回去嘱咐家里人别给晴姐儿泼脏水,就是你对她最好的补偿了。”
方守仁的话说得冯二爷脸红一阵白一阵。
冯璋低头道,“是。”
不一时,纸笔拿来,冯璋略一思索,片刻功夫也就写完了。冯璋恭敬地把它呈给方守仁看。
“解除婚姻书
我与方晴女士总角相识,长缔婚约,然终只有兄妹之谊,而无男女之意。情缘之事,莫之奈何。长此以往,恐成怨偶。今我二人解除婚姻,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冯璋
民国十九年三月十日”
对这样的措辞,方守仁一哂,终究没有多说,“就这样吧。”
方守仁作为女方代表也签了字。按惯例,还应有两个旁证,刘大余算一个,另一个只能是冯二爷。冯二爷不会写字,急得一手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