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是近亲,恐怕不合适做旁证。”方守仁看冯二爷一眼,淡淡地说。
冯二爷刚松口气,又听方守仁道,“另一个旁证,还请贵闾长来做。总要让人知道我家闺女不是你冯家媳妇了。”
冯二爷想说什么,被冯璋拦住,“好。”
事已至此,该说的都说了,该办的也办了,冯家爷儿仨告辞出来,径直回去。
冯家诸位长辈并不同意冯璋休妻另娶。富贵了休前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若实在中意那位严姑娘,那就在外面娶了就是了。那姑娘家富贵,不愿作妾,可过去不是有“两头大”的说法嘛——只是跟方家还得说是纳妾。以后就老家一个,外面一个,想来也不会拆穿了。只是冯璋也不能老不回来,总要让方晴有个孩子,才不会被乡邻们说道。
可惜了这如意算盘,因冯璋“翻供”被打破了。如今退婚文书也写了,众人也只能徒呼荷荷。
冯五奶奶拿手指点着大儿子的头,“你啊,你真是……”
方家这边也都恹恹的。
方旭认真地对姐姐说,“姐,以后我照顾你。”
倒把方晴逗乐了,“行,那你可得多长本事,姐要吃好的,穿好的。”
方旭看方晴逗小孩的样子,抿抿嘴,没说什么,扭头去自己屋儿用功去了。
方晴对方守仁和吴氏道,“倒忘了正事。爹,娘,你们对小旭是怎么个章程?可曾想过让他去读新学堂?”方晴看一眼方守仁,略带小心地说,“新学堂和家里教的不一样,有自然科学,有的还有外国语,世易时移,学这些都有用处。”
方守仁不以为忤的样子,“我想着,让他去考县里的中学试试。”
“爹想没想过让小旭去天津上学?以后接着在那儿读大学。”
方守仁抬起头看着闺女,“晴姐儿,你是不是还想回天津去?”
方晴低着头轻声道:“爹,我觉得在报馆当画工蛮好的,”又沉吟半晌方道,“自己养活自己虽然辛苦,但心里是快活的。”
“那你以后不嫁人了?”吴氏急了,“再说家里还养得起你。”
“您和爹看见合适的,我就回来嫁啊。”方晴笑嘻嘻地说。
“你——咱们乡下哪能接受闺女家在外面做差事?话好说不好听。”
“嫁不出去也不打紧,现在有您和爹,以后还有小旭,刚才他可亲口说要照顾我的。”方晴笑道。
“你别嬉皮笑脸的!”吴氏拍方晴一下。
看吴氏急赤白脸的,方晴搂着她的手臂把脸也偎过去,“我说的是真的,娘。嫁人又如何?又有几天舒心日子可过?我在冯家那两年您又不是不知道。”
吴氏沉默下来,半晌道:“可你以后呢?你现在年轻,这样行,以后怎么办?真靠你兄弟?有了兄弟媳妇,你就没那么恣意了。”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要是您怕人说闲话,就说我去大姨家了。”
过了半晌,吴氏叹口气,“你的心是野了。怎么也拉不回来了。”
方晴羞愧地低下头,因为母亲说的是真的。
“你愿去就去吧。人这一辈子难得活得恣意几天。只记得还有家这条退路。至于小旭,天津有什么合适的学校,你也先打听着。”方守仁叹口气道。
方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点点头。
至于去冯家拉回方晴的嫁妆之类离婚后续不必一一赘述,乡邻有什么反应,也不会有人说到方家人鼻子上,方晴也就没法关心了。熬了方晴几年的婚姻,算是正式结束了。
“会越来越好的吧?”看着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的窗户纸,方晴叹口气,继续收拾行李。一共十天的假,很快就要过去,明日就要回津了。扫视一圈自己旧日的闺房,想起这几年的事,真是恍若一梦。
第34章 生活与工作
方守仁执意亲自送方晴回天津。方晴也便答应了,不让送,恐怕二老都不安心呢。
方守仁到方晴报馆看了,又到方晴住的地方看了,又好言拜托小安,临行又殷殷嘱咐方晴好大会子,才依旧不放心地走了。
方晴笑道,“家父越发唠叨了,你别见笑。”
小安微笑,“我倒是想让我爹唠叨我呢。”
方晴不好说什么,拍拍小安肩膀。
方晴又收拾清洗一番,才算安顿好。
小安隐隐觉得回来后的方晴似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也不见多悲伤凄怆,也没有仇恨社会,更没有哀而后起,似乎只是更沉稳些。
方晴若是知道小安怎么想,一定“嘁”地一声。
方晴曾读过一个笑话。说有个年轻人住楼上,老先生住楼下。老先生经常被年轻人上床前扔靴子的声音吵醒,遂找年轻人理论。年轻人虚心接受意见。是晚,年轻人“砰”地扔了一只靴子,突然想起老先生的话,连忙轻轻地把另一只放下。第二天老先生骂咧咧地跟年轻人说,为了等你那第二只靴子,我一晚上没睡!
方晴等那第二只靴子等了那么久,如今到底扔了下来,心里不是不松快的。
方晴住西屋,每到下午,阳光便格外地好。窗户打开些,吹进来的风暖煦煦的,不知不觉,春天来了。
方晴低价在南市买了一把腿儿有点毛病的摇椅,微微有些吱吱嘎嘎的,并不耽误用,听长了还有助眠的作用。小安几次看见方晴盖个小棉褥子坐在上面打盹,便笑话方晴像只猫。
“这叫闲适。”方晴并不睁眼。
小安“呵”一声。
“不过你说猫,咱们养只猫怎么样?”方晴来了精神。
“你喂,我只管抱着。”
“别怪我没提醒你,谁喂,猫让谁抱。”方晴笑道。
话说完过不几天,带回猫来的竟然是小安。一只黑白花的猫,又瘦又小又脏。方晴很诧异,以小安的脾性,不应该是一只白色波斯猫,或者幽灵一样的大黑猫吗?
小安无奈地摊手,“非跟我回来。”
方晴点头,原来是强买强卖的。
方晴捉住这只小猫给其用温水洗澡,刷毛,又把小安的曲奇饼干泡了给它吃。
“明天早晨咱们只有那点饼干当早餐了。”小安闲闲地说。
方晴手一顿,“我今天晚上吃得多,明天不吃早饭。”
小安气结,说好的传统淑女呢?
下面生气的就变成了方晴。原因是遇到了比她还无赖的猫。这只猫吃饱喝足,便爬到小安脚边上卧着,任方晴怎么叫,都不抬眼皮。
小安笑眯眯地把猫抱到膝盖上,“倒是个有灵性的,你就叫小灵吧。”
把方晴气个倒仰。
自此以后这猫便成了习惯,渴了饿了找方晴,吃饱喝足就去小安那儿趴着。
有一日方晴给这猫洗澡时顿悟,这是只公猫!
“猫也爱美人?真是世风日下,猫心不古。”方晴摇头。
方晴的居家日子过得舒服无比,报社的工也做得越发顺手。
其实给商户画广告跟在街上给老头画遗像是一样一样的,揣摩好了出钱人的心就行。不外是丑的想显得俊些,土了吧唧的想时髦些,上不得台面的想像模像样些,好办得紧。
至于画完以后有几分像真主儿,那不用方晴操心!对方都觉得画儿上的才是真的呢。
在街上画遗像时,方晴还有那么点羞耻感,只是往实实在在的米里掺点虚虚假假的沙子,给商户们画广告简直是沙子里找米。你问方晴的良知?喂了那只无赖猫了。
若说有什么不顺心的,那就是人事关系。且不说小吴一点化冻迹象也没有的脸,就是顶头上司李先生偶尔的敲打提点,就让方晴心口噎得慌。
李先生这个人呢,在方晴刚来的时候,还是很和气热情的,看方晴是哪儿哪儿都不摸门的新人,还专门给方晴介绍过报馆的情况。后来就常常指导方晴的画作:“整个画面处理得有点简单了,不过既然客户认可了,先这样吧,以后记得处理得用心些!”“既然是突出雪茄烟,人物简略些,才能突出重点嘛!还是要认真些!”“这个图未免古典味道太重了些,要认真揣测产品的特点啊……”
李先生的指导让方晴有点茫然,姑且不说前面的话对不对,何以每句话最后都落在“用心”“认真”之类的词语上呢?似是指责自己不认真一般。
方晴自认为很珍惜报馆工作,画技或有缺陷,态度却是认真端正无比的,却在这上面被人指责……方晴觉得很有必要与李先生解释一下。
然而后来,李先生干脆略过画图,直接说起了态度:“有时候啊,态度比做事要重要”“你的画技是没问题的,需要提高的是为人处事的本事”……方晴自省了好几遍,愣是没找到自己的毛病,询之小安。
小安深深地看了方晴一眼,“嗤”地笑了,“能有什么,敲打敲打你,耍耍当‘上官’的威风,让你对他卑躬屈膝点!”
方晴老觉得自己“外圆内方”,却不知在小安看来,方晴即便不算见角见楞,也绝不圆润滑溜,又矜持又狷介,一股头巾气。
不过小安对自己评价也不高,在心里哂笑,“我是自知不圆而不改,她是不自知不圆,不晓得哪个更笨一些。”
然而许是见过太多长袖善舞的聪明人,小安分外珍惜这位“方”得跟自己特别合拍的朋友。有的人也“方”,但是招人烦——比如那位小吴才子。
这么想的还有李先生。李先生最近心里很不顺。手底下一共三个人:小安,那是不要想的了,只能供着;小吴,有些背景,画技也不错,却是个带尖带刺的棒槌,一点对上司的尊敬都没有,说话直愣愣的,戳得人肺管子疼;方晴,初来时看着是个羞怯腼腆的姑娘,李先生掬一把泪,终于有个正常的下属了。却没想到,也是个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略说她两句,竟然就顶回来,简直是……李先生觉得是时候敲打敲打这几个人了。
又是一个找不到原出处的故事。
第35章 见风流才子
恰巧小吴画了一张略显抽象的连载配图。
“你这画的是什么?重新画一幅。”李先生皱眉道。
小吴挂着他的棺材板脸,“艺术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的。”
李先生压下怒火,冷冷地打起了官腔,“报纸是面向大众的,还是改一改的好,”想一想,又加了一句,“这又不是你的个人画展,即便是画展……”
李先生的话还有讥讽的样子把小吴气红了眼——前两天,小吴低头求人情,加入几个师兄弟的画展,成绩非常惨淡。主办的富豪师兄约了记者去捧场,小吴的境况也便传回了报馆。
“我不会改,高雅是不会向低俗妥协的。”
“你说谁低俗?”
……
眼看战况升级,方晴张张嘴,想劝两句,恰巧小吴睥睨清冷的眼风扫过,方晴便闭上了嘴。小安只低头看书。
二人口水官司越说声音越大,就有隔壁的同事来探头探脑。
李先生觉得火候到了,“我是不懂画,看不懂高雅的,咱们便去找看得懂的。”
小吴依旧梗着脖子,意思分明是“去便去”。
李先生冷笑道,“周先生曾在日本专门学过西洋画,你总不会说他不懂艺术吧?咱们便去找他。”
见事情要闹大,门外同事便有劝的,然此时再劝如何劝得住。小吴与李先生已是出门奔周先生办公室而去。
方晴想,看来今天不能善了了。
“你还是心太软……”小安并没抬头。
方晴没说什么。
周先生具体如何说的,方晴等自然不知道,只看到小吴回来便绷着脸,气呼呼地坐一会,便开始啪啪地把书、纸之类的往纸箱子里面拍,然后踢里嘡啷地搬着箱子出门去了。
没想到李先生竟是个狠手,一击毙命!
“茶杯大的地方,也值得这样算计!”小安冷笑。
方晴轻叹一口气,“忽生兔死狐悲之感。”
小安淡然道,“勿忧,他总得有干活的人。”
方晴点点头。
看着小吴空荡荡的办公桌,小安有点感慨地说,“你别说我也有点难过,明明一看见他那副死样子就烦。”
方晴实事求是地说,“说明你良心未泯。他对你是最客气的。”
小安“呵呵”假笑两声。
过后,李先生把所有版面的图画设计都交给了方晴,又“教导”了方晴一番。
经过小安前面的指点,方晴对这“教导”便哑忍下来,想想,今年加薪了呢……然而心里到底还是不开心了一阵子。
但不管怎么说,方晴成了影画部两大顶梁柱之一。
相对比广告图,新接手的新闻图和副刊图另有要求。
除去每天换稿的,广告图一般留的作画时间长,可以从容构思,慢慢商量定稿。
新闻图和副刊图,尤其新闻图,多是急就章 立时便要的,从构图到走笔都要快快快。好在新闻绝大多数时候用的是摄影图,那要么是小安的买卖,要么是买的照片——比如去年在东北就中东路问题中苏冲突的战地照片。用到方晴画的新闻配图并不多。
副刊固定配图的是专栏。
最近一直连载的是《良缘记》,说的是贫家女周小湄与富家公子方辛瑜相恋,却终因阶层不同,志趣不投,而成怨偶的故事。
方晴每天看得津津有味。这作者柳云生是个妙人,写的虽是情情爱爱的故事,文风却与时下鸳鸯蝴蝶派作家迥异,幽默中带些装大尾巴狼的痞气,然而笑过之后却是要长叹一声的。
故事已近尾声,方晴看得欲罢不能。每日下午便有听差送来柳云生第二天的稿件,副刊编辑看过便转给方晴。方晴先幸福地一饱眼福,再痛苦地立意作画——画不好对不起这样好看的故事,更主要的——害怕啊,小吴的凳子还没凉呢……